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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桑少爺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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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身穿寶藍長衫的年輕人,長眉斜飛,鳳目重瞳,俊逸、瀟灑、拔,還有一種令人說不出,但能清晰覺到的東西。

這種東西,使人有這麼一個覺,普天之下,只他這麼一個,再也難找出第二個來。

的確,他就是這麼一個人。

說他是個武夫,他文質彬彬,帶著很濃厚的書卷氣。

說他是文士,他英超拔,卻又有一種人的英武氣概。

他的年紀大概是十六七歲,或許是十八九歲,但絕不會超過二十歲就是。

他,他就是甫離師門,從黃山天都峰養心下來的雷一金。

風吹著他蓬亂的頭髮——鬆鬆的青布帶,不能完全繫住於結髮於頂的髮絲,有些髮絲便飄揚起來了。

拎一個小小的包裹,雷一金走了幾步,將包裹往上提了提,然後,面無表情地在看這些人——站的人,不是躺在地上的人。

於是,趙大牛第一個吼起來:“他個熊,你算是哪個鰲裡鑽出來的活王八?居然膽上生手管起我們的閒事來啦?你他孃的是活膩了是不?”趙大麻子也捋袖掃捏拳,惡聲惡氣地咆哮:“好個愣頭窮酸,你這模樣,只配去唱‘蓮花落’,敲起板子來上一段‘數來寶’,向人討口剩茶殘羹,卻也擺起架勢來充人王?孃的,我看你是茅坑上搭涼棚——離死(屎)不遠了!”雷一金站著,仍然毫無表情地在看他們。

但是,那個年輕人卻臉有些不自然了——他已發覺到,剛才敲脫朱三黑子短刀的東西,不是別的,只是一枯枝,幹黃的、脆弱的枯枝。

年輕人明白,僅這一手,業已表示出來人乃俱有何等湛的功力。

其他三名大漢,這時也在鼓嗓叫囂,打算衝上去回攻雷一金,年輕人微微一擺手,僵硬地一笑道:“朋友,好功夫!”沉重地搖搖頭,聲音低沉,雷一金道:“這孩子,這婦人,還有那邊躺著的一個,是什麼道理要遭致如此殘酷的殺?”年輕人表情僵木了一下,慢慢地道:“不關你的事,朋友!”嘆了口氣,雷一金道:“我想問一問,因為我嗅著這般血腥,覺得作嘔——大概是因為這股血的氣息散發在不該散發的人身上…”年輕人忽然強笑道:“這幾個人和我有點過節,今天我堵上了他們,朋友,就是如此!”喃喃的雷一金道:“這幾個人?你是指的那幾個人?這小孩子,這婦人,還有那個被打得半死的男人!”窒了窒,年輕人聲調有些僵硬了:“不要自尋煩惱,朋友,我已對你容忍有加了。”雷一金眼睛巡掃,低喟著:“那只是個孩子…只是個婦人…還有那個男的,他們都不像會武功的樣子,我想不出,他們與你結有什麼深仇大恨,竟使你這般毒辣的對付他們?”年輕人漸漸起了怒火,道:“你想怎麼樣?”雷一金淡漠地道:“我要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年輕人兇突發,冷冷一笑,道:“好,我告訴你——我有一個心上人,我想送他一件珍貴的東西,而這件東西我沒有,躺在地上的那人有,因此我先探查清楚了這一天他要攜眷回鄉,經過此地,所以便埋伏附近,加以攔截,可恨他不肯出我要的那件東西,你所看見的情形,便是他不肯出那件東西所得到的懲罰!”指了指篷車上下的兩具屍體,雷一金道:“這兩個呢?也是不肯出你所要的東西而遭致的懲罰?”神兇狠,年輕人厲烈地道:“這兩個麼?就算我高興,宰著玩的吧!”雷一金凝視年輕人,道:“你很暴戾,也像個被寵壞的孩子,可悲的是,你的惡已經植了,要渡化你,應該在距離今很久很久以前辰光開始才對,現在你有如一段長壞了的樹木,待要曲直,怕是不可能了…”年輕人冷驚地道:“別在我面前假道學,你這一套唬不住我!”雷一金徐緩地道:“任何一種危害善良的人或物,都該加以歸正,若是無法歸正,就只有毀滅,你這模樣,似是應規於毀滅的那一類!”鄙夷的一笑,年輕人道:“就憑你!”雷一金平靜地道:“如果我要做,我便可以做到!”年輕人驁桀地道:“我也是一樣,如果我要做,我便可以做到!”雷一金臉上又浮現了一種落落寡歡的神,緩緩說道:“這樣吧!你們走,躺在地下的人,由我來施救,你們算是做好事,我也可對自己的良心有個待…”年輕人揚揚頭,道:“你不想毀滅我了?”雷一金沉默了一會,道:“我憎厭殺人,縱然是,像殺你這樣不可救藥的人;不過假若你這暴兇殘的心不改,將來總會得到報應的!”

“嗤”了一聲,年輕人道:“這就是你想說的話了?”雷一金道:“這就是我想說的話。”踏前一步,年輕人帶著強烈的挑釁意味道:“我現在告訴你我要說的——這三個人決不能讓他們活下去,殺必須殺絕,另外你看見了這件事,我也不能放你活下去,因為我不願有人把它傳揚出去。”雷一金有些詫異的望著年輕人道:“你的意思是——這三個人你一定要置於死地,只為了你拿不到一樣原屬於人家的東西?因我在幫你行好事,你連我也一起殺掉?”年輕人陰毒而又惡地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雷一金嘆息地道:“人心是什麼做的?”年輕人不耐煩地大聲道:“儘管你方才所的一手顯示出你的本領不弱,但我除了擊殺你之外別無選擇,是好是壞,我們就賭一次運氣吧!”雷一金靜靜地道:“你認為——你行嗎?”年輕人尖銳地道:“不一定,但你也不一定能勝我,生死之分,只在於生前所施展的那一招上,而我對我自己的修為,極有信心,眼前的形勢,更迫得我必須加強我的信心——或者你實際的功力很高,遠遜於你所顯示的那一手也未可知!”雷一金意味悲憫地道:“不要冒險,這乃是賭命——你可知道,你若敗了,會是個什麼下場?”年輕人強悍地道:“我們的機會都差不多,但我不妨告訴你,我若敗了,無論是怎樣敗法,你必然難有生望。”捻著身畔的玉佩,雷一金瀟灑道:“聽你的口氣——似乎是頗有來頭的人?”年輕人傲然地道:“‘王谷三元會’的少主就是我,‘一掌擎開’桑羽是我爹,‘金夜叉’武二孃是我娘,我是桑少強,‘金玉公子’桑少強!”雷一金微微一怔,俄頃喃喃地道:“原來是‘一掌擎天’的兒子…”桑少強微揚著那張臉,大刺刺的道:“你含糊嗎?畏懼了嗎?任憑你三頭六臂,也開罪不了‘三元會’的人,今天你暈頭暈腦地愣充字號,我便叫你收不了場。”雷一金澀澀地笑道:“不錯,‘三元會’在江湖上是一個強有力的組合,是黑道甚負威望及受人敬畏的巨擘,尤其在這皖北一帶,更是遮頂的一塊天,桑少強,我只是一個天涯跡的過客,初次出道,當然不足以與三元會的龐大實力相抗,但是,我抗不抗得過是一回事,敢不敢抗又是一回事,你抬出你身份來歷恫嚇我,恐怕生不了什麼效果!”桑少強冷銳地道:“我犯不著恫嚇你,我讓你知道你死在誰的手裡,叫你明白你這閒事管得如何的愚蠢,又如何的可笑可悲!”雷一金淡漠地道:“只是求個於心無愧罷了,桑少強,在我伸手攔事之前,我唯一的問題是該不該管,至於對象是哪種人物,或是具有何等樣的身份,卻不是我顧慮的了…?”桑少強大聲叱喝道:“你是個瘋子和白痴混合成的怪物,在這個地域裡,你膽敢侵犯我行事的權力,就是自尋絕路,任憑你怎樣自我標榜與吹噓,你都註定了一個‘死’字當頭!”雷一金嘆息著,道:“桑少強,你真是被你家人寵壞了,壞得不可救藥了。”桑少強暴跳著道:“而你,免不了嘗試一下我這‘不可救藥’的手段!”一側,朱三黑子吼著道:“少爺,不用和他多纏,下手除掉他才是正理,也不睜開那雙狗眼看看清楚,找碴竟然找到‘三元會’的少主頭上來?這不是他自己尋死是什麼?”趙大頭也跟著幫腔:“零碎片了這狗孃養的,也好叫他知道招惹‘三元會’的後果如何——虎嘴皮上拔鬚不是,就看他受不受得了這頭老虎的撥吧!”雷一金緩緩地道:“不要失於喧赫或榮耀的家世中,有時候,在某些環境裡,祖上的蔭庇未見得能起什麼作用——桑少強,我再問你一次,你一定要殺害這三個奄奄一息的可憐人,一定不肯容我而去?”桑少強俊美的面孔上是一片猙獰又蠻橫的兇暴之氣,原本多麼生動悅目的臉蛋,這時竟呈現那樣可憎的殺機,他咬著牙道:“我要什麼,就一定要得到什麼,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昏庸與囂張到什麼程度,你竟敢破壞我的事,我就沒有其他任何考慮——這三個人,以及你,都必須死!”雷一金無聲地形成幾個字音的嘴形,彷彿對某個虛容冥渺的對象解釋什麼,然後,他平靜地道:“那麼,我也不耽誤時間了,地下的三個人,還極待施救。”桑少強狂笑道:“你就打算打算先救你自己吧,大言不慚的鼠輩。”一名手下悄悄掩進,猛地揮斧劈斬雷一金的後腦,力勁聲急,這一傢伙恨不得把對方的腦殼劈碎。

雷一金只是漫不經心地半轉過身子——非常安閒自然的半轉過身子,一點也不急,一點也不慌,更不似在運用什麼功夫,他只是半轉過身子。

雙刃斧便“呼”的一聲,稍差一分地貼著他的背後劈空,但見斧刃擊起黃沙如煙,執斧者的身形卻以慣的作用向前傾俯,然而,竟自一直傾俯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這名下手就如此趴倒不動,他側擱著面孔在泥土上,雙目圓睜,嘴巴歪扯,舌頭因為過度的痛苦刺而半伸在外——這不像是個活人的模樣。

沒有人看清這名手下是怎麼死的,甚至連一聲代表死亡的呼叫也未曾發生。

於是,其他幾位人高馬大的漢子俱不駭然失,頓時像石塑木雕的僵直著不會動了。

桑少強注視死者身體俯壓下的左部位,開始緩緩滲出的一灘新鮮的,腥紅的血跡。

這位“金玉公子”的呼,不由自主的急促起來。

雷一金,仍舊半轉著身子,背對死者,他兩手空空,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桑少強眼皮子突然一跳,聲音憤怒:“朱三黑子…”朱三黑子抖了抖,嗓眼裡宛如掖進了一把沙:“在…小的在…”桑少強冷酷地道:“你們還在看什麼戲?併肩子上!”朱三黑子嚥了口唾沫,黑臉上是一層綠:“是,併肩子上…”答應道,他掂了掂早已握在手上的“雙刃斧”深深了口氣,朝左右的夥伴們像哭喪似的咧咧嘴,厲內荏的大吼:“兄弟們,一齊朝前撲,好歹把這雜種撂下再說!”似是替自己壯膽,其他幾位仁兄應聲喝叫,五個人分別從五個不同的角度,瘋牛一般衝向他們的目標。

斧刃在灰蒼的虛空裡閃動著寒光,帶著破空的銳動,又狠又快地劈落,雷一金驀的左臂吐,宛如他的出手早在事前經過深的量大與演練一樣,那麼準確地捉住最快劈來的雙刃斧杆,幾乎在他搶著斧杆的同時,這把“雙刃斧”已經改變了方向,閃電般反掄出去,深深地切進了執斧者的腔內。

熱血灑於狂嚎中往外標揚,執斧者,膛目結舌,趙大頭與另一個同伴還沒有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業已覺得左部倏然沁人一股冰涼,一股尖銳的痛苦,全身熱能與活力便這般冰涼沁人的一剎那冷卻了。

黑暗來得多快——那永恆的黑暗…四個人全在尚未倒地之前,即已變成四具屍體,他們側跌的姿勢怪異而可笑,但僅存在的朱三黑子並不覺得可笑,他只是甫始揮斧出去,而斧刃尚在半途,他的四個夥伴都已橫著倒下,強烈的恐懼震擊著他,朱三黑子不由自主地驚嚎斧奔退。於是,他身體驟然侵入的那股冰寒來自右臂,冰寒還挾著撞碰的力量,朱三黑子淒厲的狂嗥著,連連打旋往外轉,每一翻轉,便灑起一蓬蓬的鮮血!

這些個“三元會”的人,在突然間鋒,瞬息裡滅絕,然則從開始到結束這微不足道的須臾空隙中,都沒有一個知道自己是如何送命,被什麼東西所殺!桑少強也不知道他六名手下的死,是被什麼武器殺死,他僅比那些死了的人稍稍多看到一點——他曾看見有一抹青森森的光芒掣映而已。

心腔收縮,沿著背脊往上升的是透向椎骨的寒氣,桑少強已經在惶悚不安了,他覺得喉嚨裡又苦又幹,不知怎的,連一雙手都沁出了黏黏的冷汗。

真正是“行家伸手,便知有沒有”人家在功力上,竟然已達到不須顯示便可制敵的境界,這種深厚湛的造詣,絕對不是桑少強自己可以比擬的,而論到殺人的技巧與手法,那雷一金動作的乾淨俐落,更是體痕無著,爐火純青,桑少強和雷一金的段數一稱量,就越發差得不能並提了。

這是他自己要求的一場賭鬥,一場以生命為注的賭,眼下雖尚未到揭底見分曉的辰光,但桑少強業已明白他自己距離太遠,怕是凶多吉少了。

忽然間,他想到了很多,想到了他的家庭,他的親人,他的以前永思追懷的某些往事,於是,他的表情在此時此刻竟然有些恍忽與離了,泛著悠悠怔忡,微微的僵窒,彷彿他已不自覺地隨看這件事情進展,自身已變成壁上觀的人,也似乎他已和目前的情勢脫離了干係…

雷一金沒有乘勝戰,他是默默地站著不動,然而,他的神堅定又肅索,並無分毫就此罷手的意思。

猛搖搖頭,桑少強他從一個飄渺而又幽遠的夢幻中覺醒——不淪那個夢幻中的內情是苦是甜,是悲是喜,至少他知道,他必須面對現實,不能永遠幻隔於過去,那些情景串連的只是持續的空間,而他早已越過了那段空間延伸到此。

此刻,才是決定他是否有幸享受未來時光的時候——桑少強乾燥的嘴,緊緊握著雙拳,道:“來吧!像你剛才所說的,不要耽擱時光了。”雷一金目光注視著桑少強平淡而生澀地道:“你願意收回你的話嗎子”心裡像是被針刺了一下,桑少強自尊的反應,宛如——把火燒在他的膈,他動地叫道:“你算什麼東西?你把我桑少強看成什麼樣的窩囊廢?這六個小角的死亡你以為就能嚇住我,論到殺人奪命的實際,你家公子爺斷不會落在後頭。”雷一金無動於衷道:“那好,可以開始了。”桑少強挽起衣袖,展出緊扎的銀護膝,他將衣袍下襬掖上間,然後,伸手人襟“錚”聲輕響,一把鑲珠嵌玉的華麗短劍,已在他手中吐著瑩瑩寒光。

雷一金雙臂下垂,安詳自若地道:“兵刃的珍貴處,在於使用他的人得如何運用,並不在於兵刃本身的價值與裝飾上,桑少爺,你好自為之吧!”桑少強俊俏的面孔,微微扭曲,怨毒地道:“我已受夠了…”雷一金氣定如山,古井不波地道:“生死一博之際,最戒嗔急,桑少爺!”桑少強緩緩地,開始遊走,繞著雷一金遊走,最初只是慢慢地錯步,逐漸越來越快,越走越急,衣袖兜風,影像幻滅了模糊的一團,似是一個急速飛旋的銀球。

雷一金雙目平視,兩手下垂,恍同不聞不見,任由桑少強在身旁旋走奔轉,他卻連面頰上一塊肌的扯動都沒有桑少強在這樣耗力的遊走迴旋,並不是故意賣什麼玄虛,耍什麼花巧,其實這是一種極為詭異狠辣的身法——“大環扣”三元會魁首獨擅的特殊絕藝之一,這“大環扣”的要處在於利用快速的奔旋動作眩惑敵人使其無所適從,然後在圍繞奔轉中,猝然震擊,由於半身的移動,便於選擇目標的下手位置,更可使自己在靈活閃騰中,有應變的餘地,這樣覷準了時機,往往能收奇效,以動制解的上乘手法,自然,如果敵人也跟著團團打轉,在目眩神中,久經磨練的旋術者,博殺就越發方便了…

可是,桑少強逐漸心驚膽戰起來,他在全力施為下,察覺到對方的反應,竟是“大環扣”最忌諱的一種鎮定,一種既不能亂,更不惶惑的鎮定,彷彿一座山般地深沉穩定!

桑少強咬牙橫心拼命一博——風聲呼呼,人影旋飛裡,一道冷電暴刺身側,寒芒閃掣倏然又斂,站在中間的雷一金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右腕微帶,嘯聲破空,青森森的光芒隱現,桑少強的刺戮被撞回,甚至他奔旋中的身形也大大地搖晃了幾下。

眉宇凝結,雷一金低沉沉道:“桑少爺,說到你桑家的‘大環扣’,你真該慚愧,居然連你爹的十分之一髓都沒有得到!”桑少強焦雷般叱喝著,旋飛中,劍芒連連穿,勢疾動勁,打眼一看,像是一圈帶著芒刺的光環朝內明滅不定的快速瀉著冷焰,虛真不測,輪翻閃掣,隱隱然竟有些風嘯濤亂之聲。

而雷一金只是右手隨身做著小幅度的移動——細細的動作,似是涵括了天地,他輕緩的舉手垂腕,青光便暴現暴縮,每在那一點青芒的隱現裡,桑少強貫以全力的刺戮都被破解無餘。

人家猶是半步未曾挪過——桑少強驟然憤怨的狂吼,沖天騰起,就在身形掠空的同時又倒而回,身體急速滾動,挾著縱橫灑溢的劍芒兜頭罩向敵人。

雷一金就在桑少強撲落的同時暴起九尺——快得令人的視線不及追攝,好像他本來就在騰起九尺的那個空間,也就是桑少強的頂上。

目標突然失去蹤影,桑少強在驚恐之下努力轉身擰,反手二十七劍有如一面扇網往後反捲,那抹青瑩瑩的光翠便在這時眩目奪神地轉穿刺,金鐵集聲宛如密集的花炮,扇弧形的劍幕立時波散破滅,桑少強沉悶地噎窒一聲,踉蹌落地,他搶出幾步,又搖搖擺擺地坐倒。

雷一金站在六尺之外,毫無表情地看著桑少強,神並無半點喜悅、傲態。

桑少強噎嘔了幾聲,隨即嗆咳起來,他的膛上是一片刺目腥紅——血是熨熱的、濃綢的,每在他嗆咳之際,便一陣一陣往外冒湧。

銀袍很快被血染透,順著他的袍角往下滴,他坐著的地面四周,也漸形成了一圈漉漉紫褐透紫的溼痕!

桑少強極力提住氣,臉透著臘似的幹黃,彷彿原來的神彩與容光全在這一剎那被光了。

他嗡著嘴,凸瞪著兩隻枯澀呆木的眼球!

“看…看…你…你讓我…看看…”雷一金走近了些,低沉地道:“你是說,你要看那件取你命的東西?”桑少強微微頷首,他面部肌在往上緊:“正…正…是…我…要看…看…”雷一金伸出右手,寶藍長衫的袖子輕輕一拂,就像魔法似的,他的手上已握著一把刀,那是一柄長度只有一尺半的刀,寬度只有二指,刀鋒呈現極其均勻優美的稜線,而刃質的本身更是完善無懈可擊,它冷閃著那種單純得毫無雜的瑩澈青光,光的來源來自兵刃的表與裡,看上去,似是半透明的一泓秋水,但霜凝寒聚的刀身,卻有龍圖,刀身的光波眩燦著龍圖,看上去,這刀像是活的,龍也是活的。

握著純鋼反纏以褐半皮韌條的刀柄,雷一金柔和地道:“看見了?”桑少強眉心緊結,似在苦苦思索一個問題,一個他似曾記憶,此刻都有些恍忽亂地問道:“這…刀…我好像…有些…悉…我以前…沒…見過…但…我必曾聽人…提起…”雷一金嘆了口氣,道:“‘圖龍刀’,桑少爺!”桑少強整個身子猛然痙攣,雙眼凝定於雷一金的臉上,他劇烈地嗆咳著,五官扭曲:“是…是…‘圖龍刀’…你…你…是‘龍圖修羅’…”雷一金角抹起一聲苦笑,截住他的話道:“不!那是恩師。我叫雷一金。”桑少強忽然噎著聲笑了,他儘量想笑得響亮些,但他辦不到,發出的笑聲窒悶幽悽得宛若在哭:“好…好…雷…一…金…我看你…以後…怎生…對…抗…三元會…全力的報復…”雷一金悒鬱地道:“我已經說過,能不能是一回事,桑少強,你不要認為我會向‘三元會’的勢力屈服,就如同你也不會向我屈服一樣!”桑少強臉孔又在搐,的兩眼瞳孔在開始擴散,逐漸變得空茫而木訥了,他搐著,抖索著,得喉間呼嚕呼嚕的發響,掙扎道:“雷…一…金…我…有…一…句話…要…要…告…訴…你…”又湊近些,雷一金輕輕地道:“你說吧,我在聽!”著上半身,昂起頭,桑少強的聲音低得幾乎是耳語:“我…要…說…的…是…你…你果然…是個…真正…的行家…殺人的…行家…”不待雷一金再說什麼,桑少強已嘆息似地吐了口氣,歪著身子往一邊側倒,他的兩眼,仍是睜著未閉。

雷一金伸手撫合了桑少強不暝的雙目,有些怔忡地呆了一會,直到那邊一聲呻,才突然驚醒了他。

於是,他趕忙上前探視吳天義夫婦及那孩子,又迅速出師門金創藥,先為這飽經摺磨的一家老小敷扶包紮了,這才一個一個扶他們上了篷車。

可憐的孩子,雖然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但創痕尤深的卻是心靈上的烙印,孩子在車上沉沉地暈著,好可憐!

吳天義捱了一陣毒打,雖然不輕,但身架骨絡則完整無缺,他的老伴可沒有他那麼幸運,吳李氏的一支右手,齊腕切斷,只剩下一絲筋吊連著,人早已暈了過去。

雷一金暫且為她敷藥止血,連著斷手也一起包紮了起來,他明知吳李氏這隻右手是廢了,卻也想找個好郎中碰碰運氣看。

把散集四處的雜物收拾好裝上了車,雷一金才趕著馬兒上道。

篷車在路上不停地顛簸著,車輪轉動“咕嚕”

“咕嚕”震響,才出去沒多遠,隔著前座的車簾布,已被一隻人手顫抖著掀開,透出的是吳天義那嘶啞孱弱,卻顯得十分動的聲音:“恩公…恩公…你叫我們吳家老小,如何來報答你所賜的恩德?”雷一金沒有回頭,淡淡地道:“你躺著吧!我趕車到前面,到南昌府找個郎中替你們仔細療治傷處,別的事你就不用再記掛了…”攀緊了篷框,吳天義著氣道:“恩公…你是我們吳家再生的父母…重造的爹孃…恩公…往後的這半輩子…曾是恩公的賜予…尤其令我夫婦零涕的是…你更成全了吳家的這條…子秀這孩子…乃是我們唯一傳繼香菸的骨…”雷一金眼睛望著路,道:“我並沒有多做什麼,只是在盡一個人的本分而已,你不要說得這麼嚴重,除了我,別人遇上了也會像我這樣,此事過後,你忘了吧…”青紫浮腫的臉孔上是一片虔誠的,發自肺腑的動與崇敬,吳天義沙啞地道:“恩公…我們要用這一生,用吳家子子孫孫每一代延續的供奉你的長生牌位…來報答你的恩德…恩公…請你多少接受我們一點心意…”雷一金低吁了一聲,道:“你別折磨我了…人與人之間,原該有點同情心,這點同情心的發揮,值不得如此小題大做…”吳天義懇求著道:“不要推拒我們於千里之外…恩公…你就讓我們稍稍心安一點吧…你不能再對我們施以如此浩蕩的恩惠之後拂袖而去啊…那樣會使我們終生愧疚的…”雷一金輕挽著疆繩,微皺著雙眉道:“再說吧…”吳天義惶惑地急叫:“恩公!”雷一金擺擺手,道:“路爛,車子顛得很,你身上不便,能不能先躺下?這些閒事以後再說,我又沒跑,你急什麼?”吳天義唯唯諾諾,只好放下車簾布縮了回去,雷一金搖搖頭,發出一聲無奈的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