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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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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曾經是鄧少香烈士的兒子。

一塊革命烈屬的紅牌子在我家門上掛了很多年,證明著我們一家光榮的血緣和顯赫的門第。但是天有不測風雲,有一年夏天從地區派來了一個神秘的工作組,從夏天工作到秋天,我父親的命運被他們一天一天地改寫。這個工作組來頭不小,他們此行的任務秘而不宣,油坊鎮的領導班子只能配合,不能參與。四個工作組人員輪與我父親促膝談心,談的都是鄧少香烈士光輝的一生,還有他作為烈士之子的過去和歷史,父親不敢探聽虛實,他想入非非地揣測過他們的任務,考察干部,提拔幹部,樹標兵,立典型,抓特務,揪階級敵人,他都想到了,獨獨沒有猜到這其實是一個烈士遺孤鑑定小組。

他們駐紮在油坊鎮,徵用了水上巡邏隊的一艘汽艇,來往於金雀河兩岸的城鎮鄉村,其行蹤有時公開有時保密。到了八月,工作組開始頂著炎夏酷暑訪問河兩岸的古稀老人,詳細調查封老四塵封的個人履歷。對於這個死去多年的人,老人們普遍殘存了一個共同的記憶,他們向工作組反映,封老四年輕時做過河匪,後來金盆洗手,在河邊搭了個棚屋捕魚為生,再後來就捕到了那隻著名的籮筐,救下了鄧少香烈士的骨。這些情況工作組都清楚,所以沒有什麼價值,他們深入到馬橋鎮最偏僻的河灣村,尋訪了封老四老家的族親,河灣村的老人不知道為什麼覺悟都很低,除了炫耀封老四神奇的魚網,誰也不願意提及這個族人不光彩的往事,只有封老四的一個堂弟,小時候被封老四打瘸了一條腿,還記著仇,不給封老四護短,工作組從他嘴裡得到了唯一重要的線索。那個堂弟說封老四風liu成,他的一生都是圍著女人轉,年輕時做河匪是為了女人,有船有槍,好跟金雀河上一個賣蒜頭的風騷船孃廝混,後來他棄船上岸,也是為了女人,他看上了一個在岸邊摘蠶豆的農家姑娘,人家姑娘在蠶豆地裡把身子給了他,事後埋怨她的蠶豆快被人偷光了,他當場發誓看護她的蠶豆,不讓人偷摘,封老四說到做到,他在蠶豆地邊搭了個棚子住下來,沒有人敢來偷摘姑娘的蠶豆了,可是,那姑娘自己也不來了,等到蠶豆掉了莢,他也沒等到那農家姑娘。封老四後來乾脆在河岸邊住下,改行捕魚,整天守著三架魚網,堂弟說他一邊捕魚一邊捕人,他長相英俊格彪悍,討女人歡心,金雀河兩岸的風騷女人,像魚一樣往他那裡遊,他捕到的女人,比魚網裡的魚還多,不知道是哪一個女人,把罕見的花柳病傳染給他,徹底摧毀了封老四風liu的褲襠,最終也送了他的命。聽得出來,那個河灣村堂弟對封老四私生活的描述是添油加醋的,帶著明顯的主觀情緒,工作組裡有女同志,聽得厭惡,急忙打斷他的話,請他揭秘封老四一生最大的疑雲,封老四為什麼會死在神病院裡?他什麼時候得了神病?堂弟的回答石破天驚,他哪兒有什麼神病?怪他得了那髒病,爛臉爛手爛*,見不得人了,他是讓油坊鎮的庫書記關進去的!堂弟手指油坊鎮的方向說,庫書記派了好多民兵來河灣村呀,把他帶到拖拉機上,騙他說去醫院看病的,誰想得到呢,最後把他送進了神病院!

八月裡金雀河兩岸悄悄傳著我父親和一個死人之間陰森恐怖的故事。我和母親還矇在鼓裡,甚至我父親也渾然不覺。直到有一天宣傳科長趙堂把一份批判稿直接送到了綜合大樓的廣播室裡,我母親拿過稿子一看,紙上雖有工作組的大紅印章,稿子的內容卻讓她產生了疑問,批判封老四呀?為什麼要批判這個人,一個普通群眾,有什麼可批的?人家死了好多年啦。趙堂嚴肅地告訴我母親,封老四的問題已經水落石出,他是一個階級異己分子!我母親第一次聽說這個深奧的名詞,她問趙堂,什麼叫階級異己分子?趙堂語焉不詳,他說,工作組以後會解釋的,反正階級異己分子是社會的毒瘤,人死了,陰魂不散,毒還在,工作組說要批封老四,不僅要在廣播裡批,以後還要開大會,大張旗鼓地批!我母親是個組織紀律嚴明的人,她不再質疑什麼,當場打開麥克風,用充滿情的聲音朗讀了批判稿。也就是這一天,我父親聽到了高音喇叭裡蹊蹺的大批判文章,母親的聲音並沒有讓他到親切,封老四這個久違的名字在油坊鎮上空迴盪,帶著陣陣陰風,階級異己分子,階級異己分子!父親在他的辦公室裡坐立不安,一種模糊而不祥的預終於變得清晰起來,他一路奔跑著來到廣播室,不顧一切地關掉了我母親的麥克風,別唸了,別唸了,你知道你在批誰呢?我母親說,批封老四呀,工作組說他是階級異己分子,你知道什麼叫階級異己分子嗎?父親臉煞白,指著母親說,你糊塗透頂,封老四他算什麼階級異己分子?這是隔山打牛,隔山打牛啊!批封老四,就是批我庫文軒,說他是階級異己分子,就等於說我是階級異己分子,他們是衝著我來的!

我父親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他企圖挽回局面,八月裡他頻頻外出,去縣城和地區找關係,他也向工作組發出過邀請,請他們到我們家來做客,可惜遭到了拒絕。一切都無濟於事了。父親的歷史像一塊佈滿荊棘和沼澤的土地,懸疑叢生,工作組在這片土地上挖地三尺,快刀斬亂麻,努力發掘所有的礦藏。進入九月,神秘的鑑定工作告一段落了,儘管鑑定報告屬於機密,不得外傳,但油坊鎮的人們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小道消息。工作組中有一個學歷史的大學生小夏,他對歷史知識活學活用,敢於發揮,敢於想象,他懷疑封老四用狸貓換太子的手段,矇騙組織,讓自己的私生子冒充了女烈士的後代。小夏的推測不免過於大膽,話一出口,其他小組成員都倒一口涼氣,誰也不敢輕易反對,也不敢貿貿然地贊同,工作組長老楊出於慎重的考慮,建議小夏保留個人意見。小夏的意見最後是否留在鑑定報告的備註欄裡,不得而知,但那個驚人的觀點還是在油坊鎮悄悄地傳開了。

向廣大群眾普及宣傳的是關於胎記的科學知識,鑑定工作小組利用街頭的黑板櫥窗,做了一次大規模的科普宣傳,他們從科學的人種遺傳角度,推翻了人們長期以來對魚形胎記的盲目崇拜,淺顯易懂地告知大家,凡是金雀河地區的居民都屬於蒙古人種,每個人兒童時期的股上都有青胎記,如果用唯心主義的角度看待胎記,它也許像一條魚,如果用唯物主義的角度看,那不過是一灘淤血,即使淤血活脫活現酷似一條魚,還是淤血,純屬巧合,沒有任何科學意義。

油坊鎮的居民偏偏熱衷於沒有科學意義的事情。那年秋天油坊鎮上忽然免費胎記熱,人們狂熱地探究著親朋好友的胎記,同時也從別人的嘴裡探聽自己胎記的大小形狀,開始那股熱侷限在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圈子裡,漸漸地胎記熱蔓延開來,從男孩到老漢,凡是男幾乎都捲入了這股熱。在油坊鎮的公共廁所甚至僻靜的街角,你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象,男孩們褪下褲子,撅著股,認真地比較各自股上的胎記,而熱氣騰騰的公共浴室是胎記熱的天堂,大家一絲不掛,多麼方便,人們的目光都肆無忌憚地追逐著別人的股,當場作出公正的評價。胎記是良莠不齊的,顏深的,形狀大的,人們不吝讚美之詞,而顏淺的若有若無的胎記,普遍地受到了公眾的輕視。必須承認胎記熱的愚昧和荒唐,但是這次熱過後人們還是有所收穫,人的後腦勺是不長眼睛的,原本看不見自己的股,幸虧胎記熱,它讓你藉助別人的眼睛,認清了隱蔽的生命的徽章。好幾個人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知道自己股上也有魚形胎記,魚形胎記其實品類繁多,有的像嬌貴的金魚,有的像野的鯉魚,還有的肥大笨拙,像一條海洋裡的鯧鯿魚。胎記熱當然也惹了禍,個別人的股一下暴了問題,或者黧黑或者白淨的股渾然天成,不知道是胎記褪了,還是本就沒有什麼青胎記,你可以想象這種異相帶來的後果,有的主人很慌亂,立刻把股遮蔽起來,誰也不讓看,有的主人如同遭受天譴,當場面如土,也有像五癩子這樣的無賴,大家都說他是個沒有胎記的人,他偏不承認,有一次我看見他在家門口痛打他弟弟七癩子,別人怎麼勸他也不肯罷手,原來七癩子不懂家醜不外揚的道理,他跑到哪兒都要告訴別人,我家五癩子的股,沒有胎記的!

對於我們一家,那是山雨來風滿樓的季節。我在學校裡拒絕了很多同學軟硬兼施的請求,在街上我也擺脫了很多大人無休止的糾纏,他們都為了同一件事,要看我的股。他們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爹的股我們看不見,我們要驗證你的股,看看到底有沒有一條魚。我的股又不是展覽館,怎麼能允許他們參觀呢?我記住了父母的警告,束緊皮帶,提高警惕,嚴防偷襲,我成功地保護了我的股,但我保得住股保不住我家的榮譽,一場醞釀已久的*已經向我們家的門楣襲來了。

很不幸,我母親恰好是那場暴風雨的預報者。有一天,鎮上的高音喇叭裡傳來我母親顫抖的故作鎮靜的聲音,她在連續播放一個緊急通知,催促黨員團員全體幹部去綜合大樓的會議室開會。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看見很多人朝著綜合大樓的方向急匆匆地奔跑,有人事先知道了會議的內容,在路上就動地喊叫起來,宣佈了,總算宣佈了,庫文軒不是鄧少香的兒子啊,庫文軒這個階級異己分子,總算被揪出來啦!

有一天,我父親被揪出來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特殊的子,是九月二十七,恰逢鄧少香烈士的紀念,這一天我父親本應去棋亭主持一年一度的祭奠儀式,這一天我應該代表少年兒童去棋亭獻花,這一天我母親會在廣播室朗誦紀念鄧少香烈士的詩篇,這一天,是我們一家最榮耀最忙碌的子,偏偏在這一天,工作組宣佈了他們的鑑定結論,我父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子了,我母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媳婦了,我也不是鄧少香的孫子了。

我母親失魂落魄。傍晚時分她從綜合大樓的廣播室出來,似乎是僥倖從地獄逃出,一條白絲巾被她臨時改作了口罩,她把自己的臉蒙得嚴嚴實實,騎車穿越熱鬧的人民街,一路搖晃,一路哭泣,街上的路人看見她的白絲巾都被眼淚打溼了。她騎著車撞進工農街,得左鄰右舍雞飛狗跳。在朱鐵匠家門口,她跳下了自行車,問鐵匠借了一把錘子,一個鑿子,朱鐵匠注意到她的兩片嘴在白絲巾後面不停地動,分不清她是在咒罵什麼,還是在祈禱什麼,他追問道,喬麗你借錘子鑿子幹什麼?這是男人幹活的工具嘛,你拿去幹什麼?我母親拿了工具就走,邊走邊說,不幹什麼,我要回去打掃衛生。

九月二十七傍晚,我聽見有人在用什麼利器鑿我家的院門,出去一看,是我母親爬在凳子上,揮動錘子,叮叮噹噹地鑿門,她很快就把院門上光榮烈屬的紅牌牌鑿下來了。我看見她把紅牌牌拿在手上掂了一下,吹掉灰塵,順手到了布袋子裡,不容看熱鬧的鄰居發問,她把自行車推進院子,撞上門,門一關她就癱坐在地上了。

我母親不停地拍著她的口,說她的肺氣炸了。這並不誇張,看起來她的模樣像一堆爆炸過後的廢墟,面灰白如土,額頭和臉頰上卻又髒又黑,是門楣上揚起的灰土落在了她臉上,她的眼角眉梢佈滿淚痕,新的眼淚正在撲簌簌地往下墜落。母親對我說,去拿藥箱來,我的肺氣炸了,我要吃點藥。我不知道肺氣炸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該拿什麼藥,我問她,你為什麼把烈屬牌牌鑿下來?她不回答。我又問,你到底要吃什麼藥?母親突然叫起來,毒藥,給我去拿毒藥!我被她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母親站起來了,她拉下臉上的白絲巾,歪著身子在院子裡來回踱步。我退到牆角,不知該怎麼辦,我沒惹她,是一張小桌子絆了母親的腿,惹惱了她,她瞪著那張小桌子,雙氣得不停地哆嗦。小桌上還攤開著象棋棋盤和一堆棋子,那是父親好幾天前和我下過的棋局,一直沒有收拾,霎那間母親的臉上掠過一道憤怒的白光,我看見她疾步上來,端起小桌子,凌空一揚,像是倒垃圾一樣,她把桌子上的棋盤和棋子都揚到了院牆外面。還下什麼棋?從今天開始,我們家不準下棋!她發出了這道命令後,看見窗臺上放著我的口琴和乒乓球拍,趁勝追擊地撲過去,把口琴和乒乓球拍也掃到地上去了,不許吹口琴,也不許打乒乓球,從今天開始,你給我夾著尾巴做人,取消一切娛樂活動!

我聽得見院子外面雜亂的腳步聲,夾雜著鵝群嘎嘎的叫聲,翻上牆頭,一眼看見好多鄰居埋伏在下面,他們下意識地去追逐滿地亂滾的象棋,有人彎撿起了馬,有人撿到了兵和卒,傻子扁金不知怎麼也帶著他的鵝群來到了工農街,他傻笑著,黑糊糊的手裡捏著那隻“帥”正炫耀地朝我晃動棋子。彷彿兵臨城下,我家的院牆搖搖墜,外面的人們不知出於什麼目的,聚集在牆下不肯散去,他們向我張望,表情有點詭秘,也有點愉快,金家媳婦與我母親素來不睦,一直對我痴痴地笑,笑了一會兒,突然沉下臉厲聲呵斥我,你這個孬孩子,還神氣活現呢,你的好子到頭了,你知道你是誰的孫子?你是河匪封老四的孫子呀!我朝她吐了一口痰,沒理睬她。我在牆頭上觀察著四周的動靜,搜尋我父親的蹤影。我看不見父親,看見的是整個小鎮譁變的身影,小鎮上空迴盪著一股歡樂的氣,從油坊鎮的腹部,從更遠的地方,隱約聽得見男女老少雷鳴般的歡呼,那種勝利的喧囂聲讓我到異樣的孤單,從小到大,這是第一次,我被油坊鎮的歡樂遺棄了。

我父親庫文軒不是鄧少香的兒子了。他不是,誰是?誰是女烈士的兒子?工作組沒有透,據說目前宣佈的只是第一階段的鑑定成果。誰是鄧少香的兒子?鄧少香的兒子在哪裡?黨員團員幹部們都不知道,群眾更不知道,為此,我們家牆外的居民展開了七嘴八舌的爭論,那場爭論持續了很久,我始終聽不清鄰居們各自心儀的人選,但是傻子扁金亢奮的叫喊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直在向眾人嚷嚷,我是,我是,是我!我是鄧少香的兒子!我的胎記是一條鯉魚呀!

牆外的人們起初一片鬨笑,後來不知是誰的提議,他們開始扒傻子扁金的褲子,要當場驗證他股上的胎記,扒,扒,扒他褲子!這叫喊聲響成一片。我對傻子扁金的胎記也到好奇,牆下的人們追著傻子扁金跑,我在牆頭上跑,可惜跑了沒幾步,一搗衣捶從下面飛到了我的背上。我母親站在下面,人一跳一跳的,她的憤怒已經完全發洩到我身上了,扔完了搗衣捶她又起了一把火鉗,向著空中不停地揮舞著,你下不下來?你這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你要把我氣死啦!

我不敢再惹母親,跳下院牆,抱著腦袋逃進了屋裡。

所以,那天傍晚很多人參觀了傻子扁金的股,我卻什麼也沒看見。

第二天我就變成了空

這是一種顯而易見的連鎖反應,我個人的冤屈,開始於我父親的冤屈。我父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子,我就不是鄧少香的孫子,我父親不是鄧少香的兒子,就什麼也不是,我父親什麼也不是,勢必連累到我,我庫東亮什麼都不是了。我不是白痴,但是我萬萬沒想到這個世界變得這麼快,僅僅是在第二天,我就成了一個空

第二天早晨我仍然像以往一樣去上學。母親沒做早飯,她躺在上,抱著一個鐵皮餅乾箱,讓我去餅乾箱裡選東西做早餐。我挑了一個用白紙包著的枕頭面包,咬著麵包出了家門,聽見母親在屋裡對我喊,今天別去招惹別人,記住,以後你要夾著尾巴做人了!

途經朝陽藥店的門口,我遇見了五癩子的弟弟七癩子,還有他的姐姐,他們斜倚在鋪板上,大概在等待藥店開門配藥。七癩子的頭上纏滿了紗布,紗布被不知名的濃瘡玷汙了,引來了一群蒼蠅,圍繞著他們姐弟倆飛。我忘了母親的囑咐,夾著尾巴做人,這種囑咐記住也沒用,我沒有尾巴,怎麼夾著尾巴做人呢?所以我停了下來,饒有興致地看七癩子頭上的蒼蠅,我說,七癩子,你頭上開廁所了?為什麼蒼蠅圍著你腦袋飛?他們沒理我,我又問,七癩子,你家五癩子真的沒有胎記嗎?他會不會是雜種呀?這下癩子姐姐不幹了,她對我吐了口唾沫,罵道,你爹都被揪出來了,你還神氣活現呢,你是河匪的孫子,你才是雜種,你們一家都是雜種!

七癩子對口角不興趣,他瞪著我手裡的一隻油麵包,嚥下一口口水,突然憤怒地對他姐姐嚷嚷道,你看他,天天吃油麵包!為什麼他就天天能吃油麵包?癩子姐姐撇了一下嘴,揮手趕走弟弟頭上的蒼蠅,說,什麼油麵包,不好吃的,我們不稀罕。七癩子說,你不稀罕我稀罕,我從來沒吃過,沒吃過的東西怎麼不稀罕?癩子姐姐一時無語,目光在我的手上跳來跳去的,嘆了口氣說,稀罕是稀罕,六分錢一隻呢,我們家買不起的。七癩子還是梗著脖子嚷嚷,他爹都被揪出來了,他憑什麼還吃麵包?不公平!我要吃,你去跟他要!癩子姐姐被纏得不耐煩了,對她弟弟叫道,我怎麼教育你的?人窮志不短你懂不懂,不吃油麵包你會死嗎?七癩子竟然說,會死!你不給我油麵包,我就去跳金雀河,去死!這下把癩子姐姐上了絕境,我看見她跺了跺腳,拍拍藏青褲子的口袋,掏出了一個鎳幣。我只有五分錢呀,買不到油麵包的。她的聲音已經帶著點哭腔,七癩子你死人了,難道要我去搶他的麵包嗎?

搶。這個字像一團火苗點亮了他們的眼睛。那姐弟倆對視了一眼,熾熱的目光很快整齊地向我手裡的麵包。我預到了他們的圖謀,搶!我的腦子相信他們會搶,但是我的身體不相信,我僵立在路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衝過來,他們像兩頭兇猛的豹子,朝我衝過來了。我把手裡的麵包高舉著,搶?你們真的搶?敢搶我的麵包,看你們有沒有這個種?我的威脅前言不搭後語,姐弟倆一點也不顧忌,他們無所畏懼,在早晨的街道上合力搶我的麵包。七癩子跳上跳下,攫住了我的手,癩子姐姐雖然是個大姑娘,但是她的勇氣和力道都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她先用牙齒開道,然後用雙手一顆顆地掰開我的手指,從我的掌心裡掏出了半隻捏爛的麵包。

我不相信我被搶了,以為自己在做夢。秋天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著街道,照著我手上的一塊麵包屑,照著我腳下的一塊骯髒的紗布,那是我唯一的戰利品。那是七癩子頭上的紗布。我看著幾隻蒼蠅飛過來,在紗布上嗡嗡地盤旋,我有點噁心,乾嘔了幾下,什麼也沒有吐出來。有一對男女結伴騎車從我身邊經過,差點撞到了我,我沒怪他們,他們卻責怪起我來了,喂,你這孩子幹什麼呢?怎麼站在路中央,天早亮了,你還夢遊呢?

有人罵我夢遊,我反而清醒過來了。我確實是站在路上,而七癩子和他姐姐轉移到了街角的花壇邊,一個站,一個坐,顯得若無其事,我追過去,看見七癩子狼虎嚥吃著麵包,他姐姐做出了一個母雞護小雞的動作,一邊警惕地盯著我,一邊得意地說,你追來也沒用了,已經吃到他肚子裡去了。

我不知道怎麼對付癩子姐姐,就繞過她去收拾七癩子,七癩子,你敢吃我的麵包,馬上讓你吐出來!我準備用拳頭去捅七癩子的肚子,可是我一拳都沒捅到,癩子姐姐奮不顧身地擋住了我,嘴裡焦急地催促七癩子,快吃光,別管我,我不嚐了,你全吃進肚子裡,他就沒證據了。我不知道怎麼搬除癩子姐姐這個障礙,一著急就用腦袋去頂她,恰好頂在她軟綿綿的腹部,她尖叫一聲,雙手捂緊小腹,痛苦地蹲了下來,我以為她被我解決了,正要去抓七癩子,癩子姐姐又發出一聲尖叫,她不顧疼痛,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角,人順勢站起來,一揮手給了我一個耳光,你幹什麼?小小年紀你就耍氓了?她雙目炯炯地怒視著我,你往哪兒撞?你耍氓,小心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

癩子姐姐的這個耳光把我打懵了,她對我的警告更是致命的一擊,我不知所措,我崩潰了,忍了幾下沒忍住,終於還是哭出來了。

我一哭,七癩子很高興,咧著嘴傻笑,癩子姐姐有點慌,她朝街道上的行人張望著,嘴裡開導著我,你哭什麼哭,不就半個麵包嗎?你也太小器了,再說這麵包上也沒寫你名字,麵包是麵粉做的,麵粉是麥子磨的,麥子是農民種的,我媽媽就是農民,這麵包也有我媽媽一份吧,為什麼你吃得,我弟弟就吃不得?

我一邊哭一邊對她喊,是我的麵包,你們搶的!

癩子姐姐眨巴著眼睛東張西望,看得出來她在緊張地思索,用什麼理由來平息我的憤怒。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街角的牆面上,那面牆上有一行石灰水刷的大標語,無產階級專政萬歲!她的眼睛一下發亮了,這不叫搶,這叫無產階級專政!她突然叫起來,聲音聽上去義正詞嚴,我們家是革命群眾,你們家是河匪,是反革命,是叛徒走資派,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我們不是搶,是對你無產階級專政!

癩子姐姐說完拉著弟弟往藥店走,我不甘心,抹抹眼淚跟在後面攆他們。街上行人多起來了,很多人側目看著我們這支奇怪的隊伍,我指著那姐弟倆的背影喊,他們搶我的麵包,今天讓他們吃我的麵包,明天請他們吃我的大便!

怪我不擅表達,也怪我年幼無知口無遮攔,路上的行人都忽略了我前面的話,只聽見後面的,他們都厭惡地瞪著我,紛紛批評道,看這孩子給慣成什麼樣了,怎麼說話呢?什麼吃大便吃小便的,這孩子的嘴,比廁所還臭!

七癩子的姐姐得到了群眾的支持,立刻站住了,她回頭凜然地瞪著我,舉起一隻胳膊指向大街,你看看,你聽聽,街上這麼多群眾呢,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誰站在你一邊了?她慷慨昂地說著說著,漸漸有恃無恐了,臉上浮現出一種輕蔑的表情來,你過來呀,小氓!誰怕你?你是庫文軒的兒子又怎麼樣?庫文軒是階級敵人了,他現在算個,你是的兒子,連也不如,你就是一個空

癩子姐姐罵我是一個空!至今我還記得藥店四周的人們對這個音節的反應,七癩子首先讚賞了他姐姐的機智幽默,他尖聲大笑,笑得不過氣來,空,空,對呀,他現在就是一個空!他們姐弟倆的快樂染了很多路人,在藥店的門口,在早晨人來人往的人民街上,在計劃生育的廣告宣傳欄下,到處都有人以快樂回應快樂,以笑聲回應笑聲,然後我聽見整個油坊鎮的空氣都被一個響亮清脆的音節征服了。

我是空

儘管有失體面,但是我必須承認,我就是空,這個伴隨我一生的綽號,當初是癩子姐姐發明的。遠離金雀河的人們不一定懂得空這個詞的意思,那是河兩岸傳了幾百年的土語,聽上去俗易懂,其實比較深奧,它有空的意思,也有的意思,兩個意思疊加起來,其實比空更虛無,比更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