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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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走走我有些晚上我想夢見你們。那些面孔,已經從悉變成了似曾相識。更容易飛快浮現出來的,反倒是名字。我想夢見你們是因為最近我總在凌晨醒來,四點,或者更早些。我想再繼續睡著。我想夢見你們是因為我覺得你們都很重,足夠把我沉進夢裡,那個暗得柔光一片的地方。在那裡,女人們變得安靜,不再飄忽不定。
這天晚上,我覺得自己似乎又醒來了,但又不確切,自己身在何處。好像是在家鄉,那早的空氣裡。自己坐在椅子上,靠近一棵香椿樹,匆匆的,有個念頭,好像要為什麼人採上一些。這念頭看似閒散,卻很純粹,此後一直徘徊在樹梢上,陽光下,周圍的邊邊角角里。我想,到底那個人是誰呢?那個人,影影綽綽的,若有又若無,但好像就在自己近旁。
我在心神不定中醒來了。夢還記得。為什麼會夢見那些?那個人,我想應該是你。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剛見過你,你微笑著抱住我,你的臉龐在燈下散發著光彩,但我看到的眼神卻是憂傷的,那眼神,是我臆想出來的吧。事已至此,事已至此,我想。那種壓痛。我突然很想寫點什麼,隨便寫上幾句。把自己從你身上拔出來就好了。
我突然想起另一個瞬間,你一直用手捂住臉的下半部分。無論如何都不能笑出來啊,你事後向我解釋。在那間餐館的閣樓上,我和你彼此對視,你的目光中閃躍著一道狡黠,一道泛著苦水微光的狡黠,那狡黠,好像只是為了得到我的默許。我坐在桌子轉角那裡,並不是什麼不可企及的地方。你如果還是抓不住,我也幫不了你。
有一個多月,她斷絕了和我的一切聯繫。給她寫郵件,發短消息,打電話,沒有任何回應。去她家找她,她態度冷淡。我變得焦慮不安,沒法沉浸到文字裡,什麼都幹不好,睡眠也不太深。除了出去買東西吃,我誰都不想見。鄰居們自顧自講話,沒人打擾我。只有開始新的,才能使我有所恢復。
我打算寫一個新的小說,對《浮士德》改寫,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必須在愛情和詩歌之間作出選擇。是有點極端,我坐在桌前嘆了口氣。希望這將是個簡單的子。上午,可以上上網,看些新聞,看看別人寫的東西。悠悠地吃一頓午飯。下午時間寫作。一直寫到房間裡的光線暗去。寫作是快樂的,我喜歡看那些剛打開的,空空的文檔。
她說她想來見我,我不能不見她。她在電話裡的聲音有些撒嬌,也有些堅決。一個多月的冷淡,我已經在心裡讓她離開了。晚上八點,她準時來了。她說,這是她第一次穿裙子。她的語氣裡有點得意,又有點聽天由命。相比她以往一貫的穿著而言,這晚的裝扮有點不太尋常。我立刻意識到,某個儀式的處境…一個多月沒見到她了,給她在msn上留過言,告訴過她自己的一些新情況。她這就出現了,就在眼前。而我還沒有擺脫對她的冷漠的怨恨。只能把她看做記憶裡的一個名字。這樣,記憶本身將歷歷在目,那一年半的記憶,因為做了乾燥脫水,輪廓如此鮮明。不需要她再來一腳,得模糊不清。
她站在房間裡,悉的臉上,一開始,是小女孩的微笑。她的身材是嬌小而略略豐滿的,在房間裡慢慢地晃來晃去,和她一起晃的,還有她臂彎裡那隻貓,黑的貓,黑得很從容。她說你還好嗎?她看起來很愉快。短頭髮顯得很大方,微笑也很有染力。她那清亮的聲音,毫不費力就讓我覺得,該告訴她一些開心事兒。說說我的新女友吧。(我沒有忘記,我曾經多麼愛她,戀她的身體。)我告訴她,新女友同樣寫小說,還沒出名,也許她不打算出名。新女友和她一樣,已婚。我形容我的新女友,帶著另一種隱秘的氣質,小堅果的氣質,那殼半開半關,雖然頂不了多大打擊,卻也自得其樂。我說起自己和新女友的第一次做愛,那種溫潤,那種滑翔,那個比她更為纖瘦的身體給我的覺。想讓她相信我很快樂,只能特意用聲音說出來。不能特別大聲,幾乎是在低聲細語。(我是故意那麼說的嗎?我想讓她盯著我看?在我的臉上搜尋無意間洩出的,幸福的種種破綻?或者,我想讓她盯著隨便什麼地方看?讓她去努力掩飾吧,對她最關心的事,她總是要裝作漫不經心的。)我請她坐在沙發上,她只拘謹地放下半個股,我請她往後靠靠。把自己舒服一點啊,我說。現在這個樣子,她朝我笑笑,怎麼都不舒服了。我只好在房間裡走動,摸摸這個摸摸那個,回頭看她一眼。我知道,只要我安靜下來,默默地,用細長得都有些沉墜的眼睛看著她,她會安靜下來的。我們都意識到了,接下來,我們才會對彼此說點兒什麼。虛張聲勢的時間已經過去了。
我離婚了。她說得很快,但吐字清晰。我不是為了你這麼做,但確實是因為你。我不得不這麼做。那一個多月,你說我冷漠,就像是我故意要那麼冷漠似的。那也確實如此。那個月,對我來說,其他人毫無意義。我不想見到你,但你堅持要我留在原地。我只能隔絕你。她說這些時,貓和往常一樣微微聳了聳脊背,她的眉頭也跟著微微聳了聳。(我能解讀成,她在痛苦,在疑慮嗎?)她把壓抑帶進了這個房間,儘管她穿了很薄的雪紡裙。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沉重,憂傷的沉重。我打算,還是無情一點吧,就像時間能做到的一樣。
現在我已經喜歡上別人了。失去我,那個人也會到痛苦。好好工作吧,或者,好好睡覺吧,你會把我忘掉的。
她坐在燈下的外表,因為裙子的緣故嗎,顯得如此柔和。但我突然想起她前夫,那人對她很壞,在方面。把她當做自己的一處房產,隨意敲敲打打。檯燈的光線,比我們的呼平順多了,淌在房間裡。現在我坐下了,點起一菸,聽她說。我知道她想和我一起,住在這個房間裡,她會和鄰居們用上海話聊家常,會把額頭貼在窗子的玻璃上,她就是想和我一起。那麼我呢?我得留下另一個人,那個人也不是我的全部。要麼她傷心,要麼她傷心,就看先來後到的順序了。
她的語氣裡,情緒越來越多,我看著她,想到她會成為小說裡的一個人物。
她終於決定離開,我送她到堂口。攔下一輛出租車,車等著我們。要是沒有那一個月,你會和我一起的吧。我替她拉開車門,好像壓沒有過這個設問句,她看著我,言又止地看著我,輕輕抓起我的手。她把手一下放開時,我自己的眼淚也幾乎要出來了。
你一回到家你就打開電腦,急於記下你聽到的那些。你沒想好該怎樣寫,是寫她在做出門去見他前的心準備,(她選衣服、做面膜、化妝…)還是寫他們最後這次的對話,以平行方式嵌入她決定為了他離婚的那刻,與丈夫的談?
他說他會寫下這次會面,但此刻不急,他有別的東西要寫。他已經發表過那麼多作品,把那麼多私人生活訴諸筆墨,你的生活卻平淡得缺乏示人必要。這也許,應該是你的故事?畢竟,你也是女人,會更知道或者理解,另一個女人?
你開始打字。在你打字的時候,你的舌尖之上,輕輕地滾動著那些詞。對詞語的觸動讓你,慢慢變得自信起來,好像故事就在某個輕觸可及的地方。你選擇寫下她站在他家樓下那一刻的心情。她把自己打扮得美麗,走進堂裡,抬眼往上,看著亮燈的那個三樓窗口。她看了很久,是想看到他的臉出現在窗口?她想起他的頭髮,他先低下再掃過來的眼神。她知道再過一會兒,結局就將很明確了。或者他回到自己身邊,或者,想到這裡,她忍不住深了一口氣。
這一段寫來非常順手,你似乎把自己代入了,想象裡,她以一種暴風雨前的風平靜,默默地走上樓梯。接下來發生什麼,你,他,她,現在已經很清楚了。但你不想那麼寫。
"那一晚,她一直佇立樓下,不時有人經過,看她一眼。直到窗口燈光一下熄滅。她又等了一會兒,看看那燈是否會再次亮起。但窗子自此黑著了。於是她打車回家。"你喜歡寫作,他們任由你描摹,在此之前,他們尚未真正存在。當然,你只能先從自己寫起,然後嵌進朋友們的面孔,再然後,才有可能安置陌生人。陌生人的嵌入,是最為冒險,也是最為有趣的。現在,你就打算為她安上一個男人。一個暗戀她已久的同事。那個男人,得有一種輕快,看起來很容易滿足,始終都興致。就是打算彼此徹底享受的。男人尤其喜歡看她害羞的樣子,她長得清秀,舉止有點像容易受驚的小鹿。眼下她急於擺脫對他的依戀,所以在男人面前擺出一副不多話,也不多提要求,安安靜靜討人喜歡的樣子。
"男人在全神貫注地為她選擇一副項鍊,他把它們一一放在她前檢視,她笑著,他也笑著。"但是得寫出,她的笑,其實是在努力掩飾一個事實:她顯然沒那麼高興。得讓讀者讀出一種悲傷的意思。用一些細微的,微塵一樣的細節,讓隱藏的東西驀然明朗。
"有一副項鍊,顯然太誇張了,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什麼。她的目光垂了下來。他站在她背後,看著鏡子裡的那張臉。這小小的沉默,只是因為前面笑了太多,說了太多。售貨小姐朝他們出一個溫柔寬容的笑,收起了那串項鍊。"我這個時候,這個樣子的房間,是最美的。不多的幾件木頭傢俱,一左一右兩盞檯燈,陰影,窗簾的安寧。我躺在上,想著這間屋子。它屬於一幢老洋房頂樓的一間,走廊充滿嘲的嘎吱聲。我很期盼你能過來,我甚至為自己的這種期盼到不安,它前所未有的強烈。其實,對我而言,你還是個陌生人。就像這屋子對你而言,是個陌生的屋子一樣。我想你來抱住我,不說話,也不做什麼,只是擁抱著我,陪伴我。我現在就想要你。可我不能把這要求說出口。說不出口的要求,使需要變得更加迫切,更加不可能。你在幹什麼呢?
其實我做過一個關於你的夢:我在馬路上走,驚訝地看到你坐在對面的街邊咖啡館,沒有人陪著你。我很高興,想立刻走到對面去找你,但還是謹慎地用目光尋找著,你的丈夫不在那裡。我想過去擁抱你。馬路這樣寬廣,應該不受監視。而你獨自一人在那裡。夢裡似乎是早,還寒冷。你穿著大衣,但敞開著。時間在過去,後來我想,也許就該在陰影裡凝視著你?你的丈夫突然在你背後出現。而你似乎同時看到了我,衝我搖了搖頭。夢裡最後見到的,是你戴上帽子,扣好大衣紐扣,和他手牽手,向我走來。你們很快走過我的身邊,沒有人看我一眼。我轉身看著你們的背影,他正柔聲對你說著什麼,而你也側著臉笑,一副心滿意足、完全不需要我這個情人的樣子。
和一個不是單身的女人一起,就會面對各種各樣的…想象。同情我吧,你。
下一次你來我這裡,我要給你講一個簡單的故事,它就發生在幾小時前。她又來找我了,並且試圖哄我開心。我遲疑了一會兒,但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她現在已經走了,上只有她大致的輪廓,模糊,缺乏細節。假定我們三人,一起住在這間老房子裡,彼此照顧,相親相愛…你會不會覺得我變態?
不過,這只是個故事,我想把故事的背景設在老法租界,一幢年代久遠的洋房裡。最初的情節開展緩慢,兩個女人,一個男人,他們毫無緣由地接受作者的安排。主人公"我",從小被遺棄,一生都會到孤單。這不是一個情讀本,因為這三個人,都因為孤單而恬淡寡,聽天由命。他們都沒有參與愛裡的熱情和好奇,他們都是神上的旁觀者。最年長的,自然是"我"。接著是"你",成老到,為任何可能都做好了準備,不會一驚一乍。而"她"是最年輕的,什麼都準備不了。
和她的第一次,清楚記得的,只有她的某種驚恐。她的身材要比你的好很多,讓我忍不住說出,比起她的頭腦,我更愛她的身體這樣的話來。但她好像完全沒有留意過自己,毫無自信,而你,如此平的,如此自信,這真有點古怪了。難道不該是你,更靦腆些嗎?
告訴你這些,只是為了懲罰一下你,和我在一起,你太自在隨意了…
但是剛才,當她平靜而小心地脫掉自己的衣服,躺在我的下面時,我就知道,她不是你,沒法像你一樣,和我做愛。
你從他家出來時,你發現雨下起來了。你沒帶傘,只好快步走。幸好穿的衣服不薄。好幾次,你都想站到馬路當中去,但風勢很大,推著你走個不停。你覺得你該傷心,簡直就是傷心加上氣憤。他憑什麼認為你就沒有佔有慾?沒錯,身為已婚婦女,你沒法全心全意愛他、關心他,但你仍然是個女人。而另一個呢?她那一晚回去,恐怕是開心極了,簡直樂不可支了吧。她的身體因為他而溼,因為跟他再次親近而動不已。她回到家,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滿臉放光,就會想,還應該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吧。
直到一小時前,你還覺得自己心有歉疚,立意要在小說裡給她一段好生活。會有一個男人為她度身定做,逗逗她,讓她笑,讓她樂,讓她開心地放下他。但當你思考起他告訴你的那個構思,三個人待在一間屋子裡時,你發現那將是一個有趣的實驗。你聯想到了侯麥的電影,總有一個人物,被人們不時地談起卻從不出場。要不要把她也處理成一個謎一般的存在呢?
你開始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敲門進入屋子,你會有怎樣的舉止?應該無法放鬆下來,沉默。三個人中,誰會變得饒舌多話,說些不著邊際模稜兩可又很容易怒某人的話?你有些興奮,又有點難免的不安。會有很多考驗吧,比如,和他單獨在一起時,你總是顯得特別機智伶俐,嘲笑他,挖苦他的邏輯問題,把他說得啞口無言,是不小的樂子。三個人在一起,你知道該說什麼?也許你會選擇做一個被動者,跟著他們倆?畢竟你才是最後出現的那位。從戶內到戶外,從飯店到酒吧,從咖啡館到碟店。你拖在他們後面,顯得疏離。你刻意和他們分開,她比你知道他更多,但也許,也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