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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學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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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抬大轎把老頭兒到了空空幫總舵,鳳凰兒打發了轎伕,畢恭畢敬請他坐上寶座,她則翻身上樑,取下一壺酒來。那破廟的高梁之上,放置了她的若干寶貝:老爹不許偷喝的好酒、別派高手送爹的奪魂鏢、自制的機關密鎖…老頭兒望著那橫樑,慧眼彷彿可以穿透,出微笑。

酒杯哪裡是什麼梧桐杯,拿在手裡輕飄飄的。老頭兒並不點破,聽鳳凰兒一面倒酒一面說道:“這是我空空幫總舵,還請多多指教。”老頭兒喝了一口酒,眉頭聳起,大叫道:“果然好酒!嘖嘖,可惜了一的酒,九的人。”

“我不過是年紀輕,武功差了那麼一點點…”鳳凰兒小聲嘀咕了句,對她的偷術仍自信滿滿。怎麼說她也是江陵空空幫的老大,不能在這老頭兒面前示弱。老頭兒耳朵尖,聽到她的話,嗤笑道:“你以為學兩手三腳貓的招數,就能縱橫偷門盜家了嗎?做夢!如果你不練眼力、耳力、手法、身法,沒有絕世輕功和逃跑法門,你休想活過三年。”

“那我要是學了這些呢?”

“哼,也不過是隻三的貓。”他口氣太大,鳳凰兒看不過眼,跳起來指著他鼻子道:“喂,老頭兒子,我看你是長輩,才好好地跟你說話。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才懶得聽你吹牛!”那人轉向她,笑眯眯地道:“哦,你叫我老頭兒子?”鳳凰兒一愣,奇怪,這聲音耳得很。那人悠悠地道:“你這個笨丫頭,兩年不見,就忘了我說過的話啦。”忽然把臉一抹,出廬山真面。鳳凰兒定睛一看,獨有的奚落笑容正屬彌勒所有,別無分號。她大喜過望,一步衝上,抱住他的胳臂動地叫道:“師父!真的是你!”簡直是美夢般的結局。她原是胡思亂想,才猜那老頭兒是彌勒,沒想到竟碰巧全中,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別,別。”彌勒擋開她的手,鼻子一皺,搖頭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叫我師父。”鳳凰兒忽然直直一跪,故意跪得很重,大聲說道:“你教過我武功,當然算師父,鳳凰兒雖然調皮,也非不懂道理之人。”彌勒蹭蹭鼻子,輕笑道:“好說,好說,你起來吧。”鳳凰兒依然跪得直,神毅然。剛剛彌勒把縱橫偷門需要的本事吹了個天花亂墜,怎不讓她的心大動特動,恨不得立即一股腦兒學了去,笑傲江湖。

“弟子一定要跟師父學高明的偷術。”鳳凰兒說得字正腔圓。

“你只想學偷術?”彌勒不由奇怪,她不是沒見識過他其他本事,為何單單挑這個學。

“是,貪多嚼不爛嘛。不過要學就學能縱橫天下的那種,尋常的我也不稀罕。”縱橫天下…彌勒一笑,這姑娘也不傻,能到那個地步,要學的又豈止偷術?說道:“你若有本事追上我,咱們再談拜師也不遲。”他話音剛落,人已飄了出去。鳳凰兒不急不忙,悠悠站好,篤定地道:“師父,你就認輸吧!”彌勒奔出兩步,間一緊,卻是極細的紅線牽住了他,那一頭,鳳凰兒笑得嫵媚。他驀地想起剛才她湊近的那一刻,似乎,有意無意地碰到過他。

連他也著了道,這徒弟分別兩年倒也不是全無所得。

“你有個師叔,叫小佛祖。”彌勒突然說道。鳳凰兒大喜,他這樣說,便是承認收下自己,當即又要下跪。彌勒阻住她,回望廟裡的燈火,出神道:“他天資極佳,筋骨又好,三教九無一不,武功更遠勝於我。我這一生,什麼都不如他。”鳳凰兒聽他這麼一說,惴惴不安,大氣不敢出。

“你見我做木匠,其實我所學何止於此…學廚師,賣瓷器,養馬販牛…便是想多學幾樣本事,好與他一較短長。可惜學了又如何?這兩年他亦在四方遊歷,所會的一定比我更多更,唉,仍是敵他不過。”鳳凰兒不覺遐想那小佛祖的風采,該是怎樣神奇的人物,能比師父更勝上一籌?

彌勒說了一半,忽然呵呵大笑,指著鳳凰兒道:“可是,我如今想到一個辦法,可以贏他一次!你知道是什麼嗎?”鳳凰兒想不出,見他始終指著自己,靈機一動道:“我知道啦,師父收了我這麼個好徒弟,自然比他強了。不然你也不會隔了兩年又來看我,還故意把行蹤透出來。”彌勒盯著她,呵呵笑道:“如果你乖乖地,能學到小佛祖的一半,我就心滿意足啦。”

“師叔的一半?但不知是師父的多少?”鳳凰兒狡黠地問。

“找打!”彌勒隨手抄起廟裡祭拜空空兒的水果擲去。

“師父為老不尊!”鳳凰兒一面笑,一面跑出廟去,心中別提有多暢快。想到終於能學一身傲視世間的本事,能像紅線那樣青史芳,這顆心就動不已,恨不得跑遍江陵城,把好消息告訴每一個人。

彌勒轉回身,望定供龕裡那尊惟妙惟肖的空空兒塑像,嘴角浮上一道若有若無的微笑。

既然正式拜了師父,就一定要聽彌勒的話。他的第一件事,是讓鳳凰兒解散空空幫,鳳凰兒想都沒想便應承了。那幫偷兒聽說她找到高人為師,又喜又愁。喜的是她本事越發厲害,跟她混總能吃香喝辣;愁的是萬一她翻臉不認人,被她抓著只會更加倒黴。

鳳凰兒專門尋了一處清淨地,供彌勒居住。那裡是霍四海買的一處莊園,風景絕佳,又無人打擾。等鳳凰兒到了約定時間前去聆聽教誨,卻發覺彌勒壓兒就不在屋裡。等了許久,他不知從什麼地方飄回來,神仙似的,突然就出現在她身後,嚇得她一驚一乍。

“今的功課,是讀書。”

“啊?”鳳凰兒頓時頭暈,她生好動,要她看書無異於處罰。但既然拜了師父,又不能不聽,把臉上勉強的表情換過,擠出個笑容給彌勒:“讀什麼書?”

“放心,我不會教你讀聖賢書。”彌勒丟下一本書,鳳凰兒瞪大眼看了下書名——《異盜錄》。娟秀的字跡正是彌勒所寫,翻開內頁,全系工整小楷書就,心中對師父又加了層欽佩。

“這裡收錄了十樁成功的案子和九十樁敗筆。你拿去好好琢磨,明考你。”

“為什麼不讓我多學學不敗的高手呢?”彌勒肅然道:“不敗?人焉能不敗?想不敗,就需善敗,從敗中求勝…”看鳳凰兒出失望的神,又緩了緩語氣,“你莫心急,這些個錯如能不犯,你就已是三的高手了。”

“哦?”鳳凰兒大喜,最想有速成的法門,貼近了彌勒諂媚地問,“我若跟了師父兩個月,是不是就能成為二高手?”見彌勒不答,又自顧自推算下去,“那要是跟了師父三個月,天哪,我就是一高手了!”彌勒又好氣又好笑,手彎個勾,敲她腦勺道:“你若再這樣傻蛋,我便一天都呆不下去。”鳳凰兒連忙乖乖翻書,剛看了開頭一句“盜可盜,非常盜”大覺有趣,很快陷入她心愛的神奇世界中去了。沒看幾頁,她“撲哧”笑出聲,差點把茶水噴到桌上。彌勒抬起眼,見她慌忙用袖子一拂,水全擦了去,又聚會神地鑽入書中,他的嘴角終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

過了五,鳳凰兒把《異盜錄》背得爛,彌勒擬了幾個書中場面,她也能一一指出其中的破綻疏漏。彌勒遂收了佈置,看鳳凰兒嘻嘻哈哈很是得意,便道:“適才考你第一場時,我在桌上放了哪些東西?”鳳凰兒一下傻眼,踱來踱去,半天才道:“有香爐、蘭花、鎮紙、硯臺、筆墨,和…和…”彌勒哼了一聲:“答不出?做不到過目不忘,本當不了偷兒。”鳳凰兒不服氣道:“適才你又沒說要記住。”彌勒板臉道:“這是偷兒的天,需要教麼?看來你沒這天分。”鳳凰兒見他厲,也慌了,口氣軟下來道:“我知道了,勤能補拙,下回我懂了。”彌勒道:“給我到東平巷去,巷口十家店,櫃檯上各有何物品,記了回來告訴我。”鳳凰兒面有難,一面應了一面往外走,走了沒幾步計上心頭。嘿嘿,他沒說不能帶筆去記,就這麼決定了。彌勒見她腳步突然輕快,早知她打什麼鬼主意,也不揭破,心想你到我面前來時,總不能看小抄,睜隻眼閉隻眼又何妨。

又五,彌勒帶了鳳凰兒上街,每過一家店,要她看兩眼,然後背過身去,說出店內陳設,完全正確才到下一家。走完一條街已把這位大小姐累了半死,唉聲嘆氣,想東西想得差點抓破頭。好在雖然痛苦,卻漸漸說得一絲不差,彌勒便把她帶回,又教她讀書。

這回讀的是《齊民要術》、《水經注》之類的文章,鳳凰兒看得昏天黑地。等到彌勒要考她時,她背了一小半,突然一聲尖叫,原來看到一隻老鼠,呼啦啦全忘了。彌勒沒法,打發她再看再背,他自己也頭疼死。

“哪裡出綾?哪裡又產銀?”

“出綾的地方太多啦——首推我們江陵,還有梓州、定州、青州、潤州、越州、明州,這個…饒州、商州、平陽產銀。”鳳凰兒好容易說完,面有得

“哼,地方雖然不差,可方位次序一塌糊塗,忽東忽西,聽得頭疼。背了再來。”彌勒負手出門,剩下鳳凰兒一個人呼天搶地背書。

又一,卻是讀佛經,《戒律本論》、《律上分》、《百業經》、《大集經》什麼的,都在說偷盜的罪過,死後報應,不得翻身。

鳳凰兒一面讀,一面甚是不解,彌勒教她這些玩意兒有何用意?但悉了彌勒的脾,知道凡事問前需先動腦子想過,只能苦苦思索。彌勒見她愁眉苦臉坐大半個時辰一言不發,暗自點頭。末了,鳳凰兒嘆了口氣,幾次想開口卻仍遲疑。彌勒心想,快問啦,怎麼還不說。他很想知道這寶貝徒弟有何所思、何所得。鳳凰兒終於委屈地道:“師父,你不想教我偷術就罷了,別拿輪迴報應嚇我…”彌勒苦笑嘆氣,旁敲側擊既然不行,只能長篇大論說給她聽,當下款款道來:“偷盜之術,雖為聖人、世俗不恥,然則信陵君竊符救趙,紅線女千里盜盒,莫不有心懷蒼生之念。術本無好壞之分,但人心有善惡之辨,我著你讀佛經,是想你心懷慈悲,不以所學誤己害人,連累天下黎民。倘有這麼一天…”彌勒說得舌尖生燦,正滔滔不絕,鳳凰兒道:“我學偷術本來也不為自己享樂,我想做紅線一樣的俠女嘛。”

“俠女?”彌勒笑起來,“天下俠女好像沒人以做偷兒為平生大志。”

“師父,事事都與人雷同,豈會是我鳳凰兒所為?我偏要又是小偷,又是名滿天下的俠客!”鳳凰兒傲然說道。

“好,有志氣。”彌勒忍不住鼓掌,心想,這一關你又過了。

如此學了一個月,鳳凰兒自覺本事沒學到,書倒背了一堆,認得孔聖釋迦,卻久違了空空之術,心下忿忿。終於找個機會對彌勒抱怨:“師父,如今我知道《遊圖》是展子虔所畫,《平復帖》是陸機的墨寶,小祝融是杜甫所藏奇石…可我不知道,這些個勞什子跟偷技有何關聯?”

“唐太宗派蕭翼偷了《蘭亭帖》,世人卻稱之為‘智取’,這是何故?”

“他是皇帝,大家不敢說。”

“盜雖小人,智過君子。小偷小摸之術,我不用教,你也會。但若想學盜家正宗,就得打好基,如果千方百計將東西偷了來,卻不知偷來的是真是假——你可丟得起這個人?”鳳凰兒這回倒一點就通,呵呵笑道:“我懂了,明白那些玩意兒,眼光便高於尋常偷兒,起碼可做個雅賊。”

“雅賊你還差得遠呢,先看看這是什麼?”彌勒把兩塊石頭放在几案上,著她來看。一塊黃,一塊青,說是暗器又嫌大,說是鎮紙又不規則,鳳凰兒瞪大雙眼瞧了半天,沒看出究竟,拿求助的眼神可憐地望向彌勒。彌勒嘆道:“這是兩塊未經雕琢的璞玉。”鳳凰兒恍然大悟:“師父,‘玉不琢,不成器’,你用璞玉來鼓勵我,他必成大器,是不是?”說完臉微微發紅。彌勒搖頭:“我今要教你賞玉。至於你能否成大器,便看你悟如何。”

“賞玉?”這功課比前幾的聽來風花雪月,她有了興頭。

當彌勒擺出一排形狀各異的大小玉器後,鳳凰兒更覺目炫神,黃金底座的玉爵、翡翠串成的佩帶,彌勒手一招,便凌空變出一件,猶如玩戲法。岫玉、瑪瑙、黃玉、白玉、青玉、碧玉、南陽玉、密玉、翡翠、紫晶、鴛鴦玉、綠苗、松耳石…彌勒一個個講過去,言談間似乎無所不曉。

鳳凰兒頭一回覺得,神采飛揚的他,舉手投足竟比那生煙暖玉,更引她的視線。

彌勒所教極雜,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旁通奇門遁甲、堪輿機關,但卻鮮涉及武功偷術。鳳凰兒自然不答應,纏著他傳授,彌勒思慮許久,方於某夜教了她一套“蘭花指”

“氣如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彌勒畢,當空長嘯,但見夜雲舒捲,鳳凰兒似聞到他指尖清雅的氣息,恍如蘭葉幽香。她痴痴地看他俯揮素波,仰掇芳蘭,直似神人下凡,眼中由崇敬到仰慕,慢慢夾雜了複雜的情。

他的每一指,都似獨立的生命,活潑潑地舞動。牽扯,纏繞,勾連,拉伸。斷還連,走還休,舍難分,棄難離。她的目光被牽引,心神已全繫於這指尖。彷彿十個人,各有格,悲歡哭笑,如一面人生的鏡。

突然間,那十指化作十條蛇,嘶嘶吐信,驀地到了眼前。她一驚,從夢中醒來,才知這蘭花指並不尋常。唯有攝定心神,不受其擾,才能看清指法奧妙。而那背後,又是否彌勒曾經教過的不動心呢?

他不動心,她卻動了。

彌勒肅然收手。鳳凰兒面有愧,一顆心撲撲直跳。

“這蘭花指還需配上妙手雲端步。”彌勒若無其事,繼續教道。鳳凰兒聽了新鮮:“為何不是妙足,而是妙手?”

“步法善變不出奇,難的是手足並用,加倍惑亂對方視線。”彌勒笑道,“為師我花了八年才明白這道理,輪到你撿個大便宜。”妙手雲端步的步法分蓋、、行、越、絞、纏、點、趟、上、退、跨等十數種,手法又有截、架、、劈、穿、崩、挑、推、按、拍、摟等十數種,配合蘭花指的指法,可謂眼花繚亂。看似簡單的招式,在彌勒的手尖足底卻鮮活起來,猶如千手千足,無處不可敵致勝。鳳凰兒近來記憶練得極佳,本又貼近這套功夫,彌勒只說一遍口訣,她竟記了八九不離十。彌勒想,這塊璞玉終於開始發光,看她的笑容裡不再有奚落。

鳳凰兒學得起,移步近彌勒身旁,挽了個蘭花指,一招“光風細轉”點向彌勒。他隨手一拍,回了招“浮香外襲”鳳凰兒意料不到出手竟能快捷若此,不及拆招,一下被打中。她一吃痛,眼淚當即落下,彌勒沒了主意,只得轉過頭去不看,口中急切地道:“別哭,別哭。”鳳凰兒見他揹著自己,哭得越發大聲,彌勒仍不看她,語氣改為哀求:“好丫頭,師父手重,不是故意打你。”鳳凰兒破涕為笑:“原來師父怕見人哭!”彌勒聽她笑了,這才回頭看她帶淚的秀眸:“真是怕了你!”漫天繁星悄悄眨著眼睛,鳳凰兒低頭偷笑,心中有一絲不可言說的甜

每到夜深人靜,她便在後院一一演練實戰功夫,同時又融合進蘭花指和妙手雲端步,看如何搭配能使出最強的威力。間讀書也給了她莫大的好處,此時鳳凰兒的眼界更開闊,往往在武學上苦思不解的難題,有時想起一句“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就豁然開朗。舉一反三後,她讀書時添了心眼,屢屢能想到該如何運用到武功上,小小的心思儼然已在思索很多武林中人未曾想過的難題。

待到隔彌勒考究她功夫的時候,發覺她進千里,一點就通。他這師父也不手軟,經常說打就打,考驗鳳凰兒應急的才能。有時他昨使過的招術,很快會被次的鳳凰兒拿來對付他,而她變通的巧妙,更讓彌勒有了錯覺,好像教了這孩子很多年,彼此有了極深的默契。

如此過了三月,鳳凰兒漸漸變了個人,時常若有所思,若有所失,對武學痴痴如醉,也越發喜歡纏了師父,要他傾盡所學。彌勒知道,是他該離去的時候了,一扇大門已為她打開,前途的艱難坎坷,要靠她自己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