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京華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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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為師,終身為父,這句話並不只是說說而已。
對於蘇曠來說,鐵敖不僅是良師益友,還是嚴父,慈母,傳道授業解惑的前輩。
對於蘇曠這種無君無父的散淡閒人來說,即便是真的聖旨,若是下得糊塗齷齪,他一樣當草紙用了。但是師父的話不同,師父讓他投身公門,他想也不想就去投身;師父讓他遠赴外臥底,取了鳳曦和的命,他雖然多少有些不情願,但也一樣義無反顧的去了。
算起來他違拗師父意思的,也不過是兩軍陣前站到鳳曦和身邊那一次,而即使那次,師父也並未強令過。
蘇曠一直很驕傲有如此一位明師——天下提及第一名捕鐵敖,幾乎沒有一個不會伸出拇指,讚一聲硬漢子的。
蘇曠第二次跪倒,大禮參拜,仰首,目中已有熱淚盈眶。
師父老了,渾善達克的最後一戰,幾乎耗盡了鐵敖的力,而倚為左膀右臂的兩位高徒,一個慘死在戰場上,一個遠遁江湖,如今只剩他一個人孤軍奮戰,明顯已有了疲憊的神。鐵敖微笑:“曠兒,今天怎麼如此多禮?”蘇曠叩首:“徒兒不孝,三年來未曾侍奉師父膝下——”鐵敖接口:“以至於為師的步入歧途,是不是?”蘇曠一驚,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想了無數種說辭挑起話頭,卻沒想到鐵敖一口就承認了下來。
蘇曠訕訕一笑:“師父…您老人家,本來不必回答這麼幹脆。”鐵敖傲然道:“我何必騙你?”蘇曠正襟對視:“這麼說,借刀堂的事情,真是您親歷親為的了?”鐵敖拍了拍身邊的座椅:“起來說話,我也想聽聽,我的得意高足是如何得知的。”蘇曠嘆了口氣:“要從那一,借刀堂忽然接到任務,誅殺蘇知府全家說起。”他略略定了定神:“慕孝和的確不是什麼善類,但是在江湖上卻沒有仇家,官場上的幾個仇家,也一定做不出誅殺滿門,雞犬不留的事情來。”鐵敖點點頭:“此事我本不想牽涉你進去,只是沒想到沈東籬居然是你的朋友。”蘇曠接著道:“那一,在蘇府後花園中,我和幾個殺手過招,其中一個領頭的,卻說出一番話來——”那一情形兇險之極,蘇曠情急之下使出了無常刀的招數,領頭男子一口喝破,蘇曠問及是否認得五哥,那男子卻回答——“恨未識荊。只是聽說紅山鳳曦和一生孤傲,他的朋友怎麼會護著慕孝和這個狗官?”蘇曠望著鐵敖,笑笑:“這無論如何,也不是真正的殺手應該說的話。我一直在諑磨,究竟什麼人要拿當朝九門提督開刀,又買了沈東籬滅口,聽了那人的話,卻忽然明白,買兇的人與借刀堂的頭腦,極有可能便是一家。借刀堂行事周密,出手殺人萬無一失,買兇滅口多此一舉,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些殺手未免太過熱血沸騰了些,難免出馬腳來。”鐵敖點頭讚許:“不錯,為師生平的確行事毒辣,你自然會想到我頭上。”蘇曠躬身:“不敢,師父下手雖辣,但素來為人正派,視貪官如寇仇,徒兒也佩服的很。”鐵敖屈下一個手指:“這算第一。”蘇曠又道:“揚州城裡,幾個殺手被滅口之後,我曾細細檢查,無一端倪——但是無一端倪本身就有極大問題。那些驗屍的手段,如果不是六扇門的高手絕不會學,而普通江湖殺手行走天涯,又怎麼會怕人看出身份來?於是我又想到,這個借刀堂的主人,說不定就是六扇門的一號人物,這才能做的水滴不,連衣服質地,針腳做工都考慮在內。”他微微一笑:“徒兒這點道行,全靠師父教誨,普天之下,再沒有人比師父您通此道的。”鐵敖又屈一指:“第二點。”蘇曠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條沾滿鮮血的青布帶來,時間隔了太久,血已經濃黑:“這是徒兒從一個殺手頭髮上解下來的。”鐵敖皺皺眉頭:“這條布帶有什麼不對?”蘇曠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也沒什麼不對,只是正巧和我的一樣而已。
鐵敖搖頭:“這只是普通之極的布條,全天下都買的到。”蘇曠苦笑:“但是束髮的方式,卻是外鬆內緊,只此一家——師父,你教過我許多遍,動手之前,全身上下都要收拾利落,譬如頭髮不可束得太緊,不然縱躍翻騰便有不適;也不可束得太鬆,不然打鬥時頭髮忽然送開,難免被對手佔了先機——天下雖大,懂得如此束髮的,恐怕沒有幾個。”鐵敖笑了:“看來教徒弟不能教得太多,不然反受其害。”蘇曠低頭:“其實我本沒有足夠的證據推斷就是您老人家,我來,也只是想當面問問師父而已——”鐵敖雙目忽然一睜:“蘇曠,你要問我什麼?我一手創辦借刀堂,何錯之有?”蘇曠咬咬牙:“師父,你可記得,有一你曾告訴過我,身為捕快,是朝廷的爪牙,爪牙是不應有自己的思想的,更不用說自己的規則。”
“此一時,彼一時。”鐵敖緩緩轉過身子:“曠兒…貢格爾草原一戰,我明白了許多事情。聖人云,五十而知天命,我果然是到了這個年紀,才明白一己之力不能對抗那些魑魅魍魎,必須用非常手段,才能成功,鐵某人自問無愧於心,你問我什麼?”蘇曠抬起頭,聲音也大了不少:“師父,身為執法之人,率先破壞法度,濫殺無辜,凌駕於朝綱之上,難道就是對的不成?”鐵敖笑笑:“曠兒,我老了,兩手空空這麼多年,已經明白,這世上不是隻有對和錯。我們爺仨其實都一樣,都不甘心只做爪牙而已,不同的是,丹峰死了,你走了,我選了另外一條路——天下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之。”蘇曠昂首:“你殺了一個慕孝和,自然有千百個慕孝和。”鐵敖森然:“我殺了慕孝和,為何不能取而代之?”蘇曠只覺得一道閃電忽然劃過腦海,怔怔地盯著師父——原來這才是原因吧?師父真的老了,人到老的時候才會放棄希望和追逐,渴望抓住些什麼,而師父——鐵敖,他迫不及待地要嚐嚐權術和力量的滋味。
被錮了這麼多年的野心一旦釋放,是如何可怕的力量?
蘇曠自己明白,做他們這一行的,見過無數卑汙陰謀,只靠一己之心維持,一旦放棄心中律法的支柱,想要學會那些手段,實在太過容易。
鐵敖看著他神的變化,笑了:“曠兒,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總說有女鬼在洗澡,老是要拉著丹峰去偷看?”蘇曠的臉登時就紅了,那個時候其實他已經不算很小,總在半夜聽見女人的低語和水聲,撥地他心猿意馬,整晚的睡不著覺。蘇曠吃吃道:“呃…這個,自然記得…那個臭小子假正經,不但不肯和我去,還偷了我的黃裱紙和狗血跑去您那兒告密,結果師父罵我為長不尊,拎起鞭子了我一晚上,過了半個月傷才好。”鐵敖輕輕在身後牆壁上按了幾個機關:“你現在就可以看看那個女鬼了。”牆後的暗門格喀格喀地打開了。
光線有些黯淡,但是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蘇曠稍微適應了一下光線,才看清那間不大的房間,房間一面堆滿了藥草,地上是暗紅的血漬,不知被浸染了多少遍才有如此的澤,而血漬之上,躺著一個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具女人的屍體。
那具屍體已經快要腐爛,面孔身材都已變形,但蘇曠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馮雲矜,那個忽然跳進祠堂尋求庇護的女人,那個擂臺上指認他是兇手的女人,那個金殼線蟲原本的“主人”蘇曠猛回頭:“你殺了她?”他的聲音已經不帶多少尊敬。
鐵敖淡淡道:“一半吧,她來求我的時候,鐵蒺藜的傷勢已經很重,要救活她勢必損耗我大半功力,我沒這個慈悲心腸。”蘇曠稍稍鬆了口氣。
鐵敖笑了起來:“你還是那個脾氣,雖然明知我滿手血腥,卻見不得我當面殺人。”他緩緩走了進去:“這個女人十年前來投奔我,說是被苗疆諸部追殺,無所容身。”蘇曠立即反應過來:“金殼線蟲?”鐵敖讚許道:“不錯,金殼線蟲。那時她帶了一粒金殼線蟲的蟲卵,那時我一來想要救她,二來也想看看傳說中的百蠱之王究竟是什麼樣,便留她住在密室裡,一住就是十年。這十年中,她費盡心思想要孵化金殼線蟲,終於慢慢尋出了門路——金殼線蟲要經過七七四十九次溯血而上,才能層層蛻皮,化成最後蟲母的樣子,這些年來,我常常半夜替她尋些活物送去,直到三年前,才基本有了小成。三個月前,她忽然對我說,只要再經過最後一次溯血,金殼線蟲便可以出世,可惜這一次,需要的是活人。”蘇曠立即想起那個吳鏢頭慘死的情景。
鐵敖道:“我四下尋找罪大惡極的死囚,只想金殼線蟲出世之後,借刀堂便所向披靡;沒想到這個女人也是心懷鬼胎,帶著線蟲偷偷跑了出去,接下去的事情,你就知道了——”這個女人也不過三十歲上下,人生最青燦爛的十年一起付予這暗無天,想必也是不甘心的吧?
她帶著金殼線蟲南下揚州,嫁給了威揚鏢局的總鏢頭,並偷偷把線蟲送進他的體內,為了防身,在送入蟲母之前,又取了一次線蟲的分身,已備不測。
可惜蟲母還未出體,她還是被借刀堂的人追殺,蘇曠又陰錯陽差地殺了那條線蟲,以至於無路可逃,帶著重傷回京城求鐵敖救命——鐵敖震怒於行動失利,又怎麼肯救她?
功虧一簣,馮雲矜只想著吳二爺身強體健,氣血旺盛,卻沒想到他會出臺打擂,迫得金殼線蟲出體,還錯認了主人。千里逃亡,十年藏匿,而稱霸的夢想,終於不過是一具枯骨而已。
蘇曠喟然一嘆。
鐵敖微笑:“曠兒,怎麼不進來?”蘇曠搖頭:“徒兒不敢。”他確實不敢,二十餘年的師徒情誼,師父…會殺他滅口麼?
蘇曠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冷靜,要冷靜,天無絕人之路,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
“看來你這三年真的學會了不少東西。”鐵敖笑著走出來,閉上暗室之門,端坐在太師椅上,捧起茶碗,抿了一口。
蘇曠笑道:“徒兒還真是學會不少,若是有機會,還要好生回稟給師父。”鐵敖又呷了口茶水:“蘇曠,你來,要殺我麼?”蘇曠連忙搖頭:“徒兒不敢!這回是真的不敢。”他做夢也沒有夢到過如此大逆不道的行為,他並不是大義滅親的正人君子,鐵敖真要殺了他,算來算去,他還是虧欠良多。
鐵敖一喜:“那你就來幫幫師父,我們師徒齊心協力,何事不可為?為師沒有子嗣,只有你一個徒兒,打下的江山還不是你的?”蘇曠換了苦笑:“這個,我也不敢。”鐵敖不耐煩:“那你究竟要怎麼樣?你來找我敘舊聊天?”蘇曠自己都沒法說服自己:“我…我本來是想請師父放棄借刀堂…”鐵敖笑了:“如今呢?”蘇曠抬起頭,又一次恭恭敬敬拜倒:“師父,您老人家如果執意如此…就請師父告老還鄉,放手殺入江湖,不必再借捕快的名頭,行暗殺之事。”鐵敖冷笑:“哦?”蘇曠急道:“師父!您一心申張正義,只是這非常的手段行得久了,難免墜入魔道。師父,你屢次殺人滅口,不過是怕人識破身份,既然如此,不如放手江湖,替天行道…那個,馬馬虎虎,也就算了。”鐵敖哈哈大笑,忍不住仔細打量自己怎麼調教出這麼個活寶來。
蘇曠卻正等待師父的回答,他是捕快出身,知道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純粹的對與錯,是與非,知黑守白,實在需要太大的定力。能在兩種極端間竭力找出一條調和的道路,對他來說,已經足夠。
鐵敖開始動容了,從頭到尾,蘇曠的確在替他打算——鐵敖深知這個弟子是如何堅守原則的一個人。蘇曠已經把底線放到了最低,他迫切地渴望,渴望鐵敖給自己一條出路,也給他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