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哈勒爾自傳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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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說的不是榮譽。榮譽只是為了教育而存在,是學校教員的事。噢,我說的不是榮譽。那麼什麼是我說的永恆呢?虔誠的人把它叫做上帝的天國。我這樣想:如果除了這個世界的空氣再也沒有別的空氣可以呼,除了時間不存在永恆,那麼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有更高要求的人,我們這些有渴望的人,我們這些與眾不同的人就本活不下去,而這永恆就是真之國。屬於這個國度的是莫扎特的音樂,你那些大詩人的詩,那些創造了奇蹟、壯烈犧牲、給人類提供了偉大榜樣的聖人。但是,每一幅真正的行為的圖畫,每一種真正的情的力量也都屬於永恆,即使沒有人知道它、看見它、寫下它、為後世保存下來。在永恆中沒有後世,只有今世。”
“你的話不錯,”我說。
她沉思地繼續說道:“虔誠的人對此知道得最多。因此他們樹起了聖徒,創立了他們稱之為聖徒會的組織。這些聖徒是真正的人,是耶穌的弟子。我們一輩子都在朝著他們前進,我們每做一件好事,每想出一個勇敢的想法,每產生一次愛情,我們就離他們近一步。早光,聖徒會被畫家們描繪在金的天空,光芒四,非常美麗,非常寧靜。我先前稱為‘永恆’的東西就是這個聖徒會。這是時間與表象彼岸的國度。我們是屬於那裡的,那是我們的家鄉,我們的心向往那裡,荒原狼,因此我們渴望死亡。在那裡,你又會找到你的歌德,找到你的諾瓦利斯和莫扎特、我又會找到我的聖火,投到克里斯托弗·菲利普·封·奈利,找到所有聖人。有許多聖人原先是犯有罪過的壞人,罪過、罪孽和惡習也可能是通向聖人的道路。你也許會笑,但是我常想,我的朋友帕羅也可能是個隱蔽的聖者。啊,哈里,我們不得不越過這麼多的汙泥濁水,經歷這麼多的荒唐蠢事才能回到家裡!而且沒有人指引我們,我們唯一的嚮導是鄉愁。”最後幾句話她又說得很輕,現在房間裡非常平和安靜,夕陽西沉,我的藏書中許多書脊上的金字在夕照下閃亮。我雙手捧起赫爾米娜的頭,吻她的前額,把她的臉頰貼在我的臉頰上,我們就這樣像兄妹一樣靠了一會兒。我多麼願意這麼待著,今晚不再外出啊!可是,這大舞會前的最後一個夜晚,瑪麗亞答應和我在一起。
然而,我到瑪麗亞那裡去的路,沒有想馬麗亞,而一直在想赫爾米娜講的話。我彷彿覺得,這一切也許不是她自己的思想,而是我的。目光銳的赫爾米娜學過並收了這些思想,現在再把它們講給我聽,於是這些思想有了語言外殼,重又出現在我的眼前。在那個鐘頭我特別她的是她說出了永恆這個思想。我正需要這個思想,沒有它,我既不能生也不能死。今天,我的朋友和舞蹈教員又把那神聖的彼岸、永恆、永恆價值的世界、神聖的本體的世界送給了我。我不想起我的歌德夢,想起這位年高德助的智者的像,他曾那樣不像人似地大笑,裝出一到神聖不朽的模樣,跟我開玩笑。現在我明白了歌德的笑,這是不朽者的笑。這種笑沒有對象,它只是光,只是明亮,那是一個真正的人經歷了人類的苦難、罪孽、差錯、熱情和誤解,進入永恆、進入宇宙後留下的東西。而“永恆”不是別的,正是對時間的超脫,在某種意義上是回到無辜中去,重又轉變為空間。
我到我們常去吃晚飯的地方尋找瑪麗亞,但她還沒有來。這家郊區小餐館很安靜,我坐在擺好餐具的桌旁等她,我的思想卻還停留在那次談話上。赫爾米娜和我之間的這些思想,我覺得如此悉,如此親切,是從我自己的神話和圖畫世界中汲取出來的。這些不朽者失神地生活在沒有時間的空間中,變成了畫像,周圍澆鑄了水晶似透明的、像以太那樣的永恆,這些不朽者和這個超凡世界的涼的、像星星那樣閃亮的明朗,為什麼我覺得如此悉親切?我思考著,忽然想起莫扎特《暢遊曲》和巴赫的《平均津鋼琴曲》中的段落,在這音樂中,我覺得到處都有這種涼的、星光似的光亮在閃爍,以太似的清澈在振盪。是的,這就是我向往的,這種音樂是某種凝固成空間的時間似的東西,在它上空無邊無際地籠罩著超人的明朗,飄蕩著永恆的、神聖的歡笑。噢,我夢中的老歌德與此多麼協調啊!突然,我聽見我四周響起這種深不可測的笑聲,聽見不朽者朗朗的笑聲。我入似地坐在那裡,著似地從背心口袋裡找出我的鉛筆,尋找紙張,發現面前放著一張酒單,我把酒單翻過來,在背面寫下一首詩,第二天我才在口袋裡找到這首詩。詩曰:不朽者從地球的深山峽谷向我湧來生活的渴望,強烈的痛苦、縱情的陶醉,千百個絞刑架上血腥的煙味,歡樂的痙攣、無止境的貪慾,殺人犯的手、高利貸者的手、祈禱者的手,被恐懼和歡樂鞭撻的人群散發出溫熱腐朽的臭氣,進幸福和狂喜,噬自己又從嘴中吐出,策劃戰爭,培育可愛的藝術,狂熱地裝飾燈火輝煌的坡院,他們尋花問柳,縱情歡樂,過著紙醉金的生活。
他們從沙中重新升起,又再次沉淪為行屍走。
晶瑩透亮的上蒼之冰,是我們居住的地方,我們不懂有夜時光,我們沒有別,沒有長幼。
你們的罪孽,你們的歡樂,你們的謀殺,你們的樂,我們看來只是一場戲劇,像旋轉的太陽,每一天都是我們最長的一天。
對你們的放縱生活我們安詳地點頭,我們靜靜地凝視旋轉的星星,呼宇宙之冬的清涼空氣,天之驕龍是我們的朋友。
涼涼的;永不變化我們永恆的存在,涼涼的,像星星那樣明亮我們永恆的歡笑。
我寫完詩,瑪麗亞來了。我們愉快地吃了飯,然後走進我們的小房間。今天,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漂亮、熱乎、親切,她讓我嚐到了各種柔情、溫存、遊戲,我覺得對人再熱心也莫過於此了。
“瑪麗亞,”我說道“你今天像神一樣慷慨大方。別把我們兩人得疲力竭。明天可是化裝舞會喲。你明天的舞伴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怕,我親愛的小花兒,他是個童話中的工礦,你會被他拐走,再也回不到我的身邊。你今天這樣愛撫我,就像情侶們在告別,在最後一次見面對那樣恩愛。”她把嘴緊貼我的耳,輕聲對我說:“別說話,哈里!每次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如果赫爾米娜把你拿走,你就不再來找我了。也許她明天就把你拿走了。”在那舞會的前夜,我有一種獨特的覺,這種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又苦又甜的雙重情。我到的是幸福:瑪麗亞的美麗和縱情,盡情享受、撫、進千百種細膩人的(可惜年近半百了才享受到它),在那柔和的歡樂之波在拍擊盪漾。然而這只是外殼,這一切的內部充滿了意義、緊張和命運,我親切溫柔地沉於甜人的愛情之中,彷彿在純幸福的溫水中游泳。而在心底,我卻到我的命運在急匆匆地向前亂撞亂奔,像一匹驚馬那樣嘶鳴奔跑,奔向懸崖絕壁,充滿害怕、渴望,充滿獻身神,衝向死亡。就像我不久前膽怯害怕地抵禦舒適、輕浮的愛,在瑪麗亞那準備饋贈予人的嫵媚美麗面前到害怕那樣,現在我到害怕的是死亡,不過這種害怕很快就會變成獻身和解脫,這已經變得很清楚了。
我們默默地沉溺在愛情的嬉戲中,比任何時候都深切地到各自屬於對方,而與此同時,我的靈魂在向瑪麗亞告辭,向她使我戀的一切告別。通過她,我學習了在我生命結束以前孩子般去悉並享受表面的遊戲,去尋找瞬間的歡樂,在純潔的愛中享受人的本,動物的本。在以前的生活中,這種狀況我只是在個別的例外情況下經歷過,因為在我看來,生活和幾乎總是帶有某種罪過的苦味,具有果那甜而又使人害怕的味道,在這種果實面前,一個從事神活動的人必須謹慎小心。現在,赫爾米娜和瑪麗亞向我展示了這個純潔的愛樂園,我一度成了這個樂園的客人,不勝;但很快就到了我滾繼續前行的時候了,對我來說,這個樂園太美太溫暖了。我是註定要繼續尋找生活的桂冠,繼續為生活的無窮無盡的罪過懺悔受罰的。輕鬆的生活,輕鬆的愛情,輕鬆的死亡,這對我來說毫無價值。
據姑娘們的暗示,我得出結論,人們打算在明天的舞會上或舞會後放肆胡鬧,大大享受一通、也許這就是結局,瑪麗亞的預也許是對的,我們今天是最後一次同枕共眠,明天也許就要開始新的命運之路?我心急如焚,充滿渴望,充滿使人窒息的恐懼,我狂亂地摟住瑪麗亞;再一次熱烈地、貪婪地穿越她的樂園的所有路徑和叢林,再一次吃天堂之樹的甜果實。
夜裡沒有睡夠,第二天我補睡了一天。早晨我洗了澡,疲力竭地回到家裡,拉上臥室的窗簾,脫衣服時發現了裝在口袋裡的詩,但很快又把它忘掉了。我躺到上,忘掉了瑪麗亞,忘掉了赫爾米娜,忘掉了化裝舞會,睡了整整一天。傍晚時分我起了,刮鬍子時我才想起,再過一個小時舞會就要開始,我還得找配禮服的襯衣。我情緒很佳,很快準備停當,出去先吃點飯。
這是我將參加的第一次化裝舞會。以前,我也曾偶爾去看過幾次這種舞會,有時也覺得這種舞會好玩,但我只是個看客,並不跳;別的人談起這種舞會時出滿腔熱情和喜悅,我覺得這種熱情未免可笑。而今天,我也覺得化裝舞會是一件大事情,我非常緊張地、不無害怕地盼望著它的到來。我無須帶女伴前去,所以決定晚一些去,赫爾米娜也是這樣建議我的。
“鋼盔”酒家是我以前消磨時光的地方,那些失意男子常常整晚整晚地坐在那裡,哈哈咕咕地往肚子裡灌酒,扮演光的角。最近一段時間,我很少光顧那裡,這家酒館與我現在的生活格調不再相稱了。今晚,我卻不由自主地來到那裡;現在,一種既害怕又高興、向生活告別的宿命情緒攫住了我,帶著這種情緒,我一生的各個歷程和生活過的地方再次在我的行動中煥發出痛苦和甜美的光澤,這家被煤煙燻黑的小酒館也同樣閃發出了光彩。不久以前,我還是這裡的常客,我還到這裡喝過一瓶鄉村老酒,這種最簡單原始的麻醉劑足夠讓我回到孤單的上再度過一個夜晚,再忍受一天生活折磨。後來,我嘗試了其他刺更強烈的麻醉劑,喝過甜的毒品。我微笑著跨進小酒館,老闆娘向我招呼致意,那些沉默的常客也向我點頭致意。人們建議我吃烤雞,烤雞很快就給我端了上來,農家大杯裡斟滿了新釀的阿爾薩斯葡萄酒,乾淨的白木桌和陳舊的黃護牆板和善地看著我。我邊吃邊喝,行動中湧上一種頹喪和辭別時的覺,這是甜滋滋的,但又使人有心痛的熱切之。我到我前半生中的所有經歷過的重要場所和種種事情都互相織在一起,一從未解開過,現在條件逐漸成,就要解開了。
“現代”人把這種覺稱為多愁善;他不再愛物了,連最神聖的東西,他不久可望換成更好牌子的汽車,也不愛了。那種現代人機果斷、能幹、健康、冷靜、剛強,是出類拔萃的典型,在下一次戰爭,他將會非常出地經受考驗。對於這種人我卻不以為然。我既不是現代人,也不是老派人,我已經從時代中游離出來,苟且偷生,奄奄一息,只求一死,我不反對傷情緒,我在燒燬殆盡的心中還能到類似情的東西,覺得很高興很。就這樣,我沉浸在對老酒館的回憶中,沉浸在對笨的舊椅子的眷戀中,我盡情享受菸酒的香氣,享受習慣、溫暖、故鄉似的氣氛等等一切我獨有的閃光。告別是美妙的,使人到柔和。我喜歡我那木頭硬座,喜歡那農家大杯,喜歡阿爾薩斯酒涼的果汁味,我悉這房間裡的每件東西,喜歡那些失意的、夢幻般蹲著喝酒的人的臉,很長一段時間我是他們的難兄難弟。我在這裡覺到的是小市民的傷情調,這種情調摻和著兒童時代酒館的一絲舊式的漫香味,在我的兒童時代,飯館、菸酒還是些陌生而美妙的品。然而並沒有什麼荒原狼一躍而起、張牙舞爪,要把我的傷情調撕成碎片。享受著往事的溫暖,在某顆已經隕落的星星的微弱光亮的照耀下,我平靜地坐在那裡。
一位賣炒栗子的小販走進酒館,我買了一包栗子。又來了一位賣花老婦,我向她買了幾支石竹花送給老闆娘。我正想付錢,習慣地往上衣口袋裡掏錢,但卻找不到錢包了,這才注意到我穿著禮服。啊,化裝舞會!赫爾米娜!
不過時間還早,我拿不定主意,現在是否就到格羅布斯大廳去。像最近一段時間每次去參加這一類娛樂活動時一樣,現在我也到身上有什麼阻力,內心到膽怯,厭惡進入擁擠嘈雜的大廳,像小學生那樣害怕那陌生的氣氛,害怕花花公子的世界,害怕跳舞。
我來到大街上閒逛,經過一家電影院,看見霓虹燈光和彩的巨幅招貼畫在閃亮。我向前繼續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走進電影院。這裡,我可以在黑暗中舒舒服服坐到十一點鐘。領座員用遮暗的手電筒引路,帶我穿過門簾,進入黑暗的大廳,我找到一個座位,突然發現放映的是《舊約全書》中的故事。這是那種據說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崇高神聖的目的而耗費鉅款心拍攝的電影。下午,學生們由宗教課教員帶領,集體去看這部電影。演的是摩西和以列人在埃及的故事。電影里人物眾多,馬匹駱駝無數,宮殿金碧輝煌,法老們雍容華貴,猶太人在炎熱的沙漠中艱難行進。我看見摩西頭髮梳理得有點像瓦爾特·惠特曼,這是服飾華麗的舞臺上的摩西,只見他拄著柺杖,邁著吳坦式的步伐,熾熱而憂鬱地走在猶太人前面,越過沙漠。我看見他在紅海邊向上帝祈禱,看見紅海的海水向兩邊分開,形成一條路,兩邊是聳立的水山(電影家們是怎樣拍成這種特技鏡頭的,由牧師帶來看電影的準備受堅信禮的青年學生們儘可以長時間爭論),我看見預言家和膽怯的老百姓穿過這條水道前進,看見在他們後面出現了法老的戰車,看見埃及人在紅海邊驚訝得目瞪口呆,不免害怕井猶豫了一會兒,接著,他們勇敢地朝著那條大道前進,看見水山向全身披掛的法老和他的戰車、士兵倒塌下來。看到這裡,我想起了亨德爾的一首非常優美的男低音二重唱,這首歌出地歌頌了這次事件。接著,我看見摩西登上西奈山,看見他這位憂鬱的英雄站在那陰暗荒涼的岩石上,看見耶和華在那裡怎樣通過風暴雷電向摩西傳授虔誠,而與此同時,他那卑賤的人民卻在山腳鑄起金牛犢,大肆取樂。看見這一切,我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置信,我們在童年時,這些神聖的故事及故事中的英雄和奇蹟曾讓我們第一次朦朧地預到存在另一個世界,存在超人的東西,而現在,我卻看見在的觀眾面前(他們買了入場券,靜靜地吃著帶來的麵包)表演了這些故事、英雄和奇蹟,這是我們時代巨大的破爛堆和文化大拍賣中的小小一幕。我的上帝,為了避免這類褻瀆神明的事,當時除了埃及人,猶太人和其他人不如也都死了的好,那時死是悲壯的、光明正大的,強似現在我們可怕的假死和半死不活啊,天哪!
看完電影,我很興奮,然而我內心的膽怯、不願承認的對化裝舞會的害怕並沒有減小,反而可惡地變得更強烈了。我想起赫爾米娜,才鼓起勇氣,下了個狠心,乘車去格羅布斯大舞廳,到了那裡後跨進舞廳。這當兒已經很晚了,舞會早已開始,正在熱烈進行,我沒來得及脫衣服,就陷入了狂歡的、戴著假面具的人群中。我不免有些羞澀拘謹,有人親切地推了我一把,姑娘們請我去光顧酒吧,喝杯香檳酒,小丑們拍拍我的肩膀,用“你”稱呼我。我一概不予理睬,費力地穿過擁擠的舞廳來到存衣間。我拿了存衣牌,小心地把它放進口袋,心想,也許很快就會用得著它,這裡亂糟糟的,也許我很快就會乏味。
整幢大樓的所有房間都是喜氣洋洋的,非常熱鬧,各個大廳房間都有人在跳舞,連地下室也有人在跳,所有走廊樓道都擠滿了化裝的人,到處在奏樂跳舞,熙熙攘攘,笑聲不絕。我心神不安地擠過人群,從黑人樂隊到演奏農家樂的樂隊,從宏大輝煌的主廳來到各條過道迴廊,走進酒吧,走向食品櫃檯,走進賣香檳酒的小房間。小房間的牆上掛著許多年輕畫家獷有趣的繪畫。今天,這裡聚集著各行各業的人,有藝術家、記者、學者、商人,全市的花花公子自然是不會錯過這次雅興的。帕羅先生坐在一個樂隊裡,情地吹奏著他那裝飾著絲穗的薩克斯管;他認出我時,大聲唱了句歌,向我致意。我被人群裹挾著,捲進這個或那個房間,一會兒跟著上樓,一會兒又被擁著下樓;地下室的一條過道被藝術家們裝飾成地獄、一支打扮成魔鬼的小樂隊使勁地在那裡擊鼓。慢慢地,我開始尋找赫爾米娜和瑪麗亞,我到處尋找,幾次想擠到主廳去,可每次不是走錯了地方,就是被人擠了出來。到半夜,我還沒有找到一個人,我一次舞都沒有跳,就已經全身發熱,腦袋發暈了,我趕緊在最近一把椅子上坐下,周圍都是生人,我讓人斟了酒,覺得像我這樣的老人無法參與這樣鬧嚷嚷的節慶活動。我沮喪地喝著酒,凝視著女人們的胳膊和後背,看見那許多奇形怪狀的假面具和化裝服飾從眼前飄過,任人擠我撞我,有幾個姑娘想坐到我的懷裡或者和我跳舞,我一言不發地拒絕了。一個姑娘喊了一聲‘嗨,糟老頭”這話一點兒也不錯。我決定借酒鼓起勇氣,振作神,可是酒並不好喝,我只喝了一杯。我慢慢覺到,荒原狼是怎樣地伸出舌頭,站在我的背後。我沒有出什麼事,這裡不是我來的地方。我抱著一片好意來到這裡,但我在這裡卻高興不起來,周圍那喧騰的快樂。那陣陣歡聲笑語,那整個大樓的狂歡亂舞,在我看來顯得那樣討厭做作。
於是,到了一點鐘我就非常失望惱火,悄悄地潛回存衣處,想穿上大衣離開。這是一場敗仗,是重新跌落為荒原狼,這樣做赫爾米娜幾乎不會原諒我。可是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一邊吃力地擠過人群,向存衣處走去,一邊仔細地向四周觀看,是否會看見一個女友。然而誰也沒有看見。現在我站在存衣處前,櫃棚後面那位彬彬有禮的先生已經伸出手來接我的存衣牌,我伸手到背心口袋裡掏存衣牌——存衣牌不見了!見鬼,怎麼又碰見這種事!先前,我悲傷地在各個大廳轉悠,坐著喝那沒有什麼味道的酒時,我一邊進行著思想鬥爭,想下決心離開,一邊伸手到口袋裡,每次都摸到那塊又圓又扁的牌兒。現在它卻不見了。什麼事都跟我作對。
“存衣牌丟了?”我旁邊一個穿著紅黃衣服的小鬼尖聲問我。
“夥計,那你可以拿我的。”他說著就已經把他的存衣牌遞過來。我機械地接過存農牌,在手指間翻過來翻過去,轉眼間,機靈的小傢伙消失不見了。
我把又小又圓的馬糞紙片湊近眼睛,想看看是多少號,這時我才發現,上面本沒有號,只是寫著幾個潦草的蠅頭小字。我請存衣處的工作人員等一會兒,走到最近的一盞燈下看寫的是什麼。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塗了幾行,字跡很難辨認:魔劇院今晚四點開演——專為狂人而演——一入場就要失去理智,普通人不得入內。
赫爾米娜在地獄裡。
我就好像縱線一度從表演者手中脫落而僵死麻木了片刻後才活躍起來、又跳又舞地重新開始表演的木偶,被魔索牽拉著,充滿活力、生氣、情緒熱烈地又跑回到我剛才疲乏地、無打采地逃離的熙攘嘈雜的人群中。沒有哪個罪人會這樣急於進入地獄。剛才,漆皮皮鞋還擠得我腳疼,充滿濃烈的香水味的空氣燻得我噁心討厭,廳裡的熱氣使我疲乏無力;可是現在,我隨著每步舞的節奏,捷地邁著較快的步伐通過所有大廳,跑向地獄。我到空氣裡充滿了魔力,我似乎被那暖氣,被所有狂熱的音樂,被那彩的海洋,被那女人肩膀的香氣,被那千百人的醉意,被那笑聲、舞蹈節奏,被那千百雙眼睛的異樣光彩抬起來搖晃著。一位西班牙舞女飛到我的懷裡:“跟我跳舞!”
“不行,”我說“我必須到地獄去。不過很願意吻你一下。”假面具下鮮紅的嘴向我挨近,接吻時我才認出這是瑪麗亞。我緊緊地把她摟到懷裡,她那豐滿的嘴像一朵成的夏玫瑰。我們嘴挨著嘴,立刻跳起舞來,從帕羅身邊跳過,他愛戀地吹著他那薩克斯管,他那美麗的動物似的眼睛炯炯有神地、同時又有點兒心不在焉地跟蹤著我們。我們跳了還不到二十步,音樂就停了,我很不情願地放開馬麗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