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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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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地四周最高最峻峭的那片山壁上,男子隱藏在壁影裡的身姿,宛若巖縫中頑強生出的松木,靜寂蒼勁。

他入定般動也不動,目中藍火像也凝成琥珀,如大鷹俯視獵物,直勾勾鎖住那個從頭到尾、莫名其妙到了極處的女子。…不敢置信,不信自己竟被嚇得逃開。更加不敢置信的是,他丟盔棄甲般逃得狼狽,一手卻還死拽著小布包沒放——她硬給他的小布包,裡頭裹著三張厚實的餅子。

咕嚕咕嚕…咕嚕嚕…

腹中再次鬧出動靜,肚餓加上惱羞成怒,鄔雪歌抓著餅子狠狠咬下,嚼嚼嚼。

和著雪歌花的餅皮紮實帶勁兒,剛開始有淡淡的清苦氣味,苦味隨著咀嚼很快轉成甘香味道,加上夾在餅子裡的幹酪一塊吃,當真越嚼越香。

他還發現了,原來三張餅子夾的酪全是不同口味,有牛、山羊,還有一塊是煙燻過的乾酪,他吃不出是哪種**製成,只覺得…好吃到快把那張已然空空如也的包布一併掉。

江湖漂泊這些年,他對吃食向來不挑剔,有得吃便吃,當真沒錢買食時,闖一趟魚鄉民的富貴人家取些銀錢花花,順便當散財童子大方佈施的活兒,他也不是沒幹過,但多半時候他不會特別在意肚餓這樣的事。

長年修習內力,有時混在獸群中閉關,隨便都得花上大半個月衝關進,腹中空虛像是極尋常的事,這一次腹中大打響鼓,一陣響過一陣,在姑娘家面前亂七八糟地墜了威風,實是前所未有,都不知著了哪門子道!

意猶未盡著抓過餅子的五指,眯目,隔著好長一段距離緊盯那抹纖影。

看著看著,五指不自覺摸上散在耳際與頰面的發。

輕輕碰觸,像在仿照那姑娘適才摸他時的力道與模樣…臉發熱,心口忽而癢癢的,被大把羽搔過似。

到底中了什麼招?

他咬牙噴氣了!

那姑娘跟他的這樑子,算是結下了!

這陣子西海藥山不大平靜。

接連兩批炮製好的藥材全在拉往中原商人的貨棧途中遭劫。

說“途中”是好聽些,其實運送藥材的車隊連西海藥山都沒能走出去就被拿下,大莊這邊傷了不少人,卻連對頭是誰都不明白。

伍寒芝身為西海大莊的當家,這幾可說忙得足不沾塵。

貨丟了尚能押後處理,緊要的是折損的人手,大莊百來戶人口的生計皆依賴伍家堂,她是他們的東家,底下的夥計出了事,她自然得探視問,先安頓好傷者才騰出手處理其他的事。

貨沒了,合同還在,眼下怕是無法如期貨,她不得不親自拜訪中原藥商設在域外的貨棧,請求對方掌事給個寬限,另一方又得打起十二萬分神讓底下人重新炮製與集貨,能做多少是多少,總不能時候到了,連兩車子的成藥或藥材都不出手。

至於那兩大批被劫的藥貨下落,她全權給段霙去辦。

馬蹄雜沓,車輪子快速轉動,馬車顚得甚是厲害。

車內,伍寒芝從容端坐,身子隨著顚簸的路程上下左右地晃動。

早也習慣這般飛快趕路,馬車顛得厲害無妨,她還練就了閉目養神的能耐。

已是藥貨被劫後她第三回登門拜訪中原藥商的貨棧,與對方的大掌事說完話便又急著趕回大莊,總歸是事兒趕著事兒,能乘機養養神已是奢侈。

倒是貼身服侍的桃仁丫頭有些受不住,被顛得都要反胃,小丫頭遂溜到前頭御座與馬伕大叔一塊趕馬,順道吹吹風通暢氣息。

事發突然——伍寒芝整個人被甩到馬車角落,眉角的一記撞擊砸得她頓時眼冒金星。

車外馬匹嘶鳴,馬伕大叔以及段大叔安排給她的四名護衛正衝著誰張聲怒喝,隨即刀劍擊聲作響,桃仁丫頭亦扯嗓驚罵。

伍寒芝著傷處氣,無奈腦中混沌未定,人又被狠狠往車廂對角摔了去。

“小姐啊——”、“大小姐——”、“老胡,快把馬拉住啊!”

“混帳!有膽子就別蒙臉,劫我西海大莊的貨還嫌不夠,還想禍害咱們當家大小姐嗎?!”、“馬車!那、那馬車!小姐還在裡頭啊!”馬車以疾速往前飛衝,灌進伍寒芝耳中的各種叫聲漸遠。

前頭簾子翻飛,駕車座位上不見人影。

當那匹受到驚嚇、瘋狂撒蹄的大馬沒能止住勢子,四蹄踩空拖著馬車往崖谷底下栽落時,伍寒芝空白腦海中掠過唯一一道思緒——幸好馬伕大叔和桃仁被拉下馬車,沒跟她一塊兒,幸得今乘坐的車是家裡最老舊的一輛,摔壞了不會那麼心疼,就可惜了這匹大馬…

她本能地抱頭縮成團,預料是要撞得七葷八素又跌個粉身碎骨的,但在一陣落石巨響之後,什麼也沒發生。

身軀上上下下搖動,微微搖晃,像坐在孃親最愛的那張搖椅上,也令她想起兒時陪妹妹玩木翹板時的覺,長長木條上,一人坐一邊,一下子翹高一下子落地,妹妹笑音如鈴,那聲音當真好聽…好好聽,那聲音…

“還有餅子嗎?”什…什麼聲音剛硬微沉,伍寒芝倏地張眸,都鬧不清楚自己究竟回神沒有。

前頭的車簾已掉,那個名字跟花一樣的男子就蹲踞在駕馬的御座上,套馬的繩索和車轅斷得乾淨利落,那匹大馬不知落到何處。

彷彿瞧出她內心疑惑,他兩片薄而有型的掀動,有些不耐煩道——“這片崖壁只有這一小塊突點,馬車還能勉強橫跨在上頭,多出一匹馬難以持平,我斷套繩讓它先下去了。”略頓,濃眉忽地糾起。

“你那什麼表情?以為我舍了馬任它摔死嗎?那匹大獸我要它好好撒蹄賣力衝,它就只能乖乖聽話使勁地活,此時早貼著山壁衝到底下快活了,你信不?”伍寒芝眨眨眸子,冷風灌進,灌得腦袋瓜一陣靈。

終於看懂了——四方見長的老舊馬車掛在半空,車底下僅靠一方突出的巖塊支撐,她被甩到車廂尾巴,而他在另一頭,所以才會這般上下晃動。

她聽到底下木板發出聲音,車輪子被風吹得碌碌轉動。

所以是因他及時出手,急速墜落的馬車才能完整地懸在這兒吧?

只是他怎會出現在這裡?他來幹什麼?

“我肚餓了,還有餅子嗎?”男人又問。

呃…

她真沒聽錯,是吧?

男人神情嚴肅,眉壓得略低,問出話後,薄發倔般再次抿起。

高大身軀蹲在那塊小小座板上,褐中帶紅的髮絲遭風亂吹,冷風颳膚生疼,他上身卻只套著一件皮製薄背心,兩條肌理分明的勁臂光溜溜在外頭,剛美直樸,無一不奪人目珠,卻令她心口有些泛疼。

她鬆開手腳拉開固定在角落的一隻小癟,甫動作,車廂立刻格格嘎嘎地搖晃。

但她隨即發現,她一挪動,他亦跟著調整力道,總能很快將馬車穩下。

見她從小癟中取出一隻布包,跟之前她用來包裹餅子的布包一模一樣,他鼻翼歙動,瞳心不自覺刷過異彩,遂朝她探出長臂。

伍寒芝亦伸長臂膀將布包遞去,語氣不自覺低柔,微帶歉然——“這幾忙亂了些,沒烙餅子,但廚娘幫我烤了一大火窯的香椿餑餑,早上出門時,我帶了幾個出來,還往裡頭夾了幹酪和果乾,你先墊墊肚子。”以為他是要將小布包接走,那修長有力的五指卻直接握住她的腕。

“還有什麼東西要帶走?”他問。

“啊?”她微怔,下意識搖了搖頭。

“好。”好什麼?什麼好?她還沒想明白,一股勁力瞬間將她扯了去。

她撲進一堵厚實強壯的懷中,蒲扇般的大掌穩穩按住她的頭。

她聽到轟隆隆巨響,聽到石塊紛落和車板碎裂的聲音。

她還聽到…咚咚、怦怦、咚咚、怦怦——聽到他的心音,非常有力,非常鮮明,充滿比獸還野還強悍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