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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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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常爬什麼樹?"

"桑樹。"我說。

我的"桑樹"一出口,小金寶的臉上非常意外地鬆動了,她的臉在月光底下出了疲憊乏力的欣喜。

"我也爬過桑樹。"她說。

"你怎麼會爬樹?"我說。

小金寶沒有接我的話,卻抬起頭,目光飛到月亮那邊去了。"我們家門口有兩棵桑樹,"小金寶說,"那麼高、那麼大,油光光的,村裡人都說,我們家要出貴人的。"小金寶說話時臉上浮上了濃重的鄉村緬懷,這樣的緬懷讓人心酸。小金寶說:"一到夏天,滿樹的桑葚子,往樹下一站,滿天有紅有綠。全村老小都來吃,我們就爬到樹上去,一吃一個飽。"小金寶嚥下一口唾沫,她一臉的饞相讓我覺得真實可近,我跟著她,也嚥下一大口。"你也是鄉巴佬?"我意外地問。小金寶的眼風恍恍惚惚地飄過來,無聲一笑,拎起我的耳朵輕晃兩下,說:"鄉巴佬小金寶。"我歪了歪股,往小金寶這邊挪了挪,輕聲問:"你家在哪個村?"我問話時上身傾了過來,牆上的影子像一隻狗。小金寶說:"別問了,臭蛋,你不許再往下問。"我閉了嘴,仔細詳盡地重新打量眼前的鄉巴佬小金寶,想起了我的姐姐。我甚至看見姐姐打完豬草爬上那棵桑樹時的饞樣,股後面補了兩塊大補丁。我望著她,想起了我的姐,這個念頭稍縱即逝,不可告人,又幸福又悽惶。接下來的沉默讓我茂盛的內心活動拉長了,收不回來。

"臭蛋,你到上海來做什麼?"

"掙錢。"

"掙了錢呢?"

"回家開豆腐店。"

"你以為你能把上海的錢掙回家?"

"

我能。"

"臭蛋,上海的錢,是個怪東西,是不肯離開上海的,要不你就別掙它,要不你就別帶它走,你要硬想把它帶走,它就會讓你把命留下來。"我望著她,沒有開口。關於錢,第一個教導我的是二管家,第二個是老爺,現在又成了小金寶。

"臭蛋,等回到上海,我給你錢,拿了錢你立即就回老家。"

"我不。"

"上海有什麼好?"

"我還要給二管家報仇,老爺說,他的眼在地下還睜著呢。"小金寶不吱聲了。小金寶突然齜著牙訓斥道:"二管家!你就學他,死在上海好了!"我不懂她怎麼又不認人了。

"去去去,屍去!"小金寶不耐煩地對我送出了下巴。

我靜靜站起身,一個人往屋裡走去。我走到老爺的房門前,老爺的屋子裡沒有燈,僅有一點月亮的反光。但我腳下的木板到了一陣極細小的振動,好像有一個身體很沉的人在他的屋子裡挪動腳步。這個人不可能是老爺,他的身子骨走不出那種分量。我走上去,從門縫裡看見極暗的月光把一個人的身影投在木牆上,這個身影又高又,如一張黢黑的剪紙貼在木牆上。我的心猛然收了一回,急急忙忙離開了。進門之前我回頭看一眼小金寶,小金寶正託著下巴,遠遠地望著一汪湖水。

我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晨光從木板格子之間斜進廚房。鍋鏟瓢盆靜然不動,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安閒派頭。我臥在上,對著鍋灶愣了一會兒神,從小木上爬了起來。

我打開門,雙手撐在門框上。南面的草坡上阿嬌和她的母親正提著一隻竹籃向這邊走來,老爺的白繃帶正在半空中紛飛,阿嬌的母親翠花嫂身穿藍上衣,土藍上衣鑲了白邊,這道白邊與髮髻上的一塊白布標明瞭她的寡婦身份,她的這種裝扮在早晨的草地上散發出悠久的喪夫氣息,有一股脫不掉的倒黴樣。阿嬌一眼就認出我了。阿嬌先看了我一眼,緊接著又看她的母親,她的這種眼神替蘊藏了昨黃昏裡諸種微的細節。翠花嫂沒有理會她的女兒,她笑著爬上了大草屋的木質階梯。

阿牛在過道的那頭向這邊伸出一隻大巴掌,示意她們止步。他的神態裡有一種過於隆重的嚴峻,彷彿阿嬌和她的母親是一對紅顏殺手。阿牛走到老爺的門前,還沒有敲門,先對門板堆上笑,而後才輕輕地敲了兩小下。

門縫裡探出銅算盤的瘦腦袋。他客客氣氣地朝阿嬌她媽了上去,是那種大上海人才有的客氣。銅算盤接過竹籃,開竹籃上面的白紗布,仔細打量著裡頭的東西。

銅算盤慈祥地拍拍小阿嬌的頭,說:"真是個小美人。"他一邊說話一邊從竹籃裡摸出筷子,夾起一口鹹菜就往阿嬌的嘴裡喂。

"阿叔,她吃過了。"翠花嫂顯然不明白銅算盤的心思,也客客氣氣地說,"不知道有人來,上次的鹹菜才好呢,都吃了,過兩天再給你們醃。"銅算盤聽不進她的殷勤,笑得一臉是皺,他又喂下一口飯,問:"叫什麼?"阿嬌忽愣著一雙眼,說:"阿嬌。"

"阿媽呢?"

"翠花。"銅算盤拿出一塊米餅,掰下一塊,到阿嬌的邊:"阿嬌幾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