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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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夏繪溪的目光一瞬間失去焦距,像是一團冰晶樣渙散開,喃喃的說“怎麼會?”他的掌心溫度熾熱,強硬的將她的臉掰過來面對自己,一字一句,彷彿是在灌輸給一個不容置喙的道理:“這件事和你沒關係。”
“想想,我們學過多少案例——多少人是在神經官能疾病治療痊癒後,又選擇自殺的?況且,那個人,並不是自殺。”
“不是自殺?”夏繪溪微微張開嘴,有些惘的看著他“那出了什麼事?”
“住院的時候出什麼意外吧?”他沒有多“總而言之,和你沒有關係。”一時間想起那個人,曾經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講述自己的故事…一時間又想起別的事,都是活生生的,可是,卻又隨著指間抓不住的時光,一道消逝。
一抬眼,碰上蘇如昊擔心的目光,心底卻悄然笑笑——他以為自己還是處在片混亂之中麼?可其實,對於死亡,這個最神秘而陰暗的領域,或許自己的領悟和受,比一般的人,要深刻和從容很多。
她覺得冷,慢慢的依偎在他的身側,又伸手環住他的手臂,又把臉埋在他的頸側,低低的說:“知道這些和沒關係。可是…蘇如昊,你不覺的害怕麼?看起來,每個人都逃不開命運。是這樣,很多人都是這樣。”他伸手將她摟過來,抱在自己身前,輕吻她的髮絲,慢慢的說:“不要胡思亂想。去做飯,好好看看電視。”她有些固執的抱著他,語氣卻輕柔:“蘇如昊,不要走。聽講講以前的事好不好?”他一愣,那個懷抱加重力道“嗯”了一聲:“好,說。”許是被這個消息刺,那麼久的往事,卻忽然有傾述的慾望。於是平靜下來,她眨著眼睛想想:“我把自己的夢說給你聽吧?”
“我從離開家來上大學開始,就一直做同一個夢。就在南大的場上,不停的跑,那個跑道是筆直的,想不能停下來,事實上…也停不下來,因為跑道總是沒有盡頭。在快跑不動的時候,忽然就回到老家,爸爸媽媽還在,爸爸剛從田地裡回來,而媽媽在大灶前做飯…”
“我一直做個夢,一直做。明明不是噩夢,可是比噩夢還可怕。”
“我不是最關心於柯麼?真的很關心…和她做一樣的夢,看見她,就像看到以前的自己。可是我希望她不要像我一樣,到現在,只剩下後悔…”蘇如昊伸出手去,和她的手指緊扣,貼合得彼此的指尖再也沒有縫隙,又重重的握緊:“慢慢說,我在聽。”
“嗯…”夏繪溪伏在他懷裡頭“知道夢境分析的。這個夢都不難分析。”
“簡單的說,是在這個大城市被放縱得太有野心。潛意識總在提醒慢,要往後看看,可是那些時候太年輕氣盛…
在學習上,要做得比任何人都出。要證明,家庭的貧困並不代表什麼。拼命的往前趕,所以在夢裡不停的跑步,即便疲力竭也在所不惜。而跑著跑著,就回到老家的那個屋子裡,是潛意識在提醒不要忘記養長大、供讀書的父母。知道…”她澀澀的一笑“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卑,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的父母,因為他們是農民,他們什麼都不懂。”
“那個時候,太驕傲,自尊心比任何人都強。雖然大那年的學費是家裡向親戚借錢才湊起來的,可是我的成績好,可以拿各種獎學金,尤其是些學院裡專設的,給貧困生的獎學金,幾乎最後都會給我。所以從大二開始,就從來沒有為學費生活費擔心過,甚至偶爾還能給家裡補貼。
crix那年在們學校設立專項的獎學金,條件很好,可是要獲得的標準也很高。我是我們學院唯一符合條件的。那次,頒佈儀式很隆重,學校希望我當做代表,去接受獎金,並且作為學生代表發言。本來是件很光榮的事,可是想來想去,一直在煩惱怎麼拒絕。因為…那個獎學金標明是貧困助學金。
打電話給媽媽,說不想去,沒提讓覺得丟臉,媽媽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可是猜出來…最後說,小溪,不要這樣。既然上學到現在,我們家接受別人那麼多的幫助,就上去講幾句話,作為回報,也是應該的。
其實那個時侯,翻來覆去的想,寧願不要那筆錢。或者去和老師說,不願意去當代表當眾接受獎學金。可是每次見到學校的老師,他們對我都很好,有什麼機會都會給我,實在說不出口。
兩萬塊…那麼多錢…如果拿到,那麼到畢業,都不用再擔心學費和生活費。所以拖著拖著,強迫自己想通,又寫發言稿,去會場。”依然伏在蘇如昊的懷裡,目光凝滯在他口的某處,忽然轉話題:“蘇如昊,你知道心理醫生和諮詢者之間的裂隙麼?就是可以用夢來填補的那種?”他嗯聲:“情幻想?”夏繪溪咬了咬,臉蒼白,又有些酡紅,最後勇敢的從他的懷裡掙開,直視著他:“是,對裴越澤曾經有過那樣的…補償方式。”他亦是目不轉睛的看著,瞳孔在瞬間微微的縮縮,儘量和緩的深呼,輕聲問:“補償方式?是…那種夢?”他的聲音不自知的有些暗啞和沙質,讓夏繪溪覺得有些不安。
“…你不要介意。”忽然有些後悔自己這麼坦白,惴惴的看著他面無表情的側臉,有些慌亂的解釋“只是在剛才忽然間明白,那些裂隙從何而來。我想…就是因為那次頒獎儀式吧。”她慢慢的轉過身子,習慣的將腿蜷在沙發上,抱住自己的雙膝。縮起的身子是很小的一團,像是的小貓,有些小小的無措。
“蘇如昊,你不會介意的,是不是?我們都知道的,這些補償心理是會常常出現的…而且,那時候還不認識…”是真的承受不起誤解,夏繪溪停下語無倫次的解釋,將雙抿得蒼白,看上去異常的薄而透明。
到底還是心軟的,蘇如昊一遍遍的回憶那些理論上的概念,呼如同水,一次次的清洗而柔化心底淡淡的不舒服,最後鎮靜的將她摟過來,語氣柔和的說:“是有點小小的介意。正常的人,大概都會有這種介意的,就算是學心理的也不意外。”他頓了頓,似乎是無意識的,修長的手指靈活而柔緩的在她的耳側打圈、摩挲“可是我很高興,你願意把這些告訴我…說下去,我在聽。”他緩緩的低下頭去,握起她的手,輕輕的吻她的指尖,目光卻沒有離開她的臉,安靜的聆聽。
指尖有輕微的癢意,可夏繪溪沒有開手,任由他握著,彷彿樣就可以汲取勇氣,可以支撐自己繼續下去。
“那是最自卑,又最驕傲的時候。我坐在臺下的第一排,可看著講稿,就是抬不起頭來。我一直在想,明明的成績是最好的,明明學科平均分95才能拿到樣的獎學金,可是這個獎學金對我來說,為什麼像是屈辱?”注意到蘇如昊的嘴微微動動,似乎想要勸,可擺了擺手,臉蒼白“不用勸。現在當然不會麼想…可是你知道的,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很,驕傲得可笑,所以想法會很極端。”她的目光無意識的投向窗外,想起自己在聖彼得堡對裴越澤講起過他們的初次見面。可沒說實話。
事實上,在南大最大的禮堂裡第一次見到他,他的衣著高貴,而面容英俊得無懈可擊,他將證書遞給她,又俯身和她握手,禮貌,疏離,漫不經心:“好好努力。”她緊張的盯著自己的衣角,往常那些被學業優秀堆砌起來的自尊心和驕傲,像是塵埃,只是被輕輕一吹,就落在世界最遙遠的角落。而忽然發現,自己的世界,原來狹小不堪到只有那雙半新不舊的運動鞋。而對所有的人來,這樣的差距,才是現實。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講完那份稿子的——幾千個字,被團委的老一改再改,是要突出謝和溫暖的主題。通篇讀下來,糊糊的只記得無數個謝。而最後被校報記者拍下的照片裡,自己的眼角晶晶發亮,自然而然的被寫成“發言代表的學生數次動落淚”沒有人知道,那不是因為動,只是因為委屈,扭曲而矯情的屈辱。
“給我頒獎的是裴越澤。那是我第一次見他,他很年輕,也很好看,那種氣質,可能就是天生的清貴吧…你想象得到吧,一個很自卑的孩子,親手從個很英俊很又氣質的人手裡接過那樣的獎賞,然後再畢恭畢敬的謝他,對我來說,真的十分難受。”蘇如昊的目光直很柔和,他沒有話,只是任由她隨著自己的思緒陳述。
她微微嘆了一口氣,隔了一會兒,又低低的說:“後來和裴越澤聊天,說起過第一次見他。可是那次我騙他說,在crix的大樓裡和導師一起見到的他。可見,一直到現在,我還在迴避那件事。”
“那個頒獎儀式結束後,那些錢也打到賬戶裡。那時候爸爸的不好,有時候下地很困難。想來想去,決定勸他來這裡看病。
他們本來不願意來,說是看病太貴。就我的獎學金真的足夠看上十次八次病。他們一輩子,還沒來城裡轉上圈,我到底還是被動。”蘇如昊拍拍她的肩膀,柔聲說:“你做得沒錯,很孝順。”夏繪溪只是笑,可是那樣的笑裡,還有著愴然和無奈,眼神盈盈滴出水來。
“其實矛盾的,想孝順他們,可是又不想同學知道父母來看。他們…從來不會像室友的爸爸媽媽那樣,穿著打扮很得體,老是請們個寢室的同學去飯店吃飯。所以,早早的就在車站附近的旅館訂房間,那裡便宜,而且離學校也遠。
後來在車站接到他們,媽媽還帶最喜歡的山核桃,整整一籃,是讓帶給同學吃。籃子還是自己編的呢…後來帶回寢室,就說是自己在街上買的。那幾天早出晚歸,帶爸爸去看病,又帶他們轉轉公園和商場。到第三天的時候,媽媽小心翼翼的說想去的學校看看。
其實最怕的就是爸媽提這個要求,我不想帶著他們去南大轉,怕遇到悉的同學和老師,所以立刻就說下午的時候有要緊的會要開,沒法再出時間來。而且票都買好,沒法退。
媽媽養我長大,一想,大概知道我是在找藉口,可是沒說破,就算了。
找個藉口替他們去買些路上的吃的,就去一旁的車站買當下午的車票,送他們上車。”她說到這裡的時候,眼裡那些一直蒸騰氤氳的霧氣,終於凝結成滴又滴的水珠,緩緩的滾落下來,小小的臉頰上沾滿溼意,夏繪溪用力的擦了擦,有些狼狽的轉開臉,很快說了一句:“對不起。”蘇如昊伸手攬著,又遍遍的撫著的背,柔聲安:“沒關係,那些事都過去。我們節的時候去你老家過年好不好?”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可是她的聲音悽婉而無助,小小的腦袋在自己的懷裡,拼命的搖頭:“那天下午,那輛大巴就出了車禍,翻下高速,車上的乘客都死了…他們也在裡邊…”他的心一下子被揪住,許是因為此刻顫抖的身體,許是因為她的講述、她的過去,他看過夏繪溪的檔案,看到過拿過的種種獎勵,自然也知道她的出身和家境可能並不好…然而想不到的是,這樣一個聰慧漂亮的孩子,也藏著這樣的心事。
那些過去的點點滴滴,彷彿是拼圖,一下子在腦海裡組成副清透的畫面。
在翠湘的時候,看到那些窮苦的農戶,她難以抑制的動情緒…在去聖彼得堡前,她一臉坦誠的告訴自己費用太昂貴…而就在前幾天,看見那個叫劉媛媛的小姑娘,或許從那裡窺見自己的過往,又失態的將手邊的包重重的拂在地上,手指冰涼…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還能再安她什麼,只能把她抱得再緊些,下巴擱在她的肩側,呼灼熱的起她的長髮,一遍又遍的告訴:“都過去了。”夏繪溪任由他抱著,身體軟軟的一動不動,最後輕輕的說:“我不…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仔細的想想,我真的不是個好人,愛慕虛榮,要面子,剛來個城市的時候很土,怕同學嘲笑,所以去圖書館的閱覽室看那些時尚雜誌,在網上查衣服的搭配。要像那些城市裡的孩子那樣,身材纖細,氣質又好…那麼貪心,什麼都想要…可是現在,那些想要的,真的有,卻只覺得後悔。如果那些子重新來過,我一定開開心心的挽著爸爸媽媽,陪他們逛逛南大的校園,再介紹他們給室友認識…”
“所以,你信麼?我想,這些大概都是冥冥中註定的吧。像爸爸媽媽他們那樣,像那個人那樣,真的逃不開的。至於剩下的人,大概只能好好活下去吧…”她擦了擦眼淚,語氣已經漸漸的平靜下來“這些事,我大致的和於柯說,不希望她走我的老路。其實貧窮真的沒有什麼可恥的,可恥的是一個人的心態。就像我那個時候。”呼聲已經由急促變為細密柔和,這樣的追憶過後,她的側臉擦在他柔軟的衣上,像是失卻所有的力氣,又慢慢的環住他的,低聲說:“每年到節的時候,也是我最難過的時候。以前家裡雖然窮,可是過年可以陪著媽媽起炒瓜子,一起守歲。後來他們出事,就在食堂過,回到寢室只有一個人。再後來彭教授總讓我去他家過年,師母也會做很多菜…可那些都不是家的覺。蘇如昊…”她慢慢的支起身子,環住他的脖子,帶小小的懇求:“今年我們一起過年,好不好?”那一刻,他的心情柔軟得無以復加。那些有限的詞語在腦海中組合,又散開。腦海中彷彿有著個小小的漩渦,那些情旋著小小的花,將所有的語言能力都擊散,直至潰不成軍。
夏繪溪的眼神卻的黯淡下去,最後慢慢的:“你爸爸媽媽是不是還在國外?對不起,我想你也應該…”並沒有讓她把些揣測說完,蘇如昊想,究竟還有什麼動作能表達此刻自己的想法呢?
他們的彼此輕輕碰觸下,而他並沒有深吻下去。可是離得樣近,他每次開口話,總是不可避免的和溫潤柔軟的摩挲而過,這是獨屬情人間的呢喃和低語,一字一句的,落在最不安的心底。
他輕輕的一笑,像往常一樣愛亂她的頭髮,又抵著她的額頭:“傻瓜…我陪著你,哪裡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