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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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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瑞宣的心裡很為難。八月中旬是祖父七十五歲的壽。在往年,他必定叫三四桌有海參,整雞,整魚的三大件的席來,招待至親好友,熱鬧一天。今年怎麼辦呢?這個事不能去和老人商議,因為一商議就有打算不招待親友的意思,而老人也許在表面上贊同,心裡卻極不高興——老人的年歲正象歲末的月份牌,撕一張就短一張,而眼看著已經只剩下不多的幾張了;所以,老人們對自己的生是特別注意的,因為生與喪的距離已沒有好遠。

"我看哪,"小順兒的媽很費了一番思索才向丈夫建議,"還是照往年那麼辦。你不知道,今年要是鴉雀無聲的過去,他老人家非病一場不可!你愛信不信!"

"至於那麼嚴重?"瑞宣慘笑了一下。

"你沒聽見老人直吹風兒嗎?"小順兒的媽的北平話,遇到理直氣壯振振有詞的時候,是詞彙豐富,而語調輕脆,象清夜的小梆子似的。"這兩天不住的說,只要街上的鋪子一下板子,就什麼事也沒有了。這不是說給咱們聽哪嗎?老人家放開桄兒(儘量的)活,還能再活幾年,再說,咱們要是不預備下點酒兒兒的,親戚朋友們要是來了,咱們豈不抓瞎?"

"他們會不等去請,自動的來,在這個年月?"

"那可就難說!別管天下怎麼亂,咱們北平人絕不能忘了禮節!"瑞宣沒再言語。平,他很自傲生在北平,能說全國遵為國語的話,能拿皇帝建造的御苑壇社作為公園,能看到珍本的書籍,能聽到最有見解的言論,淨憑耳燻目染,也可以得到許多見識。連走卒小販全另有風度!今天,聽到韻梅的話,他有點討厭北平人了,別管天下怎麼亂…嘔,作了亡國奴還要慶壽!

"你甭管,全給我得啦!哪怕是吃炒菜面呢,反正親友來了,不至於對著臉兒發楞!老人家呢要看的是人,你給他山珍海味吃,他也吃不了幾口!"小順兒的媽說完,覺得很滿意,用她的水靈的大眼睛掃了一圈,彷彿天堂,人間,地獄,都在她的瞭解與管理中似的。

祁天佑回家來看看。他的臉瘦了一些,掛著點不大自然的笑容。"鋪戶差不多都開了門,咱們可挑出了幌子去。有生意沒生意的,開開門總覺得痛快點!"他含著歉意的向祁老人報告。

"開開門就行了!鋪戶一開,就有了市面,也就顯著太平了!"祁老人的臉上也有了笑容。

和老父親搭訕了幾句,天佑到自己屋裡看看老伴兒。她雖還是病病歪歪的,而心裡很細,問了國事,再問鋪子的情形。天佑對國事不十分清楚,而只信任商會,商會一勸大家獻捐,他就曉得是要打仗,商會一有人出頭維持治安,他便知道地面上快消停了。這次,除了商會中幾個重要人物作些私人的活動,商會本身並沒有什麼表示,而鋪戶的開市是受了警察的通告的。因此,天佑還不能肯確的說大局究竟如何。

至於買賣的好壞,那要完全依著治亂而決定,天佑的難處就在因為不明白時局究竟如何,而不敢決定是否馬上要收進點貨物來。

"本鬼子進了城,一時不會有什麼生意。生意淡,貨價就得低,按理說我應當進點貨,等時局稍微一平靜,貨物看漲,咱們就有個賺頭!可是,我自己不敢作主,東家們又未必肯出錢,我只好楞著!我心裡不用提有多麼不痛快了!這回的亂子和哪一回都不同,這回是本鬼子打咱們,不是咱們自己打自己,誰知道他們會拉什麼屎呢?"

"過一天算一天吧,你先彆著急!"

"我彆著急?鋪子賺錢,我才能多分幾個!"

"天塌砸眾人哪,又有什麼法兒呢?"說到這裡,瑞宣進來了,提起給祖父作壽的事。父親皺了皺眉。在他的心裡,給老父親作壽差不多和初二十六祭財神一樣,萬不能馬虎過去。但是,在這本兵剛剛進了城的時候,他實在打不起神來。想了半天,他低聲的說:"你看著辦吧,怎辦怎好!"瑞宣更沒了主意。

大家楞住了,沒有話說,雖然心裡都有千言萬語。這時候,隔壁小文拉起胡琴來,小文太太象在城喊嗓子那樣,有音無字的咿——咿——啊——啊——了幾聲。

"還有心思幹這個!"瑞宣皺著眉說。

"人家指著這個吃飯呀!"天佑本來也討厭唱戲,可是沒法子不說這句實話。意在言外的,他抓到了人們的心情的底——教誰壓管著也得吃飯!

瑞宣溜了出來。他覺得在屋中透不過氣來。父親的這一句話教他看見了但丁的地獄,雖然是地獄,那些鬼魂們還能把它得十分熱鬧!他自己也得活下去,也就必須和鬼魂們擠來擠去!

"瑞宣!"天佑叫了一聲,趕到屋門口來。"你到學校看看去吧!"小順兒正用小磚頭打樹上的半紅的棗子。瑞宣站住,先對小順兒說:"你打不下棗兒來,不留神把屋的玻璃打碎,就痛快了!"

"門口沒有,沒有賣糖的,還不教人家吃兩個棗兒?"小順兒怪委屈的說。

在屋裡接了話:"教他打去吧!孩子這幾天什麼也吃不著!"小順兒很得意,放膽的把磚頭扔得更高了些。

瑞宣問父親:"哪個學校?"

"教堂的那個。我剛才由那裡過,聽見打鈴的聲兒,多半是已經開了課。"

"好!我去看看!"瑞宣正想出去走走,散一散中的悶氣。

"我也去!"小順兒打下不少的葉子,而沒打下一個棗兒,所以改變計劃,想同父親逛逛街去。

又答了話:"你不能去呀!街上有本鬼子!教爺爺給你打兩個棗兒!乖!"瑞宣沒顧得戴帽子,匆匆的走出去。

他是在兩處教書。一處是市立中學,有十八個鐘點,都是英語。另一處是一個天主教堂立的補習學校,他只教四個鐘頭的中文。兼這四小時的課,他並不為那點很微薄的報酬,而是願和校內的意國與其他國籍的神父們學習一點拉丁文和法文。他是個不肯教腦子長起鏽來的人。

大街上並沒有變樣子。他很希望街上有了驚心的改變,好使他咬一咬牙,管什麼父母子女,且去身赴國難。可是,街上還是那個老樣兒,只是行人車馬很少,教他到寂寞,空虛,與不安。正如他父親所說的,鋪戶已差不多都開了門,可是都沒有什麼生意。那些老實的,規矩的店夥,都靜靜的坐在櫃檯內,有的打著盹兒,有的向門外呆視。衚衕口上已有了洋車,車伕們都不象平那麼嬉皮笑臉的開玩笑,有的靠著牆靜立,有的在車簸箕上坐著。恥辱的外衣是靜寂。

他在護國寺街口,看見了兩個武裝的本兵,象一對短而寬的熊似的立在街心。他的頭上出了汗。低下頭,他從便道上,緊擦著鋪戶的門口走過去。他覺得兩腳象踩著棉花。走出老遠,他才敢抬起頭來。彷彿有人叫了他一聲,他又低下頭去;他覺得自己的姓名很可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