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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前門不遠,高第停住了車,抱歉的對車伕說:"對不住,我不坐了!"給了車伕幾個錢,她向西走去。她不知向哪裡走呢,也不知要向哪裡走呢;她只知道須走一走,好散散中的怒氣。
糊糊的走了半天,她才知道她是順著順城街往西走呢。又走了一會兒,她看見路北的一座小廟,她不由的立住了。廟門,已經年久失修,開著一扇,她走了進去。她不一定要拜佛燒香,而只覺得這是個可以靜靜的坐一會兒,想一想前前後後的好地方。山門裡一個人也沒有。三面的佛殿都和廟門一樣的寒傖,可是到處都很乾淨。這,使她心裡舒服了一點。正在這麼東張西望的時節,由西殿裡出來一個人,錢默先生。他穿著一件舊棉道袍,短撅撅的只達到膝部。手中,他提著一個大布口袋,上面寫著很大很黑的"敬惜字紙"。
高第說不上來話,而一直的撲奔過去,又要笑,又要哭,象無意中遇到多年未見的親人似的。
老人的臉很黑很瘦,頭髮已花白。看見高第,他楞住了。眨了眨眼,他想了起來,極溫柔的笑了笑。"高第!"緊跟著,他停止了笑,幾乎有點不安的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誰告訴你的?"高第也笑了:"沒人告訴我,我誤投誤撞的走了進來。"老人彷彿是放了心,低聲的說:"別對任何人說,我在這裡。這裡也不是我的住處。不過有時候來,來…"老人又笑了一下。"告訴我,你幹什麼呢?"老人一邊說,一邊往正殿那邊走。高第在後邊跟著。他們都坐在石階上。
高第的話開了閘,把過去幾個月的遭遇都傾倒出來。老人一聲不響的聽著。最後,高第又提出"報應"作為結論。老人聽完,楞了一會兒,才說:"沒有報應,高第!事在人為,不要信報應!"
"我怎麼辦呢?"
"等我想一想看!"老人閉上了眼。
高第似乎等不及了,緊跟著問:"招弟要是也教我當特務去,我怎麼辦?"
"我正想這個問題!你有膽子去沒有?"老人睜開眼,注視著她。
"我,有膽子也不能去,我不能給…"
"你只想了一面,沒看另一面。假若你有膽子進去,把你的一切都時時的告訴我,不是極有用嗎?"
"那麼,我得等著她,她教我進去,我就進去?"
"一點不錯!可是,"老人的眼還注視著高第的臉,"可是被他們知道了,你馬上沒了命,所以我問你有膽子沒有!"高第遲疑了一下。"錢伯伯,你不能給我點事作?我願意跟著您。"
"哼,我一時還不敢用小姐們!你看,本人喜歡造就女間諜,一來是因為他們看不起女人,以為女人們膽子小,容易管束;二來是因為中國人對女的客氣,女間諜容易混進內地去。至於他們自己,可不大容易受女子的騙,他們到處都給軍官們,兵們,安置好女,伺候著他們;咱們的女間諜即使肯犧牲相,也無從接近他們。因此,我只在萬不得已的時候,男人活動不開的時候,才求女人幫幫忙。你到底敢去不敢,假若招弟找了你來?"
"我去!可是她要不找我來呢?"
"等著她!同時,我有用著你的地方,必通知你!"
"可是,我沒有收入,怎麼活著呢?"
"嗯,慢慢的想辦法!先別愁,別急,一個人還不那麼容易餓死!"
"我相信你的話,錢伯伯!回到家裡,我把招弟的事告訴爸爸不告訴呢?"
"告訴他!一告訴他,他必馬上找招弟去,必定到處去吹噓他的女兒當了特務。這麼一來,招弟必吃虧,而無從紅起來。她紅不起來,咱們就減少了一個禍害星!"
"可是她要是紅不起來,也許她就不來找我,教我也去當…"
"人是活的,高第!要見機而作,不能先給自己畫好了白線,順著它走!"老人立了起來。"還有,隨時跟瑞宣商議,他沒膽子,可有個細心!"高第也立起來。"錢伯伯,我以後上哪兒找你去呢?"
"這裡,我要不在這裡,告訴後院的明月和尚,他是咱們的人。見到他,先要說敬惜字紙①,要不然他不相信你!"高第隨著老人,慢慢的往廟外走,看著老人手中的口袋,她好奇的問出來:"錢伯伯,口袋裡有什麼?"老人立住,看著她,笑了笑,沒說什麼。快到廟門口,老人教高第先出去:"高第記住了!別對任何人說我的事!好好的回家,等著招弟,或我的消息。彆著急,發愁!見機而作!你是個好孩子,我早就知道!走吧!"高第先獨自走出來。她不敢回頭再看一看,知道老人不願和她一同出來必有用意,她不便再東瞧西望的,惹老人不高興。可是,老人的黑瘦的臉與溫和的笑容,還都非常清晰的在她心中。那個形影,象發著光與熱力,使她看見天,全身都溫暖起來。那個形影,象個最美麗的菩薩似的,教她到安全,給了她無限的希望。她想到,即使馬上再遇到招弟,馬上去當特務,她也會連眼也不眨一下,便去冒險,犧牲;有錢先生的話在她心中,即使她馬上掉了腦袋,也是舒服的!
最使她高興的是錢先生說沒有報應。這幾個字揭去了她心上的一片黑雲。她是她,大赤包是大赤包,她並不須替媽媽負責,承受懲罰。只要她大起膽來,敢去作錢先生教她作的事,她便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對得起一切的人。想明白了這一點,她的全身都到輕鬆,腿上有了力氣。她一氣走回家來。
冠曉荷和祁瑞豐正在屋中閒扯淡。一看見他們倆,高第馬上皺上了眉。剛才,在小廟裡,她見到一位活的菩薩;現在她看見一對小鬼。他們倆,這一對活鬼,特別的醜惡,討厭,因為她剛剛看見了那慈祥的,勇敢的,有智慧的,菩薩。她下了決心,不再對他們客氣,敷衍。瞪了他們一眼,象憑空響了一聲雷似的,告訴他們:"媽媽死啦!"曉荷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嗎!"
"媽媽死啦!"高第還瞪他們。
曉荷用手捂上了眼。瑞豐看了看他們父女,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他居然動了心,倒彷彿大赤包是萬萬死不得的。"大哥!大哥!"瑞豐含著淚勸:"別太傷心!別…"他的話噎在了喉中,眼淚了下來。
曉荷把手放下來。"我並沒哭!哭不得!現在哭不得!想想看,自從她下獄,街坊四鄰就都對我翻白眼;他們要是知道了冠所長死了,不就更小看我,說不定還許啐我兩口嗎?我不哭,我傷心我知道,可是不能教街坊們聽見,得意!"
"大哥!"瑞豐急忙把落錯了的淚擦去,而改為含笑:"大哥,你見得對,高明!"曉荷長嘆了一聲,悽婉的問高第:"你怎麼知道的呢?"
"招弟告訴我的!"兩個人一齊跳起來,一齊問:"招弟?招弟?"高第真想扯他們一頓嘴巴子,但是她必須按照錢先生的囑咐行事,她納住了氣:"她當了特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