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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們當然注意我!"老人很驕傲的一笑。"不過,我有我的辦法。我常常的和他們在一道!你知道,他們也是中國人。特務是最時髦的組織,也是最靠不住的組織。同時,他們知道我身上並沒有武器,不會給他們闖禍。他們大概拿我當個半瘋子,我也就假裝瘋魔的和他們亂扯。我告訴他們,我入過獄,過刑,好教他們知道我並不怕監獄與苦刑。他們也知道我的確沒有錢,在我身上他們擠不出油水來。在必要的時候,我還嚇唬他們,說我是中央派來的。他們沒有多少國家觀念,可是也不真心信服本人,他們渺渺茫茫的覺得本人將來必失敗——他們說不上理由來,大概只因為本人太討厭,所以連他們也盼望本人失敗。(這是本人最大的悲哀!)既然盼望本人失敗,他們當然不肯真刀真槍的和中央派來的人蠻幹,他們必須給自己留個退步。告訴你,瑞宣,死也並不容易,假若你一旦忘記了死的可怕。我不怕死,所以我在死亡的門前找到了許多的小活路兒。我一時沒有危險。不過,誰知道呢,將來我也許會在最想不到的地方與時間,忽然的死掉。管它呢,反正今天我還活著,今天我就放膽的工作!"這時候,天已經黑了。小茶館裡點起一些菜油燈。"錢伯伯,"瑞宣低聲的叫。"家去,吃點什麼,好不好?"老人毫不遲疑的拒絕了:"不去!見著你的祖父和小順子,我就想起我自己從前的生活來,那使我不好過。我今天正象人由爬行而改為立起來,用兩條腿走路的時候;我一鬆氣,就會爬下去,又成為四條腿的動物!人是脆弱的,須用全力支持自己!"

"那麼,我們在外邊吃一點東西?"

"也不!理由同上!"老人慢慢的往起立。剛立穩,他又坐下了。"還有兩句話。你認識你們衚衕裡的牛教授?"

"不認識。幹嗎?"

"不認識就算了。你總該認識尤桐芳嘍?"瑞宣點點頭。

"她是有心的,你應該照應她一點!我也教給了她那個字——殺!"

"殺誰?"

"該殺的人很多!能消滅幾個本人固然好,去殺掉幾個什麼冠曉荷,李空山,大赤包之類的東西也好。這次的抗戰應當是中華民族的大掃除,一方面須趕走敵人,一方面也該掃除清了自己的垃圾。我們的傳統的升官發財的觀念,封建的思想——就是一方面想作高官,一方面又甘心作奴隸——家庭制度,教育方法,和苟且偷安的習慣,都是民族的遺傳病。這些病,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會使歷史無聲無的,平凡的,象一條老牛似的往前慢慢的蹭;我們的歷史上沒有多少照耀全世界的發明與貢獻。及至國家遇到危難,這些病就象三期梅毒似的,一下子潰爛到底。大赤包們不是人,而是民族的髒瘡惡疾,應當用刀消割了去!不要以為他們只是些不知好歹,無足介意的小蟲子,而置之不理。他們是蛆,蛆會變成蒼蠅,傳播惡病。在今天,他們的罪過和本人一樣的多,一樣的大。所以,他們也該殺!"

"我怎麼照應她呢?"瑞宣相當難堪的問。

"給她打氣,鼓勵她!一個婦人往往能有決心,而在執行的時候下不去手!"老人又慢慢的往起立。

瑞宣還不肯動。他要把想了半天的一句話——"對於我,你有什麼教訓呢?"——說出來。可是,他又不敢說。他知道自己的怯懦與無能。假若錢伯伯教他狠心的離開家庭,他敢不敢呢?他把那句話嚥了下去,也慢慢的立起來。

兩個人出了茶館,瑞宣捨不得和錢老人分手,他隨著老人走。走了幾步,老人立住,說:"瑞宣,送君千里終須別,你回家吧!"瑞宣握住了老人的手。"伯父,我們是不是能常見面呢?你知道…"

"不便常見!我知道你想念我,我又何嘗不想念你們!不過,我們多見一面,便多耗費一些工夫;耗費在閒談上!這不上算。再說呢,中國人不懂得守秘密,話說多了,有損無益。我相信你是會守秘密的人,所以今天我毫無保留的把心中的話都傾倒出來。可是,就是你我也以少談心為是。甘心作奴隸的應當張開口,時時的喊主人。不甘心作奴隸的應當閉上嘴,只在最有用的時候張開——噴出仇恨與怒火。看機會吧,當我認為可以找你來的時候,我必找你來。你不要找我!你看,你和野求已經把我竊聽孫子的啼哭的一點享受也剝奪了!再見吧!問老人們好!"瑞宣無可如何的鬆開手。手中象有一股熱氣出去,他茫然的立在那裡,看著錢先生在燈影中慢慢的走去。一直到看不見老人了,他才打了轉身。

他一向渴盼見到錢先生。今天,他看到了老人,可是他一共沒有說了幾句話。羞愧截回去他的言語。論年歲,他比老人小著很多。論知識,他的新知識比錢詩人的豐富。論愛國心,他是新時代的人,理當至少也和錢伯伯有一樣多。可是,他眼看著錢伯伯由隱士變為戰士,而他還是他,他沒有絲毫的長進。他只好聽著老人侃侃而談,他自己張不開口。沒有行動,多開口便是無聊。這個時代本應當屬於他,可是竟自被錢老人搶了去。他沒法不覺得慚愧。

到了家,大家已吃過了晚飯。韻梅重新給他熱菜熱飯。她問他為什麼回來晚了,他沒有回答。隨便的扒摟了一碗飯,他便躺在上胡思亂想。"到底錢伯伯怎樣看我呢?"他翻來覆去的想這個問題。一會兒,他覺得錢老人必定還很看得起他;要不然,老人為什麼還找他來,和他談心呢?一會兒,他又以為這純粹是自,他幹了什麼足以教老人看得起他的事呢?沒有,他沒作過任何有益於抗敵救國的事!那麼,老人為什麼還看得起他呢?不,不!老人不是因為看得起他,而只是因為想念他,才找他來談一談。

他想不清楚,他到疲倦。很早的,他便睡了覺。

隨著第二天的朝陽,他可是看見了新的光明。他把自己放下,而專去想錢先生。他覺得錢先生雖然受盡苦處,可是還很健康,或者也很快活。為什麼?因為老人有了信仰,有了決心;信仰使他絕對相信本人是可以打倒的,決心使他無顧慮的,毫不遲疑的去作打倒本人的工作。信仰與決心使一個老詩人得到重生與永生。

看清楚這一點,瑞宣以為不管他的行動是否恰好配備著抗戰,他也應當在意志的堅定上學一學錢老人。他雖然沒拚著命去殺敵,可是他也決定不向敵人屈膝。這,在以前,他總以為是消極的,是不抵杭,是逃避,是可恥的事。因為可恥,所以他總是一天到晚的低著頭,不敢正眼看別人,也不敢對鏡子看自己。現在,他決定要學錢先生,儘管在行動上與錢先生不同,可是他也要象錢先生那樣的堅定,快樂。他的不肯向敵人屈膝不只是逃避,而是一種守。堅持著這守,他便得到一點兒錢先生的剛毅之氣。為守而受苦,受刑,以至於被殺,都頂好任憑於它。他須為守與苦難而打起神活著,不應當再象個避宿的蝸牛似的,老把頭藏起去。是的,他須活著;為自己,為家庭,為守,他須活著,而且是堂堂正正的,有說有笑的,活著。他應當放寬了心。不是象老二瑞豐那樣的沒皮沒臉的寬心,而是用信仰與堅決充實了自己,使自己象一座不可搖動的小山。他不應當再躲避,而反倒應該去看,去接觸,一切。他應當到冠家去,看他們到底腐爛到了什麼程度。他應當去看小崔怎樣被砍頭。他應當去看本人的一切暴行與把戲。看過了,他才能更清楚,更堅定,說不定也許不期而然的狠一下心,去參加了抗戰的工作。人是歷史的,而不是夢的,材料。他無須為錢先生憂慮什麼,而應當效法錢先生的堅強與無憂無慮。

早飯依然是昨晚剩下的飯熬的粥,和烤窩窩頭與老醃蘿蔔。可是,他吃得很香,很多。他不再因窩窩頭而替老人們與孩子們難過,而以為男女老幼都理應受苦;只有受苦才能使大家更恨敵人,更愛國家。這是懲罰,也是鞭策。

吃過飯,他忙著去上班。一出門,他遇上了一號的兩個本人。他沒低下頭去,而昂首看著他們。他們,今天在他的眼中,已經不是勝利者,而是炮灰。他知道他們早晚會被徵調了去,死在中國的。

他擠上電車去。平,擠電車是一種苦刑;今天他卻以為這是一種鍛鍊。想起獄中那群永遠站立的囚犯,和錢先生的瘸著腿奔走,他覺得他再不應為擠車而苦惱;為小事苦惱,會使人過度的悲觀。

這是星期六。下午兩點他就可以離開公事房。他決定去看看下午三時在太廟大殿裡舉行的華北文藝作家協會的大會。他要看,他不再躲避。

太廟自從闢為公園,始終沒有象中山公園那麼熱鬧過。它只有原來的古柏大殿,而缺乏著別的花木亭榭。北平人多數是喜歡熱鬧的,而這裡太幽靜。現在,已是冬天,這裡的遊人就更少了。瑞宣來到,大門外雖然已經掛起五旗與本旗,並且貼上了許多標語,可是裡外都清鍋冷灶的,幾乎看不到一個人。他慢慢的往園內走,把帽子拉到眉邊,省得教人認出他來。

他看見了老柏上的有名的灰鶴。兩隻,都在樹頂上立著呢。他立定,呆呆的看著它們。從前,他記得,他曾帶著小順兒,特意來看它們,可是沒有看到。今天,無意中的看到,他彷彿是被它們住了,不能再動。據說,這裡的灰鶴是皇帝飼養著的,在這裡已有許多年代。瑞宣不曉得一隻鶴能活多少年,是否這兩隻曾經見過皇帝。他只覺得它們,在本人佔領了北平之後,還在這裡活著,有些不大對。它們的羽是那麼光潔,姿態是那麼俊逸,再配上那紅的牆,綠的柏,與金瓦的宮殿,真是仙境中的仙鳥。可是,這仙境中的主人已換上了殺人不眨眼的倭寇;那仙姿逸態又有什麼用呢?說不定,本人會用籠子把它們裝起,運到島國當作戰利品去展覽呢!

不過,鳥兒到底是無知的。人呢?他自己為什麼只呆呆的看著一對灰鶴,而不去趕走那些殺人的魔鬼呢?他不想去看文藝界的大會了。灰鶴與他都是高傲的,愛惜羽的,而他與它們的高傲只是一種姿態而已,沒有用,沒有任何的用!他想低著頭走回家去。

可是,極快的,他矯正了自己。不,他不該又這樣容易傷,而把頭又低下去。傷不是真正的,健康的,情。由傷而落的淚是水,沒有甘霖的功用。他走向會場去。他要聽聽本人說什麼,要看看給本人作裝飾的文藝家的面目。他不是來看灰鶴。

會場裡坐著立著已有不少的人,可是還沒有開會。他在簽到簿上畫了個假名字。守著簽到簿的,和殿裡的各處,他看清,都有特務。自從被捕後,他已會由服裝神氣上認出他們來。他心中暗笑了一下。特務是最時髦的組織,可也是最靠不住的組織,他想起錢先生的話來。以特務支持政權,等於把房子建築在沙灘上。本人很會建築房子,可惜沒看地基是不是沙子。

他在後邊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慢慢的,他認出好幾個人來:那個戴瓜皮小帽,頭象一塊寶塔糖的,是東安市場專偷印書的藝光齋的老闆;那個一臉浮油,象火車一樣吐氣的胖子,是琉璃廠賣墨盒子的週四寶;那個圓眼胖臉的年輕人是後門外德文齋紙店跑外的小山東兒;那個滿臉菸灰,腮上有一撮的是說相聲的黑兒方六。除了黑兒方六(住在小羊圈七號)一定認識他,那三位可是也許認識他,也許不認識,因為他平愛逛書鋪與琉璃廠,而且常在德文齋買東西,所以慢慢的知道了他們,而他們不見得注意過他。此外,他還看到一位六十多歲而滿臉搽著香粉的老妖;想了半天,他才想起來,那是常常寫戲評的票友劉禹清;他在戲劇雜誌上看見過他的像片。在老妖的四圍,立著的,坐著的,有好幾個臉上滿是笑容的人,看著都眼,他可是想不起他們都是誰。由他們的神氣與衣服,他猜想他們不是給小報報股寫文章的,便是小報的記者。由這個大致不錯的猜測,他想到小報上新出現的一些筆名——二傻子,大白薯,清風道士,反迅齋主,熱傷風…。把這些筆名放在面前那些發笑的人們身上,他覺得非常的合適,合適得使他要作嘔。

大赤包,招弟,冠曉荷,走了進來。大赤包穿著一件紫大緞的長袍,上面罩著件大紅繡花的斗篷,頭上戴著一頂大紅的呢洋帽,帽沿很窄,上面斜二尺多長的一野雞。她走得極穩極慢,一進殿門,她雙手握緊了斗篷,頭上的野雞從左至右畫了個半圓,眼睛隨著野雞的轉動,檢閱了全殿的人。這樣亮完了像兒,她的兩手鬆開,肩膀兒一拱,斗篷離了身,輕而快的落在曉荷的手中。而後,她扶著招弟,極穩的往前面走,身上紋絲不動,只有野雞微顫。全殿裡的人都停止了說笑,眼睛全被微顫的野雞住。走到最前排,她隨便的用手一推,象驅逐一個蟲子似的把中間坐著的人推開,她自己坐在那裡——正對著講臺桌上的那瓶鮮花。招弟坐在媽媽旁邊。

曉荷把太太的斗篷搭在左臂上,一邊往前走,一邊向所有的人點頭打招呼。他的眼眯著,嘴半張著,嘴微動,而並沒說什麼;他不費力的使大家猜想他必是和他們說話呢。這樣走了幾步,覺得已經對大家招呼夠了,他閉上了嘴,用小碎步似跳非跳的趕上太太,象個小哈巴狗似的同太太坐在一處。

瑞宣看到冠家夫婦的這一場,實在坐不住了;他又想回家。可是,這時候,門外響了鈴。冠曉荷半立著,雙手伸在頭上鼓掌。別人也跟著鼓掌。瑞宣只好再坐穩。

在掌聲中,第一個走進來的是藍東陽。今天,他穿著西服。沒人看得見他的領帶,因為他的頭與背都維持著鞠躬的姿式。他橫著走,雙手緊緊的貼在身旁,頭與背越來越低,象在地上找東西似的。他的後面是,瑞宣認得,曾經一度以宣傳反戰得名的本作家井田。十年前,瑞宣曾聽過井田的講演。井田是個小個子,而肚子很大,看起來很象會走的一個泡菜罈子。他的肚子,今天,特別往外凸出;高揚著臉。他的頭髮已有許多白的。東陽橫著走,為是一方面盡引路之責,一方面又表示出不敢搶先的謙遜。他的頭老在井田先生的肚子旁邊,招得井田有點不高興,所以走了幾步以後,井田把肚子旁邊的頭推開,昂然走上了講臺。他沒等別人上臺,便坐在正中間。他的眼沒有往臺下看,而高傲的看著彩畫的天花板。第二,第三,第四,也都是本人。他們的身量都不高,可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一座寶塔似的。本人後面是兩個高麗人,高麗人後面是兩個東北青年。藍東陽被井田那麼一推,不動了,就那麼股頂著牆,靜候代表們全走過去。都走完了,他依然保持著鞠躬的姿態,往臺上走。走到臺上,他直了直,重新向井田鞠躬。然後,他轉身,和臺下的人打了對臉。他的眼珠猛的往上一吊,臉上的肌用力的一扯,五官全挪了地方,好象要把臺下的人都吃了似的。這樣示威過了,他著身子坐下。可是,股剛一挨椅子,他又立起來,又向井田鞠躬。井田還欣賞著天花板。這時候,冠曉荷也立起來,向殿門一招手。一個漂亮整齊的男僕提進來一對鮮花籃。曉荷把花籃接過來,恭敬的給太太與女兒一人一隻。大赤包與招弟都立起來,先轉臉向後看了看,為是教大家好看清了她們,而後慢慢的走上臺去。大赤包的花籃獻給東陽,招弟的獻給井田。井田把眼從天花板上收回,看著招弟;坐著,他和招弟握了握手。然後,母女立在一處,又教臺下看她們一下。臺下的掌聲如雷。她們下來,曉荷慢慢的走上了臺,向每個人都深深的鞠了躬,口中輕輕的介紹自己:"冠曉荷!冠曉荷!"臺下也給他鼓了掌。藍東陽宣佈開會:"井田先生!"一鞠躬。"菊池先生!"一鞠躬。他把臺上的人都叫到,給每個人都鞠了躬,這才向臺下一扯他的綠臉,很傲慢的叫了聲:"諸位文藝作家!"沒有鞠躬。叫完這一聲,他楞起來,彷彿因為得意而忘了他的開會詞。他的眼珠一勁兒往上吊。臺下的人以為他是表演什麼功夫呢,一齊鼓掌。他的手顫著往衣袋裡摸,半天,才摸出一張小紙條來。他半身向左轉,臉斜對著井田,開始宣讀:"我們今天開會,因為必須開會!"他把"必須"念得很響,而且把一隻手向上用力的一伸。臺下又鼓了掌。他張著嘴等候掌聲慢慢的停止。而後再念:"我們是文藝家,天然的和大本的文豪們是一家!"臺下的掌聲,這次,響了兩分鐘。在這兩分鐘裡,東陽的嘴不住的動,唸叨著:"好詩!好詩!"掌聲停了,他把紙條收起去。"我的話完了,因為詩是語言的結晶,無須多說。現在,請大文豪井田先生訓話!井田先生!"又是極深的一躬。

井田著身,立在桌子的旁邊,肚子支出老遠。看一眼天花板,看一眼招弟,他不耐煩的一擺手,阻住了臺下的鼓掌,而後用中國話說:"本的是先進國,它的科學,文藝,都是大東亞的領導,模範。我的是反戰的,大本的人民都是反戰的,愛和平的。本和高麗的,滿洲國的,中國的,都是同文同種同文化的。你們,都應當隨著大本的領導,以大本的為模範,共同建設起大東亞的和平的新秩序的!今天的,就是這一企圖的開始,大家的努力的!"他又看了招弟一眼,轉身坐下了。

東陽鞠躬請菊池致詞。瑞宣在大家正鼓掌中間,溜了出來。

出來,他幾乎不認識了東西南北。找了棵古柏,他倚著樹身坐下去。他連想象也沒想象到過,世界上會能有這樣的無恥,欺騙,無聊,與戲。最使他難過的倒還不是藍東陽與大赤包,而是井田。他不單聽過井田從前的講演,而且讀過井田的文章。井田,在十幾年前,的確是值得欽敬的一位作家。他萬沒想到,井田居然也會作了本軍閥的走狗,來戲中國人,戲文藝,並且戲真理。由井田身上,他看到本的整部的文化;那文化只是毒藥丸子上面的一層糖衣。他們的藝術,科學,與衣冠文物,都是假的,騙人的;他們的本質是毒藥。他從前信任過井田,佩服過井田,也就無可避免的認為本自有它的特殊的文化。今天,看清井田不過是個低賤的小魔術家,他也便看見本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小把戲。

想到這裡,他沒法不恨自己,假若他有膽子,一個手榴彈便可以在大殿裡消滅了臺上那一群無恥的東西,而消滅那群東西還不只是為報仇雪恨,也是為掃除真理的戲者。本軍閥只殺了中國人,井田卻勒死了真理與正義。這是全人類的損失。井田口中的反戰,和平,文藝,與科學,不止是欺騙黑兒方六與週四寶,而也是要教全世界承認黑是白,鹿是馬。井田若成了功——也就是全體本人成了功——世界上就須管地獄叫作天堂,把魔鬼叫作上帝,而井田是天使!

他恨自己。是的,他並沒給井田與東陽鼓掌。可是,他也沒伸出手去,打那些無恥的騙子。他不但不敢為同胞們報仇,他也不敢為真理與正義身。他沒有血,也沒有靈魂!

殿外放了一掛極長的爆竹。他無可如何的立起來,往園外走。兩隻灰鶴被爆竹驚起,向天上飛去。瑞宣又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