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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找陳什麼球那小子去呀!死的是他的親姐姐!"瑞宣納住了氣,慘笑著說:"金三伯伯,陳先生剛剛借了我五塊錢去,你想想,他能發送得起一個人嗎?"

"我要有五塊錢,就不借給那小子!"金三爺坐在一條凳子上,一手腳,一手擦臉上的黃土。

"嗯——"瑞宣的態度還是很誠懇,好教三爺不再暴躁。"他倒是真窮!這年月,本人佔著咱們的城,作事的人都拿不到薪水,他又有八個孩子,有什麼辦法呢?得啦,伯伯你作善作到底!乾脆的說,沒有你就沒有辦法!"四大媽提來一大壺開水,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四大爺蹲在地上,金三爺坐在板凳上,一齊那滾熱的水。水的熱氣好象化開了三爺心裡的冰。把水碗放在凳子上,他低下頭去落了淚。一會兒,他開始搭,老淚把臉上的黃土衝了兩道溝兒。然後,用力的捏了捏紅鼻子,又唾了一大口白沫子,他抬起頭來。"真沒想到啊!真沒想到!就憑咱們九城八條大街,東單西四鼓樓前,有這麼多人,就會幹不過小本,就會教他們治得這麼苦!好好的一家人,就這麼接二連三的會死光!好啦,祁大爺,你找姓陳的去!錢,我拿;可是得教他知道!明人不能把錢花在暗地裡!"瑞宣,雖然也相當的疲乏,決定去到後門裡,找陳先生。四大爺主張教小崔去,瑞宣不肯,一來因為小崔已奔跑了一整天,二來他願自己先見到陳先生,好教給一套話應付金三爺。

月亮還沒上來,門裡很黑。約摸著是在離門坎不遠的地方,瑞宣踩到一條圓的象木而不那麼硬的東西上。他本能的收住了腳,以為那是一條大蛇。還沒等到他反想出北方沒有象手臂的蛇來,地上已出了聲音:"打吧!沒的說!我沒的說!"瑞宣認出來語聲:"錢伯伯!錢伯伯!"地上又不出聲了。他彎下去,眼睛極用力往地上找,才看清:錢默是臉朝下,身在門內,腳在門坎上爬伏著呢。他摸到一條臂,還軟和,可是溼碌碌的很涼。他頭向裡喊:"金伯伯!李爺爺!快來!"他的聲音的難聽,馬上驚動了屋裡的兩位老人。他們很快的跑出來。金三爺嘟囔著:"又怎麼啦?又怎麼啦?狼嚎鬼叫的?"

"快來!抬人!錢伯伯!"瑞宣發急的說。

"誰?親家?"金三爺撞到瑞宣的身上。"親家?你回來的好!是時候!"雖然這麼叨嘮,他可是很快的辨清方位,兩手抄起錢先生的腿來。

"四媽!"李四爺摸著黑抄起錢先生的脖子。"快,拿燈!"四大媽的手又哆嗦起來,很忙而實際很慢的把燈拿出來,放在了窗臺上。"誰?怎麼啦?簡直是鬧鬼喲!"到屋裡,他們把他放在了地上。瑞宣轉身把燈由窗臺上拿進來,放在桌上。地上躺著的確是錢先生,可已經不是他們心中所記得的那位詩人了。

錢先生的胖臉上已沒有了,而只剩了一些松的,無倚無靠的黑皮。長的頭髮,都粘合到一塊兒,象用膠貼在頭上的,上面帶著泥塊與草兒。在太陽一帶,皮已被燙焦,斑斑塊塊的,象拔過些"火罐子"似的。他閉著眼,而張著口,口中已沒有了牙。身上還是那一身單褲褂,已經因顏太多而辨不清顏,有的地方撕破,有的地方牢牢的粘在身上,有的地方很硬,象血或什麼粘東西凝結在上面似的。赤著腳,滿腳是汙泥,腫得象兩隻剛出泥塘的小豬。

他們呆呆的看著他。驚異,憐憫,與憤怒擰絞著他們的心,他們甚至於忘了他是躺在冰涼的地上。李四媽,因為還沒大看清楚,倒有了動作;她又泡來一杯白糖水。

看見她手中的杯子,瑞宣也開始動作。他十分小心,恭敬的,把老人的脖子抄起來,教四大媽來灌糖水。四大媽離近了錢先生,看清了他的臉,"啊"了一聲,杯子出了手!李四爺想斥責她,但是沒敢出聲。金三爺湊近了一點,低聲而溫和的叫:"親家!親家!默!醒醒!"這溫柔懇切的聲音,出自他這個野調無腔的人的口中,有一種分外的悲慘,使瑞宣的眼中不由的溼了。

錢先生的嘴動了動,哼出兩聲來。李四爺忽然的想起動作,他把裡間屋裡一把破藤子躺椅拉了出來。瑞宣慢慢的往起搬錢先生的身子,金三爺也幫了把手,想把錢先生攙到躺椅上去。錢先生由仰臥改成坐的姿勢。他剛一坐起來,金三爺"啊"了一聲,其中所含的驚異與恐懼不減於剛才李四媽的那個。錢先生背上的那一部分小褂只剩了兩個肩,肩下面只剩了幾條,都牢固的鑲嵌在血的條痕裡。那些血道子,有的是定好了黑的或黃的細長疤痕;有的還鮮紅的張著,著一股黃水;有的並沒有破裂,而只是藍青的腫浮的條子;有的是在黑疤下面扯著一條白的膿。一道布條,一道黑,一道紅,一道青,一道白,他的背是一面多織成的血網!"親家!親家!"金三爺真的動了心。說真的,孟石的死並沒使他動心到現在這樣的程度,因為他把女兒給了孟石,實在是因為他喜愛默。"親家!這是怎回事喲!本鬼子把你打成這樣?我他們十八輩兒的祖宗!"

"先別吵!"瑞宣還扶著錢詩人。"四大爺,快去請大夫!"

"我有白藥!"四大爺轉身就要走,到家中去取藥。"白藥不行!去請西醫,外科西醫!"瑞宣說得非常的堅決。

李四爺,雖然極信服白藥,可是沒敢再辯駁。扯著兩條已經連立都快立不穩的腿,走出去。

錢先生睜了睜眼,哼了一聲,就又閉上了。

李四媽為贖自己摔了杯子的罪過,又沏來一杯糖水。這回,她沒敢親自去灌,而給了金三爺。

小崔回來了,在窗外叫:"四還不吃飯去嗎?天可真不早啦!"

"你去和孫七吃,別等我!"

"四爺呢?"

"請大夫去了!"

"怎麼不叫我去呢?"說著,他進了屋中。一眼看到地上的情景,他差點跳起來:"什麼?錢先生!"瑞宣扶著錢先生,對小崔說:"崔爺,再跑一趟後門吧,請陳先生馬上來!"

"好孩子!"李四媽的急火橫在裡,直打嗝兒。"你去嚼兩口饅頭,趕緊跑一趟!"

"這——"小崔想問明白錢先生的事。"快去吧,好孩子!"四媽央告著。

小崔帶著點捨不得走的樣子走出去。

糖水灌下去,錢先生的腹內響了一陣。沒有睜眼,他的沒了牙的嘴輕輕的動。瑞宣辨出幾個字,而不能把它們聯成一氣,找出意思來。又待了一會兒,錢先生正式的說出話來:"好吧!再打吧!我沒的說!沒的說!"說著,他的手——與他的腳一樣的汙黑——緊緊抓在地上,把手指甲摳在方磚的縫子裡,象是為增強抵抗苦痛的力量。他的語聲還和平一樣的低碎,可是比平多著一點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勁兒。忽然的,他睜開了眼——一對象廟中佛像的眼,很大很亮,而沒看見什麼。

"親家!我,金三!"金三爺蹲在了地上,臉對著親家公。"錢伯伯!我,瑞宣!"錢先生把眼閉了一閉,也許是被燈光晃的,也許是出於平的習慣。把眼再睜開,還是向前看著,好象是在想一件不易想起的事。

裡屋裡,李四媽一半勸告,一半責斥的,對錢少說:"不要起來!好孩子,多躺一會兒!不聽話,我可就不管你啦!"錢先生似乎忘了想事,而把眼閉成一道縫,頭偏起一點,象偷聽話兒似的。聽到裡間屋的聲音,他的臉上有一點點怒意。"啊!"他巴唧了兩下:"又該三號受刑了!著點,別嚎!咬上你的,咬爛了!"錢少到底走了出來,叫了聲:"爸爸!"瑞宣以為她的語聲與孝衣一定會引起錢先生的注意。可是,錢先生依然沒有理會什麼。

扶著那把破藤椅,少有淚無聲的哭起來。

錢先生的兩手開始用力往地上拄。象要往起立的樣子。瑞宣想就勁兒把他攙到椅子上去。可是,錢先生的力氣,象狂人似的,忽然大起來。一使勁,他已經蹲起來。他的眼很深很亮,轉了幾下:"想起來了!他姓冠!哈哈!我去教他看看,我還沒死!"他再一使力,立了起來。身子搖了兩下,他立穩。他看到了瑞宣,但是不認識。他的凹進去的腮動了動,身子向後躲閃:"誰?又拉我去上電刑嗎?"他的雙手很快的捂在太陽上。

"錢伯伯!是我!祁瑞宣!這是你家裡!"錢先生的眼象困在籠中的飢虎似的,無可如何的看著瑞宣,依然辨不清他是誰。

金三爺忽然心生一計:"親家!孟石和親家母都死啦!"他以為錢先生是血了心,也許因為聽見最悲慘的事大哭一場,就會清醒過來的。

錢先生沒有聽懂金三爺的話。右手的手指輕按著腦門,他彷彿又在思索。想了半天,他開始往前邁步——他腫得很厚的腳已不能抬得很高;及至抬起來,他不知道往哪裡放它好。這樣的走了兩步,他彷彿高興了一點。"忘不了!是呀,怎能忘了呢!我找姓冠的去!"他一邊說,一邊吃力的往前走,象帶著腳鐐似的那麼緩慢。

因為想不起更好的主意,瑞宣只好相信金三爺的辦法。他想,假若錢先生真是血了心,而心中只記著到冠家去這一件事,那就不便攔阻。他知道,錢先生若和冠曉荷見了面,一定不能不起些衝突;說不定錢先生也許一頭碰過去,與冠曉荷同歸於盡!他既不便阻攔,又怕出了凶事;所以很快的他決定了,跟著錢先生去。主意拿定,他過去攙住錢詩人。"躲開!"錢先生不許攙扶。"躲開!拉我幹什麼?我自己會走!到行刑場也是一樣的走!"瑞宣只好跟在後面。金三爺看了女兒一眼,遲疑了一下,也跟上來。李四大媽把少攙了回去。

不知要倒下多少次,錢先生才來到三號的門外。金三爺與瑞宣緊緊的跟著,唯恐他倒下來。

三號的門開著呢。院中的電燈雖不很亮,可是把走道照得相當的清楚。錢先生努力試了幾次,還是上不了臺階;他的腳腕已腫得不靈活。瑞宣本想攙他回家去,但是又一想,他覺得錢先生應當進去,給曉荷一點懲戒。金三爺大概也這麼想,所以他扶住了親家,一直扶進大門。

冠氏夫婦正陪著兩位客人玩撲克牌。客人是一男一女,看起來很象夫婦,而事實上並非夫婦。男的是個大個子,看樣子很象個在軍閥時代作過師長或旅長的軍人。女的有三十來歲,看樣子象個從良的女。他們倆的樣子正好說明了他們的履歷——男的是個小軍閥,女的是暫時與他同居的女,他一向住在天津,新近才來到北平,據說頗有所活動,說不定也許能作警察局的特高科科長呢。因此,冠氏夫婦請他來吃飯,而且誠懇的請求他帶來他的女朋友。飯後,他們玩起牌來。他的牌品極壞。遇到"愛司","王","後",他便用他的並不很靈巧的大手,給作上記號。發牌的時候,他隨便的翻看別家的牌,而且扯著臉說:"喝,你有一對紅桃兒愛司!"把牌發好,他還要翻開餘牌的第一張看個清楚。他的心和手都很笨,並不會暗中鬧鬼兒耍手彩;他的不守牌規只是一種變相的敲錢。等到贏了幾把以後,他會腆著臉說:"這些辦法都是跟張宗昌督辦學來的!"冠氏夫婦是一對老牌油子,當然不肯吃這個虧。可是,今天他們倆決定認命輸錢,因為對於一個明天也許就走馬上任的特務主任是理當納貢稱臣的。曉荷的確有涵養,越輸,他的態度越自然,談笑越活潑。還不時的向那位女"朋友"飛個媚眼。大赤包的氣派雖大,可是到底還有時候沉不住氣,而把一臉的雀斑都氣得一明一暗的。曉荷不時的用腳尖偷偷碰她的腿,使她注意不要得罪了客人。

曉荷的臉正對著屋門。他是第一個看見錢先生的。看見了,他的臉登時沒有了血。把牌放下,他要往起立。"怎麼啦?"大赤包問。沒等他回答,她也看見了進來的人。"幹什麼?"她象叱喝一個叫花子似的問錢先生。她確是以為進來的是個要飯的。及至看清那是錢先生,她也把牌放在了桌上。

"出牌呀!該你啦,老冠!"軍人的眼角到了進來的人,可是心思還完全注意在賭牌上。

錢先生看著冠曉荷,嘴開始輕輕的動,好象是小學生在到老師跟前背書以前先自己暗背一過兒那樣。金三爺緊跟著親家,立在他的身旁。

瑞宣本想不進屋中去,可是楞了一會兒之後,覺得自己太缺乏勇氣。笑了一下,他也輕輕的走進去。

曉荷看見瑞宣,想把手拱起來,搭訕著說句話。但是他的手抬不起來。肯向敵人屈膝的,磕膝蓋必定沒有什麼骨頭,他僵在那裡。

"這是他媽的怎回事呢?"軍人見大家楞起來,發了脾氣。

瑞宣極想鎮定,而心中還有點著急。他盼著錢先生快快的把心中繞住了的主意拿出來,快快的結束了這一場難堪。

錢先生往前湊了一步。自從來到家中,誰也沒認清,他現在可認清了冠曉荷。認清了,他的話象背得爛的一首詩似的,由心中湧了出來。

"冠曉荷!"他的聲音幾乎恢復了平的低柔,他的神氣也頗似往常的誠懇溫厚。"你不用害怕,我是詩人,不會動武!我來,是為看看你,也叫你看看我!我還沒死!本人很會打人,但是他們打破了我的身體,打斷了我的骨頭,可打不改我的心!我的心永遠是中國人的心!你呢,我請問你,你的心是哪一國的呢?請你回答我!"說到這裡,他似乎已經筋疲力盡,身子晃了兩晃。

瑞宣趕緊過去,扶住了老人。

曉荷沒有任何動作,只不住的舐嘴。錢先生的樣子與言語絲毫沒能打動他的心,他只是怕錢先生撲過來抓住他。軍人說了話:"冠太太,這是怎回事?"大赤包聽明白錢先生並不是來動武,而且旁邊又有剛敲過她的錢的候補特務處處長助威,她決定拿出點厲害來。"這是成心搗蛋,你們全滾出去!"金三爺的方頭紅鼻子一齊發了光,一步,他邁到牌桌前。"誰滾出去?"曉荷想跑開。金三爺隔著桌子,一探身,老鷹掐膆的揪住他的脖領,手往前一帶,又往後一放,連曉荷帶椅子一齊翻倒。

"打人嗎?"大赤包立起來,眼睛向軍人求救。

軍人——一個只會為虎作倀的軍人——急忙立起來,躲在了一邊。女象個老鼠似的,藏在他的身後。"好男不跟女鬥!"金三爺要過去抓那個象翻了身的烏龜似的冠曉荷。可是,大赤包以氣派的關係,躲晚了一點,金三爺不耐煩,把手一,正在她的臉上。以他的扔過石鎖的手,只這麼一,已活動了她的兩個牙,血馬上從口中出來。她抱著腮喊起來:"救命啊!救命!"

"出聲,我捶死你!"她捂著臉,不敢再出聲,躲在一旁。她很想跑出去,喊巡警。可是,她知道現在的巡警並不認真的管事。這時節,連她都彷彿覺到亡了國也有別扭的地方!

軍人和女友想跑出去。金三爺怕他們出去調兵,喝了聲:"別動!"軍人很知道服從命令,以立正的姿態站在了屋角。

瑞宣雖不想去勸架,可是怕錢先生再昏過去,所以兩手緊握著老人的胳臂,而對金三爺說:"算了吧!走吧!"金三爺很利落,又很安穩的,繞過桌子去:"我得管教管教他!放心,我會打人!教他疼,可不會傷了筋骨!"曉荷這時候手腳亂動的算是把自己由椅子上翻轉過來。看逃無可逃,他只好往桌子下面鑽。金三爺一把握住他的左腳腕,象拉死狗似的把他拉出來。

曉荷知道北平的武士道的規矩,他"叫"了:"爸爸!別打!"金三爺沒了辦法。"叫"了,就不能再打。捏了捏紅鼻子頭,他無可如何的說:"便宜你小子這次!哼!"說完,他板,蹲下去,把錢先生背了起來;向瑞宣一點頭:"走!"走出屋門,他立住了,向屋中說,"我叫金三,住在蔣養房,什麼時候找我來,清茶恭候!"招弟害怕,把美麗的小臉用被子蒙起,蜷著身躺在上,一動也不敢動。

桐芳與高第在院中看熱鬧呢。

藉著院中的燈光,錢先生看見了她們。他認清了高第:"你是個好孩子!"金三爺問了聲:"什麼",沒得到回答,於是放開兩隻踢梅花樁的大腳,把親家揹回家去。

見"敵人"走淨,冠家夫婦一齊量好了聲音,使聲音不至傳到西院去,開始咒罵。大赤包漱了漱口,宣佈她非報仇不可,而且想出許多足以使金三爺碎屍萬斷的計策來。曉荷對客人詳細的說明,他為什麼不抵抗,不是膽小,而是好鞋不踩臭狗屎!那位軍人也慷慨壯的述說:他是沒動手,若是動了手的話,十個金三也不是他的對手。女的沒說什麼,只含笑向他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