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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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你自己,林惇夫人,你剛才還知道的。”
“我自己!”她息著“鍾打十二點啦!那兒,那是真的!
那太可怕啦!”她的手指緊揪住衣服,又把衣服合攏來遮住眼睛。我正想偷偷走到門口打算去叫她丈夫,可是一聲刺耳的尖叫把我召喚回來——那圍巾從鏡框上掉下來了。
“哎呀,怎麼回事呀?”我喊著。
“現在誰是膽小鬼呀?醒醒吧!那是玻璃——鏡子,林惇夫人,你在鏡子裡面看到的是你自己,還有我在你旁邊。”她又發抖又驚惶,把我抱得緊緊的,可是恐怖漸漸從她臉上消失了;蒼白的臉消失,呈現出羞臊的紅暈。
“啊,親愛的!我以為我是在家呢,”她嘆著。
“我以為我躺在呼嘯山莊我的臥房裡。因為我軟弱無力,我的腦子糊塗了,我就不知不覺地叫起來。不要說什麼吧,就陪著我。我怕睡覺:我的那些夢讓我害怕。”
“好好睡一下會對你有益的,太太,”我回答“我希望你在這一場折騰後,可以不再想餓死你自己了。”
“啊,但願我是在老家裡我自己的上!”她辛酸地說下去,絞著雙手。
“還有那風在窗外樅樹間呼嘯著。千萬讓我受受這風吧——它是從曠野那邊直吹過來的——千萬讓我一口吧!”為了使她平靜下來,我就將窗子打開了幾秒鐘。一陣冷風衝進來;我關上窗,又回到我的原位。她現在平靜地躺著,臉被眼淚沖洗著。身體的疲乏已經完全降服了她的神:我們兇猛的凱瑟琳並不比一個啼哭的孩子好多少。
“我把自己關在這兒有多久了?”她問,忽然神恢復過來。
“那天是星期一晚上,”我回答“今天是星期四晚上,或者,這時不如說是星期五早上了。”
“什麼!還是在這個星期裡嗎?”她叫。
“就這麼短的時間嗎?”
“只靠冷水和壞脾氣活著,這也就算夠長的了。”我說。
“唉,好像過了數不盡的時刻啦,”她疑惑地喃喃著“一定還多些。我記得在他們爭吵後我還在客廳裡,埃德加狠心地惹我生氣,我就拚命跑到這屋裡。我一閂上門,整個黑暗壓住了我,我就倒在地板上了。我不能夠向埃德加解釋:我是多麼確切地覺到如果他非嘲我不可,我會發病,或者瘋狂的!我已經不能管束我的舌頭或頭腦,他也許沒猜想到我的悲痛,我只到我要躲避他和他的聲音。在我還沒有十分恢復能看能聽的能力之前,天就亮了。耐莉,我要告訴你我想過什麼,還有什麼想法總是不斷地出現再出現,搞得我都快要發瘋了。我躺在那兒,頭靠著桌子腿,我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得出灰灰的窗戶玻璃,我想我是在家裡那橡木嵌板的上。我的心由於某種極度的憂傷而到痛楚,可是我剛醒過來,又記不得是什麼憂傷。我想著,苦苦地想發現到底是些什麼。最奇怪的是,過去我生活中的整整七年變成了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是否有過這段子。我還是一個孩子,我父親才下葬,由於辛德雷命令我和希刺克厲夫分開,我才開始有了悲痛。我第一次被人孤零零地扔在一邊,哭了一整夜,又昏昏沉沉地打了一個盹醒過來,我伸手想把嵌板推開:我的手碰到了桌面!我順著桌毯一拂,記憶跟著就來了:我原來的悲痛被一陣突然的絕望沒了。我說不出我幹嘛覺得這麼倒黴:一定是暫時神經錯亂,因為簡直沒有原因。可是,假使在十二歲的時候我就被迫離開了山莊,每一件往事的聯想,我的一切一切,就像那時候希刺克厲夫一樣,而一下子就成了林惇夫人,畫眉田莊的主婦,一個陌生人的子:從此以後從我原來的世界裡放逐出來,成了人。你可以想象我沉淪的深淵是什麼樣子!你要搖頭儘管搖,耐莉,你幫助他使我不得安寧!你應該跟埃德加說,你實在應該,而且要叫他不要來惹我!啊,我心裡像火燒一樣!但願我在外面!但願我重新是個女孩子,野蠻、頑強、自由,任何傷害只會使我大笑,不會壓得我發瘋!為什麼我變得這樣厲害?為什麼幾句話就使我的血動得這麼沸騰?我擔保若是我到了那邊山上的石南叢林裡,我就會清醒的。再把窗戶敞開,敞開了再扣上鉤子!快,你為什麼不動呀?”
“因為我不想讓你凍死,”我回答。
“你的意思是你不肯給我活下去的機會,”她憤憤地說。
“無論如何,我還不是毫無辦法,我要自己開。”我來不及阻止她,她已經從上溜下來了,她從房間這邊走到那邊,腳步極不穩,把窗推開就探身出去,也不在乎那冷風像鋒利的小刀在割她的肩膀。我懇求著,最後打算硬拉她縮回來。可是我立刻發覺她在神錯亂時的體力大大超過我的體力(她確是神錯亂了,我看她後來的動作與胡言亂語才相信的)。沒有月亮,下面的一切都藏在朦朧的黑暗中:不論遠近,沒有一線光亮從任何房子裡出來——所有的亮光都早就熄滅了:呼嘯山莊的燭光,這兒是從來也瞧不見的——她可還是硬說瞅見它們亮著。
“瞧!”她熱烈地喊著“那就是我的屋子,裡面點著蠟燭,樹在屋前搖擺,還有一支蠟燭是在約瑟夫的閣樓裡…約瑟夫睡得遲,不是嗎?他在等我回家,他好鎖大門。好吧,他還要等一會呢。那段路不好走,需要勇氣。而且我們走那段路一定要經過吉默教堂!我們曾經常常在一起走,不怕那兒的鬼,互相比膽量,站在那些墳墓中間請鬼來。可是,希刺克厲夫,如果我現在跟你比膽量,你敢嗎?要是你敢,我就陪你。我不要一個人躺在那兒:他們也不許要把我埋到一丈二尺深的地裡,把教堂壓在我身上,可是我不會安息,除非你跟我在一起。我絕不會!”她停住了,接著又帶著一種古怪的微笑開始說:“他在考慮——他要我去找他!那麼,找條路呀!不穿過那教堂院子。
你太慢了!該滿意了吧,你總是跟著我的!”看來跟她的瘋狂爭執不休是白費力,我就盤算著怎麼能既不鬆開手,又能找些衣服給她披上。因為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敞開的窗子前。這時,使我大為驚訝的是聽見門柄軋的一聲,林惇先生進來了。他剛從書房出來,正經過走廊,聽到我們說話,被好奇心或是恐懼所驅使,想看看我們深更半夜還在說什麼。
“啊,先生!”我喊道,他一眼看到這屋裡的情形,以及這淒涼的氣氛時正要驚叫,卻給我攔住了。
“我可憐的女主人病啦,她把我制住啦!我簡直沒法管她了。求求你來,把她勸到上去吧。忘掉你的怒氣吧,因為她是很難聽別人的話的。”
“凱瑟琳病啦?”他說,趕忙走過來。
“關上窗子,艾倫!
凱瑟琳!怎麼——”他沉默了:林惇夫人憔悴的神使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他只能恐怖地瞅瞅她又瞅瞅我。
“她正在這兒生氣哩,”我繼續說“簡直沒吃什麼,也絕不抱怨:她不準任何人隨便進來,直到今天晚上我才來這裡。所以我們也不能向你稟報她的情況,因為我們自己也不清楚。
不過這也沒什麼。”我覺得我解釋得很笨拙;主人皺著眉。
“沒什麼,是嗎,丁艾倫?”他嚴厲地說。
“你得說清楚點,為什麼完全瞞住我!”他摟著子,悲痛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