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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再見呂不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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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唐璜結束了他的初戀,而桂花的花期尚早。

階下積,夜涼如水。呂不韋佇立良久,然後叫醒家僮,命令備下熱水,他要沐浴。

家僮們對這個傳說中的老爺子,一向敬如天神。雖說在深更半夜還要沐浴的要求著實有些古怪,卻也不敢多言語,只能乖乖照辦。熱水備妥,家僮又小心問道“要不要喚醒衛氏,為老爺侍浴?”呂不韋搖搖頭,道“不用,都下去,老夫靜處,任何人不得打擾。”呂不韋泡在熱湯之中,盡力伸展四肢,受著自己的身體。以前,都由寵姬給他洗澡,他本用不著自己動手伺候自己。而現在,他緩緩‮摩撫‬全身,象是檢閱,又象是道別。他端詳著自己,駭異於自己那醜陋的、類人而非人的形狀。他的身體,早已不再飽滿,肥胖了,鬆弛了。

多年來,他一直很少生病,然而衰老卻無法抗拒。尤其是退休以來,他衰老得很快很快。外觀旁覽,尚似全人,解衣一臥,肢體不復相關。

作為男人,他的情慾尚存,身體卻已不堪運使。每次情動,如持新雨傘,硬要將那物撐起,真當罪過相。每當此時,他便悲涼地意識到,他已永不再年輕。

消逝的聲音,就是慢慢陽痿的聲音。

呂不韋沐浴完畢,穿上最舒適的薰香衣物。而在這些衣物的庇護之下,他的威嚴和偉岸,看上去依舊不容侵犯。他取出早已藏好的鴆酒,嘴角牽動,苦澀笑道,有些酒,必須一人獨飲。有些路,必須一人獨行。

當年,嫪毐謀反被擒之後,一心只求速死。呂不韋和嫪毐不同,他一向鄙視嫪毐的下賤質地和小家子氣,他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得遊刃有餘。

金黃的酒,慢慢傾注在金爵之中。呂不韋的手,穩定而平靜。而他舉止之間,更是閒適優雅,雍容有度,象是在款待最尊貴的客人。今晚,他就是自己最尊貴的客人。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麼不好好享受它的降臨?

天空黑得深沉,不見光亮,無有云彩。呂不韋晃動著手中的金爵,凝眸於酒蕩起的漣漪,彷彿已先行醉去。

哦,鴆,你這如孔雀般美麗的鳥兒,棲於深山幽谷,飛於雲天之上。單看你那五彩的羽,飛翔的曼妙,又有誰會相信,你竟能如此的致命,用你那華麗的羽,只需輕輕劃過,便能把消愁的美酒變為奪魂的毒藥?也罷,也罷。醉是暫時的死,死是永恆的醉。再沒有比你更好的調酒師了,我正需要來上一杯你調治的美酒。來,鴆,我敬你,為你的美麗,為你的飛翔。

第三節傷逝酒滑入喉中,馥郁芳香,端的佳釀。呂不韋一邊遙想著酒在腸胃間的穿行,一邊快速回顧起自己的一生。喔,那是彩的一生,輝煌的一生,幾乎征服了全世界,俯視過所有人。

呂不韋,我跟你說,你是上天選擇過的,你是上天賜福過的。貧賤凡庸的生活,你一天也未曾經歷過。命運以溫柔的手臂擁抱著你,讓你成為人上之人,沉浸於高處的風光和寒冷。你當知足,衷心地謝,微笑著告別。

噫,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然而,你於秦國功勳卓著,最終卻落得這樣的下場,不得善終。也許你心中餘怒未消,以為自己理應得到更為體面的死亡。但是,用你那生意人的頭腦再仔細想想!你的那些投資,那些功勳,都是已經沉沒的成本。作為一個理之人,在決策之時,不該將這些沉沒成本計算在內。總之,過去已是過去,何必再慍怒傷。泰坦尼克號葬身海底,而羅絲也開始了新的生活。

噫,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毒酒終歸也是酒。兩杯下肚,呂不韋興致漸高,思維之力越發健旺。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時節,他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一隻手拿著糖果,另一隻手被父親牽著,走城串鄉。哦,那些純粹的快樂,恍在眼前,卻又如幾萬年般遙遠。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他已經到了末路,不能再連累他們。而在目前的局勢之下,他的死,對他們未嘗不是好事。嬴政顧忌的只是他一人而已,他死之後,嬴政就算不寬恕他們,至少也不會再趕盡殺絕。

他想到了三千賓客。自從他失勢以來,他便明顯地到,這三千賓客越來越難以控制。他是他們的主人,卻也是他們的工具。他們不允許他無所作為,他們更不會允許他坐以待斃。如果他們知悉了嬴政的來信,難保他們不挾持他出走六國,從而成為秦國的叛臣;或者強迫他和當年的商鞅一樣,造反作難,結果被株連三族。而這兩種結果,都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也好,猢猻催樹倒,樹倒猢猻散。

他想到了自己未盡的政治理想。很遺憾,他熬不到統一中國的那一天了。如今的舞臺,屬於嬴政和李斯。然而,天下歸一的種子,畢竟是由他親手撒下。在未來那秋天的田野上,想必是一片豐收景象——整齊排列的金黃谷堆,有人聽鍾晚禱,有人彎拾穗。

這是他第一次品嚐死亡的滋味,雖然經驗欠缺,但他仍然決定選擇和解。他回憶著生命中那些美妙的片段,作最後的挽留。而最為美妙的片段,卻又總和一個名叫趙姬的女人有關。

一陣悉的思念,彷彿隨身攜帶的行李,被呂不韋在‮夜午‬悄然打開。

趙姬,有多少個夜晚,這樣的時間段,我們彼此廝守,不願睡去。兩雙眼睛,甜的凝望,溫暖的投降。那時,你是我最重要的陣地,最堅強的堡壘。而我,一個愚蠢的士兵,以為要贏得無上的榮譽,就必須先將這所有放棄。後來,你心中的火車重新開走,而我卻連臥軌的機會也化為烏有。

然而,你我都無法否認,那是一次太刻骨的路過,那是一場太奢侈的揮霍。

你的離去,依然在持續,從到冬季,從花開到雪雨。我知道,從前再也不能回去。然而,我思念著你。

我強迫自己去相信會有奇蹟。我必須相信你我的再遇,我必須相信針對彼此的老去。我必須相信,當你回來時,會輕輕地對我說一句:“哦,原來你一直在這裡。”親愛的,我累了,倦了,我已無力再去祈禱,奇蹟也永不會發生。我將睡去,把這空曠的人世間留給你。

是誰,在十年後為你打開家門?是誰,在入睡前和你共一盞燈?

我將睡去。親愛的,別哭,也別怕,很快就會過去的。或許在多年之後,你偶然經過我的墳塋,如仍有意,請為我歌上這樣一曲:“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