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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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拉著你的手離開岡田家的時候,聽見了岡田和洋子在我們身後鬨笑。回到家我一邊給你做飯,一邊等著洋子回來。洋子終於回來了,還帶回來一些只有在黑市上才能搞到的東西,一定是岡田給她的。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能搞到那些東西我應該謝她。但我還是哭著求她不要再到岡田家去了。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一個勁兒地冷笑。
仔細想想,洋子要是索住在岡田家不回來了,我也沒辦法。就她還能回自己的家這一點來說,我還應該謝她。當然岡田家裡也許有某些不方便之處。
過了不久,洋子索站到街頭當女去了。穿著岡田給她的華麗的美式服裝,圍著紗巾,抹著口紅,她越來越像個蕩婦。洋子墮落成這樣,怎麼想都是岡田造成的。可是,洋子對於岡田沒有絲毫怨恨。
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我本跟不上時代的變化,我覺得我腦子裡的保險絲已經燒斷了。我出門的時候經常看見洋子被嫖過她的美國黑人大兵或白人大兵毒打,所以她站的地方經常變化。我幾乎每天都拉著你的手四處找她。
那時候,我終於清楚地看到了都市的本質。
不久前孩子們跟著大喇叭做廣播體的地方,學生們一起看電影的地方,居民們集合在一起討論戰後重建問題的地方,轉眼間墮落了。既像古代蕩婦滿街的羅馬,又像以前的北京,這個平凡而健康的城市崩潰了。孩子們做廣播體的廣場上站著數不清的賣婦,可是沒有一個人對這種現象提出批評。那麼提倡倫理道德的本,竟然沒有一個人對這種墮落嘆口氣。看來,都市這東西,本來就包含著這些危險的因素。
洋子也引著附近的男人們。他們聽說洋子當了賣婦,也都偷偷來找她。據說戰時經常拉響空襲警報的子裡,洋子也沒有付出多少辛苦,附近的男人們總是爭先恐後地前來幫助她。那時候除了老人,年輕一點的男人沒有多少,差不多都跟洋子睡過。所以洋子死在家裡的洗澡間以後,我甚至懷疑過是他們之中的哪一個乾的。
三鷹這個地區不大,但是各種各樣的商店都有。五金店的杉山,木匠大冢,修水管的佐藤,賣玻璃的船橋,這些人當時沒有什麼買賣可做,都像蒼蠅似的圍著洋子轉。他們跟洋子的關係密切到什麼程度我不太清楚,所以只能推測。洋子本來是隻賣身不動真情的,大概是其中某一個人動了真情,而洋子又不跟他走,所以才把洋子毒死的。
對了,寫到這裡我才想起我留下這封信的主要目的:我要把洋子死的時候的情況詳細地寫出來。
那是一個讓人覺得非常不可思議的事件。一想到那個事件,我就到神錯亂。那個事件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完全搞不懂。除了不知道兇手是誰以外,作案方法,作案動機,都讓我一頭霧水。當時,警察到場以後馬上斷定是自殺,可是我對此表示懷疑。如果是自殺的話,她為什麼要把自己反鎖在洗澡間裡?有那個必要嗎?還有,她是喝了劇毒物質氰酸以後身亡的,可是在洗澡間裡為什麼沒有裝毒藥的小瓶子或杯子之類的容器?另外,當時她在廚房裡做飯,切了幾刀的洋白菜還在案板上,難道是做飯做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想自殺了?這一點也很難理解。難以理解的理由還不止這些,別的理由以後再說。
我先把事情的經過寫下來吧。事情發生在昭和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五。那時天氣開始變得炎熱起來,我什麼都不想幹,就在自己的房間裡呆呆地坐著。我不想出去散步,因為我害怕鄰居們用好奇的眼光看我。我整天想的都是怎麼自殺或怎麼把洋子殺了。
到了中午,飯好像還沒做好。房間裡一絲風也沒有,熱得要命。我起身到廚房裡看了一眼,裡面沒人,案板上有切了幾刀的洋白菜,菜刀放在案板上。我打算點冷水沖沖頭,就到洗澡間去,拉了一下磨砂玻璃做的推拉門,拉不開,門從裡面被上了。我隔著磨砂玻璃往裡看,模模糊糊地看見有人躺在洗澡間的地上,我覺得那個人好像是洋子。再用力拉門,還是拉不開,於是我就一邊敲玻璃一邊喊著洋子的名字,叫她給我開門,但喊了半天也沒有動靜。我想把玻璃砸碎了,又怕碎玻璃傷著洋子,就沒有輕易動手砸玻璃,而是跑出去找鄰居幫忙。跑到外面,我又把手伸進臨街窗戶的防盜木欄杆裡,打算推開磨砂玻璃窗往裡看,結果也推不開,窗戶從裡面被上了。
我叫來的鄰居谷口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他小心翼翼地在磨砂玻璃門上砸開一個,伸手進去拔開銷,拉開推拉門一看,果然是洋子在地上躺著呢。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的。我和谷口急忙把她抬到起居室安排她躺好,谷口就跑出去叫醫生了。不過我看洋子是沒救了,沒有呼也沒有心跳,臉痛苦地扭歪了。
死因是氰酸中毒。眼看著就要戰敗的時候,上級給我們這個地區的各家各戶都發了一小瓶氰酸,是讓我們在緊急時刻服毒自殺用的,後來回收的時候我沒有上,埋在院子裡了。也許洋子喝的就是那瓶氰酸。
我和谷口發現洋子的時候,洗澡間裡沒有任何異樣,一切都跟平時一樣。浴缸裡沒有水,蓋浴缸的木板豎在浴缸旁邊晾著,不可能有人在洗澡間裡面。朝外開的窗戶有兩個,都是磨砂玻璃的,當時都著銷。窗戶外面有防盜木欄杆。為了讓你瞭解得更清楚,我在下一頁給你畫了一張圖。
最讓人到奇怪的是洗澡間裡沒有小瓶子或杯子之類的容器。如果洋子是服毒自殺,應該有小瓶子或杯子之類的容器留在洗澡間裡,但是什麼容器都沒有。後來,裝氰酸的小瓶子在廁所的垃圾桶裡被發現了。喝下氰酸以後多長時間見效我不太清楚,但是總不可能喝下之後還東轉西轉的吧。按照警察的分析,洋子是飯做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想自殺,就在廚房裡把小瓶子裡的氰酸倒進杯子裡用水溶解,然後把氰酸含在嘴裡,再把小瓶子扔進廁所的垃圾桶,再走進洗澡間好門窗,最後嚥下含在嘴裡的氰酸自殺。這種解釋也太勉強了吧。
按照警察的解釋,我無法理解洋子自殺時的心理。喝下氰酸以後就把小瓶子和杯子放在身邊有什麼不可以的呢?反正是自殺身亡的人了,難道還會考慮什麼裝毒藥的小瓶子和杯子放在身邊是不是羞恥嗎?為什麼還要費事處理那個小瓶子呢?還有,死的地方為什麼是洗澡間呢?死在洗澡間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啊。衣服穿得好好的,死在家裡的哪個房間都比死在洗澡間合適嘛。
據警方的現場勘查,固定洗澡間的門框和窗框的釘子都生鏽了,不可能被卸下來過,玻璃也沒有被卸下過的痕跡。由於銷鏽得太厲害,沒有在上面查出洋子的指紋。
儘管警察已經認定了洋子是自殺,我還是想不通。最讓我想不明白的是洋子自殺的原因。她本就沒有理由自殺。贖罪意識?她對什麼贖罪呢?而且看她那樣子,連一點兒反省的意思都沒有。我跟洋子通過媒人介紹結婚以後,她一直少言寡語,甚至有些保守,是個賢淑的子。是戰爭結束後的混亂狀態使她變成了這個樣子。她討厭自己了?這只不過是作為她的丈夫的我的一廂情願。
如果說是他殺,可以有很多想象。具有殺死她的動機的人大有人在,我就是其中一個。也有可能是為她爭風吃醋的男人,也有可能是岡田源三。甚至有可能是跟她發生衝突的女人。
一郎我兒,關於你母親奇怪的死的經過就給你說完了。你從我以上的敘述中可以推測出兇手是誰嗎?她的死當然不是自殺,而是他殺,兇手是存在的。那麼,兇手是誰呢?
是的,兇手不是別人,就是我。
殺人動機就不用詳細解釋了。為了讓你能夠理解我的殺人動機,我已經在前面囉囉唆唆地寫了那麼多。我發現洋子躺在洗澡間以後,跑出去找谷口幫忙是明智之舉。如果我一個人把玻璃砸了,把門打開,就沒有辦法證明洗澡間是一個除了洋子以外誰也進不去的密室,我就會被懷疑為兇手。不對,應該說我在隔著磨砂玻璃看見洋子躺在地上之前,就把一切都計劃好了。但是,我到奇怪的是,我跟谷口一起看到洋子的屍體的時候,我心裡曾經反覆想過,是自殺還是他殺呢?如果是他殺的話,兇手是誰呢?我那時候神有些不正常,自己幹過的事情,就像消失在遠方的雲霞裡了,忘了個一乾二淨。
我模模糊糊地記得那瓶氰酸是我從院子裡挖出來的,我也模模糊糊地記得我多次想過要殺死洋子。但是,七月二十五上午的事情,我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在前面我已經承認了很多值得同情的事實,我一點兒都不懷疑洋子是我殺的。可是,讓我到苦惱的是,我說什麼也想不起來我是怎麼殺了洋子,又是怎樣佈置了那樣一間誰也進不去的密室的。
洋子肯定是我殺的,這一點非常明確。事件發生在我家裡,別人沒有可能成為兇手。我不恨洋子,我一次都沒有想過要恨她,無論她對我做了什麼,她都是我最親的人。但是,我希望洋子只屬於我自己。那時候,我已經知道,洋子經常跑到岡田那裡去,她的心早就飛到岡田身邊去了。於是在我的心裡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就算她的心不在這個家裡了,她的身體也必須在這個家裡,死也要死在這個家裡。
所以,我殺了她。我殺了她,但是我是怎麼把她殺了的,我卻想不起來了。洋子已經死了兩年多了,她死了以後我整天想的就是這件事:我究竟是用什麼方法把她毒死在密室一樣的洗澡間的呢?這就是所謂良心的譴責吧?我的內心充滿了痛苦。我多次想到了死。可是,你還小,我不能扔下你不管。我把這些寫下來,是覺得將來你也許能解開這個密室之謎。我是解不開了,但是,如果不託付給某個人解開這個謎的話,我死了以後靈魂也不會得到安寧的。兩個小窗戶都著銷,外面還有防盜欄杆,誰也不可能從窗戶進出。門裡面著銷,裡面的人不拔開銷出不來,外面的人不砸碎玻璃進不去。
我一邊明明知道是自己殺了洋子,一邊又提出這樣的疑問,真是一個大傻瓜。其實我這一輩子就是一個大傻瓜。你看這封信的時候,我只希望你不要覺得父親做了什麼讓你覺到不體面的事情。說句奇怪的話,不,說句不負責任的話,就我現在的心情而言,我已經覺不到我的身體是我自己的了。
我想象不出你讀了這封信以後會是怎樣一種覺,你對父親一定到很失望吧?可是我不給你寫這樣一封信就到坐立不安。請對你這沒出息的父親表示一下哀悼吧。
寫完以後我不敢再看一遍就要把它裝進信封裡了。
被多野國夫昭和二十三年十月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