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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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大臣和貴族們跪在階下磕頭如搗蒜,他也不答他們。
宮牆外的大片哭聲被風捲入了進來,充盈在宮室殿堂間。
“誰在外面哭?”我父親問。沒有人敢回答他。
他便緩緩起身,大步踏上宮牆上的城樓,夕陽斜在他那光潔的盔甲上。呂光抬了抬被汗浸溼的下巴,大風營的甲士突然分幾路湧上了宮牆,弓搭箭,一支一支瞄向了下面。
瀛棘王一步一步地踏上宮門上的起鳳閣,他不去看殿前按刀的冠軍將軍,也不去看排布在宮牆上的青陽甲兵,而是低著頭看下面的百姓。那些箭鏃在陽光裡閃亮,對準了下面的百姓,百姓卻不管不顧,彷彿那些青陽兵都是木偶,那些利箭都是秫秸。他們把衣服脫了,著身子,在光亮的石板上磕頭,把額頭的印跡用血留在了高大宮城前的塵埃裡。
下面是數萬雙火熱的目光,在嗤嗤哧哧地燙著他。那些磕頭的人中夾雜著許多宿衛甲士,但多半是手無寸鐵的黎民百姓。雖然如此,只要一個眼,這些人形成的如濤巨一定可以把大風營的甲士淹滅。怎麼能接受那些條款呢,是啊,他怎麼能接受呢,那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屈辱。他的手在楠木的扶手上捏出了兩個坑。入城的一千甲兵可不在他的眼中。但列兵城外的3萬虎豹騎卻不是白梨城所再能抗衡的了。瀛棘王的眉頭就此凝固住,不敢稍動了,此刻部族的存滅,就只在一個眼神間啊。
大合薩也裡牙火者趕了過來,他身軀肥胖,行走不便,著四個奴隸扛著步輦跑了過來。輦子還沒到殿前,他就從那些斡餑勒的肩膀上滾了下來。他揣著欽天台的摘星鏡,踉踉蹌蹌地爬上臺階,途中被自己的長衣一絆,幾乎摔倒。
“大君,大君,”他在瀛棘王的耳邊低語“三光都消失了,映照在白梨上的星辰消失了,頂替它們位置的是巨大黑。我甚至尋找不到明月的光芒,摘星鏡上晦暗無光啊。”瀛棘王淡淡地問:“合薩的意思是,如果不接受,我們瀛棘部便就此消失在瀚州了?”也裡牙火者遲疑了很久,才喃喃地道:“大君在此,我不敢多言。但挪則有望,留則必死。”瀛棘王看著他,就看見汗從大合薩滾圓的頭顱上滾滾而下,到多褶的脖頸裡。大合薩也裡牙火者的身上總縈繞著許多藥草的香氣,這些植物汁的氣味圍繞著他,包裹著他,彷彿他身上看不見的一件外套,讓他即使與你面對面,也彷彿躲在千里之外。此刻,他就更加躲藏在那些讓人一忽兒清醒,一忽兒糊的香氣之後了。
“到了北荒,我們就能活下去嗎?”瀛棘王問他。
大合薩突然就囁嚅起來。
下面那些百姓的目光突然明亮了起來。瀛棘王回過頭去,就看見舞裳妃子梳著高高的雲髻,娉娉婷婷走了出來。舞裳妃子登到了高高的宮牆的上面。風很大,她的衣袂飄蕩如一面旗幟。她讓楚葉把我高高舉起,讓下面的每一個人都看到,她拉開了自己的衣服,袒出依舊細緻白的肚皮,展示給下面的每一個人看。
“他們帶走了我們的孩子,可這裡還會生出別的孩子。”她高聲說道“瀛棘部的大人們,我們的犧牲已經太大了,大到無法經受再一次的犧牲了。我們不怕死,但我們不能兩手空空地離開。在星千年面前,一時的傷痛又算得了什麼?在瀛棘部鐵骨錚錚的漢子面前,這些一時的羞辱又算得了什麼?走吧,大人們,你們走吧,即便是埋骨異地,也讓他們看看,我們瀛棘的老人和孩子們是怎麼死的——可是在走之前,我們要把自己的子孫留在這片土地上。讓他們繁衍生息下去,哪怕是一千年;讓他們散佈到九州各地去,哪怕是最蒼茫之地。這才是瀛棘部的大德啊——別費時間了,離開之前,去尋找我們的女人,去愛她們,去播下瀛棘部的種子,讓他們生長,讓他們活下去!”——他們確實都被她的話說服了,白梨城活著的最後一個夜晚,無數聽了讓人臉皮發燙的低語嚶嚀如同一首渺茫的歌謠縈繞在半月城的上空。空氣中充斥著白的味道。這一個愛的夜晚,在無數年之後,它依然被人們記在心裡,並且被稱為舞裳之夜。
她站在暮蒼茫的城池上,淚珠滾下臉頰。她聲音哽咽,然而清晰地說:“你們會死去,可我們瀛棘部,一定要活下去!”瀛棘部的役夫出發的那一天,白梨城被一片哭聲籠罩住。出城的隊伍蜿蜒曲折,一眼看不到頭,隊伍中的人形形,這些人要麼稚如花,要麼佝僂躬背,他們每個人頭上都纏著白布條,為已死的親人送行,也是為自己送行。不知道是誰帶頭,每一個男人都這樣做了起來:在城外挖了一缽土,和在酒裡喝下肚去。他們都聽過關於那些冰封土地上的嗜血大戰。在那些征戰中,再勇武的鐵甲騎兵也會撞碎在巨人的脛骨上,化成一灘泥。他們大哭著離開,肝腸寸斷,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活著回到白梨城,回到白草青天的瀛海邊。送別他們的女人在哭泣著,柔腸百轉,知道她們再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父親,兒子和新婚丈夫。偉大的白梨城在哭泣著,還有什麼比一座城市的哭泣更錐心瀝血。
我二哥憤虢侯也在徵召範圍內。他聽說了舞裳妃子在城樓上說的那段話。
嘿嘿。等著瞧吧。他說。
雖然在名義上,舞裳妃子也是他的王后,但他從來就沒有對這個奪去他母親身份的女人表達過該有的親近。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將泥土飲入肚中,只是朝瀛棘王磕了個頭,跳上他的黑馬,跟著遷徙的大隊人馬,向西奔馳而去,跟隨著他的,是他那十七名忠心耿耿的騎伴。
那一段記憶沒必要再把它詳盡地記述出來了。瀛棘部的苦難僅僅開了個頭。
離去的人就此離去,剩下的人卻要繼續面對這個部落的命運。
北荒遠在瀚州的窮北之邊,遙遙瀛海的另一邊,歷來是瀛棘七氏中那些罪大惡極的囚徒刑犯、殺人越貨的馬賊強人的放之地。在瀛棘人心裡頭,判北荒,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建庭一百五十年來,瀛棘七氏的五萬徙者,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過。在瀛棘人心裡頭,判北荒,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
那兒苦寒,貧瘠,一年有七個月飄著雪花,在寒冷的子裡,太陽只在地平線上停留幾個時辰,而餘下來的黑暗中,狼和冰鬼四處遊蕩。就是這樣的地方,現在成了容納瀛棘部活下去的希望之地。
在遷庭往北的行軍路上,青陽的兩支輕騎兵則在側翼遙遙相綴,監視行蹤。
瀛棘必須趕在第一次落霜前趕到目的地,為自己修築過冬的房屋。現在是白梨的夏季,但北荒的夏季短小得可憐,如果錯過了時間,那兒的凍土就會變得像鐵一樣堅硬,即便是河絡的鐵鎬敲上去,也只能鑿出一個白點。想蓋屋子,那是白費力氣。不論是人還是牲畜,都會在接下來能讓陽光凍結的寒冷野外變成一僵硬的冰柱——數萬名呆立在荒草裡的冰刻雕塑,倒也可以成為一種壯觀的滅族方式。
瀛棘部一路緊趕慢趕,曉行夜宿,如果天氣好的話,夜裡也行軍。但食物不足,馱運輜重的牲口也少得可憐,瀛棘部剩下的又盡是婦孺老幼,使得他們舉步維艱。到了後來,食物開始配給了。開路的前鋒和套牲口的人能領到一口鮮和半條乾,趕車的把勢,一整天就只有一串葡萄乾了。
除了種馬種牛和馱馬外,牲口都留不下來了。沒有草料餵養它們。一些劣馬和馬駒先被砍倒,頭和內臟分給狗群,身體被剝皮分掉。剩下的馱馬也長骨突。只有瀛棘王的四匹踏火馬,依舊被大豆和料喂得油光肥亮。黑的髮光亮如同錦緞,銅一樣的蹄子閃閃發光,它們昂起頭來的時候,火和煙就在它們的頭頸處若隱若現。這些神馬已經在我們瀛棘部手中繁衍了一百五十年了。我二哥的黑馬雖然神駿,卻也無法和這樣的神馬相提並論。
每天都有成百的人在行走中倒斃在地,每天都有上千的人因為體弱或者食物缺乏,落在了隊伍的後面。瀛棘王派小隊去搜索這些失蹤者的時候,卻發現女人被掠走,老人和孩童則被砍死在地,衣物被剝走。落在後面的人就是死者。這句警告銘刻在了每一個活著的人心裡。他們在泥濘中掙扎前進,推著前面那些筋疲力盡猶如行屍走的脊背。瀛棘王把他僅剩的騎兵散開了,跟在隊伍的後面,圍成了一個半圓,督促那些落後的人快跟上去。這些騎兵其實只是一些剛學會騎馬的孩子。看到那些實在走不動的人,他們就下馬,收容好她們的財物,給她們一刀或者一劍。也許留一把匕首給她們自己了斷更好,但現在物資匱乏,即便是一塊鐵皮,他們也要帶走。這些十五歲不到的童軍儘管年幼,卻是盡心盡職地履行瀛棘王的殘酷命令。再沒有一條生命送到那些青陽人的手裡。
除此之外,舞裳妃子徵招了部落裡所有懂得彈唱的樂人。
“為什麼要哭泣呢,”她說“我們要歡歌笑語地離開。”鼓樂和四絃琴、尺八是我們最常用的樂器。那些老人彈啊,唱啊,有的人彈著彈著,就一頭從馬背上栽下來死去。
在這最後的歌舞中,舞裳妃子也在行走。不論有多麼疲累,每天裡總有幾個時辰,她要徒步行進,走在黑底白邊、盤繞著的一隻金冠豸的旗幟下面,走在最顯眼的地方,走在所有女人的眼睛裡。在這樣的泥濘中,她的頭像彤雲山巔的天鵝一樣昂得高高的,她的衣服依舊華麗高貴,一塵不染,走得不緊不慢,彷彿走在二十年前的那個清晨,走在她離開蠻舞草原,前往白梨城前山王王宮的路上。
楚葉也隨著她徒步行走,我被抱在她那寬厚的懷裡,啜著汁,望著身邊這支離奇的隊伍——他們艱難地,竭盡全力地踏著舞步前進,走向他們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