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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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去找個鎮子呀?”慕容永倒奇怪了,問他:“方才衝哥已經指定了!”刁雲彷彿一時沒有聽明白,扇動了兩下眼皮,猶猶豫豫地道:“他在病中,是糊塗了。一個鎮子好幾百口人呢!怎麼能管住消息不洩漏出去?”
“所以才不能留活口呀!”慕容永有些不耐煩,瞪了刁雲一眼。
“這一塊,向是羌人聚居之地,只要被他們發現,定會向竇衝報告的。”刁雲一面不可思議的神情,叫道:“不行!當初楊將軍跟我們說過,身在軍中,狠絕詭變都是該的,可就是不能濫殺無辜,否則與禽獸無異!”
“那你想怎麼樣?看著衝哥死掉,或是我們大夥一起在這裡等竇衝來殺個光?”慕容永冷冷地看著他,刁雲一時覺得這相處的夥伴變得如此陌生。可他到底被這句話給質問住了,久久不得出聲。慕容永也不理他,自行出門去,將柴草門摔得砰然作響。聽著他在外面召集兵將,刁雲怔怔地看著慕容衝消損的面孔,終於緩緩走了出去。
天還透亮,已是全軍拔營,向山下開去。
山下的鎮子,不大不小,可位置偏頗,若不是墟,也少與人來往。慕容永趁寨門未閉之時率一支騎兵衝了進去,三兩下就將護鎮的鄉丁殺盡。刁雲在外頭圍得嚴實,凡逃出來的加上一刀再扔進去。裡面沸反盈天,也聽不明白叫的什麼,刁雲站得遠遠的,背過身去,看著天空陰晴詭變;聽著哭鬧之聲由大轉低,由低變微;自己的手腳也是由熱轉涼,最後已是木然無覺。
刁雲覺得好象經了數十番涼暑,其實不是一頓飯的功夫,裡面慢慢安靜下來,慕容永出來,身上不沾點血,竟如方才不過遊玩了一番似的,笑嘻嘻地命人打點好糧草,用大石條將鎮門封死。當時戰事頻發,不說郡縣,就是小小鎮堡都築有堅牆高壘,左近有動亂時十來天不開門也是常事,因此外人很難發覺有何不對。辦妥了善後,刁雲盯著死氣沉沉的堡牆,想到這裡面數百無辜的生靈,眼前泛上一層灰,四下裡的連天芳草也冷悽悽的,全無生意。
慕容永向他道:“我方才在鎮裡得了消息,說是濟北王大敗秦軍,眼下擁兵十萬,屯在華陰。”這倒是好事,刁雲打起神問道:“詳情如何?”慕容永便把所知的情形一一道來。原來在開戰前,秦延已得了慕容衝攻蒲坂的消息,於是調本來要助符睿的竇衝去對付慕容衝。符睿軍中只餘得姚萇一人廂助,便不是很管用。姚萇規勸符睿,說鮮卑人都有思歸之心,驅趕他們回關東就行了。連老鼠被惹了也會有反噬之力,何況是幾千勇士呢?不用急為好,可符睿卻不肯聽從。慕容泓起先也確有逃走之意,但符睿一意全殲泓軍,他不得已在華澤設下圈套,仗著地利,誘符睿入伏。姚萇百般勸阻,依舊沒攔下來,符睿終於被陷泥澤。慕容泓趨機大敗秦軍,符睿死於亂軍之中。姚萇遣參軍向符堅自請處分,符堅大怒,斬參軍。姚萇震駭,潛逃不明。因著這番大敗,渭南之境秦軍只能龜縮於潼關一地,他們此去華陰,估計不會有強兵阻擋了。
慕容永興致極好,道:“我們快走吧!”刁雲點頭,撥了馬頭,眼光卻又是一定,眼神一下子鎖在十餘丈外的一叢桑樹上。慕容永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那葉稀疏的枝影后,影影綽綽,似有人在。兩人對視一眼,突然加力一挾腿雙,一左一右包抄上去。
“啊!”一聲尖叫,亂顫的碧影間,閃過一綠一黃兩道身影。再往前跑了幾步,慕容永就看清楚是兩個女子,正在連滾連爬地逃走。她們再跑了兩步,就見到刁雲從前面的林子裡竄出,蹄子一起一落,踏在她二人面前三寸之地。兩名女子一下子跌倒,綠衫女子的一把將黃衣的緊緊抱在懷裡,兩人都是瑟瑟發抖,象是一對雪天裡的小翠鳥兒。
刁雲勒馬,愕然的望了慕容永一眼,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慕容永撮嘯了一聲,在女子身邊來回轉上一兩圍,令道:“抬起頭來!”綠衫女子越發將黃衣女子擁得極緊,頭埋得深深的,彷彿裝作沒有聽到一般。慕容永又問道:“你們是這鎮上的?”已是帶上了殺氣。此時他二人的隨身親兵也都跑進林子裡,將兩個女子團團圍住。
黃衣女子在綠衫女子懷裡掙了一下,緻的下巴猛然一抬,將一張芙蓉面現了出來,那面上一雙妙目黑白分明,眼白映著葉,有些碧瑩瑩的意味。這一抬頭的姿式,顯得極是任。她掠去髮梢上沾著的葉屑,纖一,如在玉殿寶堂之上蹈拜,婀娜中蘊著一絲剛銳,脆生生道了句:“不是!”綠衫女子拉了黃衣女子的衫角一把,彷彿在規勸,卻被黃衣女子略用力甩開。綠衫女子無奈地退開了些,眼光就嚮慕容永投了來。那眼光中雖有求憐意味,卻是哀而不怨,自有一種沉靜淡泊之態。
慕容永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兩個女子,都是十七八歲年紀,挽著雙髻,沒什麼首飾,簡簡單單的上襦下裙,同同質的料子,顏也不怎麼鮮豔,都已半舊。
慕容永突然躍下馬,兩手疾出,各抓住一人的手臂,摸了一下,點頭道:“穿這種料子,確不太象是這鎮子裡的…媽的!”話未說完,就詛罵了一聲,左手一翻,將那黃衣女子壓得跪在了地上。綠衫子的馬上也跟著跪下,惶然道:“她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慕容永抬起方才抓著黃衣女子的那隻手,腕上四道抓痕,血珠子一滴滴地沁出來。刁雲看到,衝他一笑,笑雖無聲,慕容永還是發覺了,瞪回他一眼。
綠衫女子在地上磕了個頭,道:“我們…姐妹是馮詡人氏。姓貝,小女子名貝綾,我妹子名貝絹。我們來是出門投親的,路過此地見天不早了,想進鎮上投宿一夜,見將軍們有事,便不敢打擾,只得藏在這林子裡面。”她說起話來,字字圓潤,儀態周全。她身邊的黃衣女子面上一點神情也無,只是凝定地看著慕容永。在她注目下,慕容永竟有些提不起威風來。
慕容永再盯著兩名女子一會,盤算道:“看這氣度和身上的衣著,說不是村子裡的,我也信。只是這兵荒馬亂年頭,那裡有兩個妙齡女子獨個出門的?”他從地上拾起一隻包袱,見綠衫女子略啟櫻,似乎想叫一聲,卻又咽了回去,顯然包袱是她方才掉落的。慕容衝翻揀了一會,也不過是隨身衣物及銀之類。還有幾件首飾,都美貴重,卻也辨不出來歷。
刁雲策馬小走幾步,到他身邊,馬尾擺來擺去,在慕容永面上掃了幾遭。慕容永有些惱怒地拍了馬身一把,已下了決斷,道:“殺了她們吧!方才的事,她們定然看在眼裡了。”四下裡的兵士中發出一陣嗡嗡聲,大有惋惜之意。其實慕容永也有些捨不得,但是這兩個女子若輕易放走,總是後患。
刁雲聽了,一會沒有答聲。慕容永早已將他不同情形下沉默的含意得清楚明白,又看到他愀然不樂的情神,不由辨解道:“總不能帶著她們一起走吧?”
“怎麼不能?”刁雲終於開了口。
“帶她們?”慕容永嚇了一跳,指著兩個女子,大聲道:“我們是在逃命!帶著她們有什麼用處?萬一鬧出爭風打鬥鬧出事來…”
“中山王病了!”刁雲一帶馬匹就出林去,後半截話落在了他的身後,“需要細心女子服侍!”慕容永怔了一下,突然恨聲一笑,在喉嚨裡罵了半句,方才道:“倒是想得出來!”然後回身對兩個女子道:“不想死,就跟我來吧!”說完也是躍上馬背,小跑出林而去。
這夜裡,慕容永與刁雲將夜裡宿營的事忙完,就去看慕容衝。遠遠的就聽到不少人吵吵鬧鬧的,還夾拌著女子的尖叫。慕容永一聽就知道是貝絹,再往前走了幾步,果然看到慕容衝的親兵抓胳膊的抓胳膊,拉頭髮的拉頭髮,和貝絹廝打在一起。
“住手!”慕容永喝了一聲,“放開放開,幹什麼?”親兵們讓開了,慕容永掃了這幾個人一眼,見他們臉上都有抓過的血印子,有的還的眼眶青紫,滿是悻悻之。貝綾從慕容沖帳裡跑出來,摟了貝絹的肩頭慌忙道:“我妹子不懂事,各位將軍和大哥請高抬貴手!”一面說一面將貝絹被扯開的短襦襟口掩回去。
貝絹袖口卷得老高,頭髮也散得不成樣子,眼睛睜得又圓又大,額上見汗,面頰通紅,那神氣好象是隻被惹了的狸貓。
慕容永腕上的抓傷還在隱隱作痛,不由好笑,卻扳住了臉,喝道:“你們也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居然幾個人打一個小女子…還打不過!”
“誰會打不過…”親兵們不服氣地咕嘟著。
“到底怎麼回事?”刁雲發話問道。
“是她事情沒做好麼?”
“她做事?”親兵們發出一陣古怪的笑意,一會後,方才紛紛控訴起來。說她跟本就不肯進帳篷,誰叫她做什麼她只是不答話,叫她端藥煮粥她打破了一隻碗三隻陶缽。好在是她那姐姐倒真是能幹,就沒人叫她了。她自己卻亂跑,把親兵們隔了老遠打來的飲水——怕被人發覺,因此紮營時不敢在溪水邊上——作洗臉水給用了。親兵們訓了她兩句,她反相譏,因此惹了眾人,想教訓她兩下,她就亂抓亂打。親兵們到底還是存了憐香惜玉之心,不會當真出什麼力氣,竟讓她給抓破了臉!
慕容永聽著冷笑了兩聲,道:“個個都沒出息,竟拿一個小女子沒轍,沒見過女人嗎?”親兵們不服氣的垂下頭去,他好象聽到有人嘀咕道:“誰沒見過漂亮的人,我們天天…”被慕容永一眼瞪過去,馬上噤住了聲。
慕容永再側頭看了貝絹幾眼,道:“你聽著,我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來歷,我留你活著就是讓你服待那帳篷里人,你要是不情願,”他“嘿嘿”笑了兩聲道:“在我們這些人裡面,你愛陪誰睡,那也行!”
“你!”貝絹咬著,著氣,口一起一伏的。貝綾見了連忙將她攔在身後,行了一禮,輕聲道:“我這妹子,在家裡是被寵壞了的。我一個人服待那位受傷的大人就夠了,請兩位將軍…”說到這裡難為情地一笑,抬起眼來,目光哀婉之極。
這眼神讓慕容永見著了,也不得不心頭一軟,覺得貝綾有這麼個妹子,當真是倒足血黴,道:“好好教教你這妹子吧!否則誰救不了她。”說著就和旁邊微笑不語的刁雲一同進帳,他走過那姐妹兩人身邊時,見貝絹眼珠轉來轉去滿不服氣的神情,不由心裡發。想道:“還是不要這女人服待衝哥的好,要不然她暗裡使點什麼壞招可就…”這樣的念頭一起,卻有些著惱,覺得不能讓她如此得意,於是一把抓了她的胳膊,不顧她的掙扎硬是扯進帳來。他把她往慕容衝榻前一摔,喝道:“喂藥!”貝綾馬上跟著跑進來道:“我方才餵過了!什麼都做好了!”果然是什麼都做好了。慕容衝在河水裡浸過的頭髮,給梳洗得乾淨光亮,身上的衣衫都換過了,邊擱著的藥包排得齊齊整整,碗裡的藥差不多喂完了,還有一方巾帕墊在他頷下,顯然是怕藥漬染在了氈上。慕容衝這時睡得安穩,氣很好。
慕容永心情大佳,贊貝綾道:“有你在,倒是可以容那瘋婆子活下來。”本以為貝絹會發作的,過了一會卻沒什麼動靜。慕容永有些奇怪,細看她神,只見她側頭瞧著上的慕容衝,手指緊緊的繞在衣帶上,好象有點茫然失措。
叮囑過一番後,慕容永回到自己帳裡,又忙碌著佈置營防,派遣暗探,到子時方才料清楚。正睡下,一個慕容衝的親兵勿勿進來稟道:“不好了,中山王的傷勢好象又有了反覆!”慕容永一驚而起,忙隨著親兵跑去。離了慕容衝的帳篷還有百步,猛聽得一聲厲嚎。這叫聲起時,驟然颳起狂風,四下裡細密的葉子搖了滿地碎影,彷彿是一個篷頭怪物在昂天怒吼。
慕容永收了腿,心口上“嗖嗖”地一亂。那痛呼又起來了,一聲接著一聲,尖利如箭,好象可以刺破天空,難以相信是人發出來的。聽著這樣的吼聲,慕容永恍惚間看到一條滿是刺棘的長鞭,在墨似的夜裡揮著,尖棘白晶晶的亮,一次次的在積著血塊的傷口上,豔治的血水飄飛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象是綻開了朵朵紅蓮。直到被親兵叫了一聲,慕容永才回過神來,往帳篷走去。
到了帳外,慕容永挑開簾子,一眼就見到碗碟枕巾散得滿地都是,象方才被颶風光顧過一般。慕容衝從皮褥上翻到了地上,手腳在地上用力地抓著,竟抓破了結實不過的牛皮,指頭鮮血淋漓。他俊秀的面孔拉扯得猙獰可怖,綴滿了汗珠。貝綾追在他身後,想要拉他起來,可發狂中的人氣力大得異樣,貝綾反被帶著滾在地上。她的身軀讓慕容衝的腿壓著了,掙不開,嚇得尖叫。
慕容衝眼神狂亂,象是頭正被人生生宰割的野狼。他趴在地上,用力地扭曲著,牙齒死死地咬著衣裳前襟,那姿勢很奇怪,彷彿正有無形的酷刑施於其身。慕容永突然看懂了,不住的抖了一下。親兵小聲道:“快進去吧!”可他卻給魘鎮住了似的,不能動彈。
裡面貝綾無人援手,只能死死地抱著慕容衝頭,一遍遍的說著,“求求你,歇一歇吧!求求你了!”慕容衝咆哮一聲,兩齒一張,正咬住了她的手指,她痛極而呼,馬上淚如注。慕容永以為她會退開了,誰知她反而抱著更緊了。慕容衝被束縛著顯然極是不滿,又是一拳打在她面頰上,捱打的地方眼見著就紅腫起來。可貝綾卻好象全不覺痛,一動不動,只是不停地喃喃著:“求你歇一歇吧,會傷著自己的,求你…”不知慕容衝是聽到了她的求懇,還是沒了力氣,手腳漸漸鬆了下來,狂叫也化作了“嗬嗬”的悶哼。
貝綾見他總算安靜了,方才騰出一隻手,從銅盆中擰出方巾,貼在了他的額頭上。被這冷水一,慕容衝慢慢息著,終於平緩地躺在她懷裡。貝綾凝神望著他,帳篷裡半枝殘燭照得她膚如琥珀,彷彿她身體裡面燃著一盞佛燈,透出澹然寧和的光芒。
慕容永退開一步,深了口夜裡的涼氣,卻有道黑影子向他懷裡撞來。他忙側身讓開,那人抬了頭,輕呼一聲道:“原是將軍!”這面孔清秀溫婉,正是貝綾。慕容永不由嚇得往後退了半步,道:“你是貝綾?那帳子裡的女人是…”
“是我妹子呀!我方才去洗衣裳去了,讓她守著的,”貝綾將手上沉甸甸的盛衣籃換了一下胳膊,歉然地笑了笑,有些惶恐地道:“她又怎麼了?我聽到有人叫。”方才慕容永見那帳中女子舉止這般輕柔,又離得有遠了,沒能看到她的正面,便不假思索地認定了她是貝綾。這時再探頭細看,果然便是貝絹,不由眼都瞪圓了。正發愣,刁雲已是拉了大夫跑來。見慕容永站在外頭,一面有些不解的道了句,“你在外頭幹嘛?”一面已是瞅到了帳中情形,驚叫:“快!把他扶起來!”便衝了進去。
眾人七手八腳將慕容衝抬回褥上,貝氏姐妹忙著把地上的雜物收拾妥帖。慕容永喝斥大夫道:“今藥不是備齊了嗎?怎麼病倒好象更重了!你敢耍什麼花樣,小心腦袋!”大夫忙點頭呵,上去診了診脈,沉呤了一下,換了喜道:“這位貴人的傷已將痊癒,方才只是用了藥後,有些發燥而已。”慕容永不言不語地盯著他看,大夫的笑顏一點點僵硬了起來。他心裡直打鼓,因為盼著早將慕容衝治好,得以脫身,因此用重了藥。
慕容永眯著眼睛微笑道:“他要活下來了,你也活得下來;他要是死了,那你就自求多福吧…”然後大踏步的邁出帳去,在經過大夫身邊時,作勢往大夫身上踢去一腳,那大夫慘叫一聲,已是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刁雲忙跟過去扶起叫嚷不休的大夫,見他身上無傷,顯然只是嚇極了,一笑,道:“沒事,你放心醫病人好了!”再去瞧了瞧慕容衝,叮囑了貝氏姐妹兩句,也自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