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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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許多多騎兵和步兵從山陵中鑽出,潰堤的河水般漫向城門,這才是燕軍主力了。而哨聲一停,東門處佯攻的鼓聲就消失不聞。親隨牽著馬嚮慕容衝奔來,馬匹通體烏黑,背上綴著白星,正是他的座騎卷霰雲。慕容衝一躍而上,馬通靈,不待鞭策,已往城門跑去。
突然有勁風襲背,慕容衝正抓鞍上之槍,就聽得一聲悶呼,殺機頓去。他回身一看,見一名秦軍倒在他馬後,手中緊握長槍,肋上中了一枝小箭,那小箭卻不是燕軍通用的白翎。慕容衝抬頭看去,果然見慕容永渾身溼淋淋的,手裡端著那自制的袖弩,咧嘴一笑。
“難得你,竟入水都不肯放開你這寶貝。”慕容衝命手下勻出一匹馬來,給方才從黃河裡游上來的慕容永。兩人並騎,也向城門殺去。
他們衝到城外時,刁雲與出城的援軍正戰得難捨難分,勢均力敵。見燕軍大股人馬已到,那些燕軍都出了惶恐神,就連城頭之上的弓箭手,下的箭也都有些無力。其實以城下此時兵馬的密集,他們本可大有斬獲。
“殺!”慕容衝舉槍過首,暴喝一聲,槍尖點處,已將一名秦軍挑落馬下。
“殺呀!”蓄勢已久的燕兵齊聲叫喊,秦軍大懼,四下奔逃,慕容衝藉著將明的天光,已見到刁雲一馬當先,衝入城中。
“蒲坂已下!”慕容衝興奮莫名,這將是他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吧!
就在這一刻,身後突然變得極其安靜,詭異的安靜。慕容衝驟然回首,只見一支騎兵銜在燕軍身後。兩軍捱得太近了,若不是那些騎兵整齊的陣列,冷峻的氣勢與他手下的躁亂截然分明,慕容衝甚至會把他們誤以為是自己的兵馬。
騎兵小步走著迫進燕軍殿後的步軍中,箭矢未出,刀槍不,可那種無動於衷、近於木然的前進姿勢已壓得燕軍向城牆方向狂奔,全無返身一戰的勇氣。他們甲盔都已汙濁,沒有一絲鋒芒,連最前方卓然而立的將領也是一般。將領身後的大旗本是垂下來的,卻在他揮手的瞬間一抖,全然展開。黑綾底子上一個金的“竇”字象是晨光,令墨藍的天空為之一亮。
慕容衝這一刻突然明白自己所帶領的,還遠遠算不是一支軍隊,他這個只打了半場戰的人也遠遠算不得是一員將領。真正的將士們需要無數場惡戰的打磨。無論什麼,都不能代替槍林箭雨的歷練,讓一個尋常百姓變成戰士的歷練,就算鮮卑人被視為天生的戰士也不能。從前他沒有覺得竇衝有什麼了不起,可這時他卻明白,自己的初戰,只怕要很無奈的輸掉了。
“無論輸贏,總要打完這一戰。”慕容沖掉頭對身側的慕容永道:“你帶五百騎,沿河邊衝擊秦軍左翼。
“是!”慕容永高聲應道。慕容衝發令很鎮靜,也讓慕容永心都為之一定。
刁雲也發覺不對,幾槍將攔阻他的秦軍刺倒,馬匹退後數丈後,然後加力奔跑,一下子躍過城門密不透風的人頭,落在了慕容衝的身後。看了一眼局勢,斷然道:“我衝中軍!殿下進山。”慕容衝卻一夾馬匹就向秦軍大旗處衝去,刁雲追上幾步,叫道:“殿下要顧全大局。”
“正為大局!”慕容衝邊跑邊道:“我帶步卒去衝擊他們的正面,你帶大部騎兵繞城,走同州,投…華陰!你讓人駕著舟,在河岸邊上接應我。”
“不行!當由未將…”
“這是軍令!”慕容衝大吼一聲。刁雲愕然地勒定了馬,看著慕容衝帶上數百騎兵,撲向了竇衝所在。刁雲咬牙,揮臂斬下,他身後的兵丁們站住了。刁雲道:“你們聽著,中山王為了救下兄弟們,不顧命,你們要奮力衝殺,一定得活下去!知道嗎?”
“知道!”不少兵丁眼泛淚花,還有許多沒明白的,也被這齊聲一喝驅散了恐懼。刁雲身先士卒,一槍在手,十蕩十決,燕軍自知後無退路,也發了拼死之心,緊緊跟在刁雲身後,喊殺震天。
攻城時騎兵在前,步卒在後,因此,此時竇衝與刁雲所帶的騎兵之間,就隔開了一萬多名步兵。這些步兵跟著慕容衝向竇衝的正面,秦軍迅速地在竇衝旗幟指揮下走動,愈縮愈窄。等慕容衝一馬當先衝到時,已形成一把長鋒,慕容衝便是想要避其鋒銳也來不及了。
在他以全速奔去的前方,白雲一縷一縷,正從夜裡掙脫,黃河水一瞬千里奔不息,竇衝的長矛橫在身前,矛頭上濺出一點冷徹的光芒。就在兩人只隔著十丈不到時,秦軍左翼略有變動。竇衝抬首一觀,顯然是發覺了燕軍大部分騎兵的動向,他帶馬往左一移,整個秦軍如他的影子一般毫無滯礙地往左方衝鋒。
慕容衝知道,慕容永此時已突破了秦軍因為變陣而略見單薄的左翼。此舉雖然令慕容衝避免了和秦軍先鋒的硬撞,可也暴了他們出擊的意圖。慕容衝帶著身後幾百名騎兵,看準一個混亂的時機,切入了秦軍右翼。這時秦軍的正面,有上萬步卒雍滯,無論情願不情願,他們都不得不成為燕軍最大的依仗。血之軀築就的城壘在長鋒下被無情地剖開,刀口切入溫熱的軀體,鐵蹄從滾倒的頭顱上踏過,槍尖挑破呼叫的喉咽。綠的草芽染紅了,轉眼又被輾化為泥。初見殺場的少年扔掉槍矛,捂面痛哭,可他們的生命隨後便如草芥般斷掉。只不到一刻鐘,便有三四成的燕軍步卒永遠地倒在了戰場上。
慕容衝與慕容永帶著少量銳的騎兵在混亂中向秦軍左右兩翼搔擾,越發地遲滯了竇衝的活動,一時便給了刁雲可乘之機。竇衝軍中吹響了號鼓,象是什麼事前約下的暗號,蒲板城中的秦軍一擁而出,與燕騎軍幾乎成平行之勢。刁雲迅速改變陣形,騎軍象折斷一般,兩端還聚。原先的中段驀然突起,化作錐形,鑽向蒲坂秦軍中部。本來這些新成軍的鮮卑子弟在這種不利形勢下能不潰散都很難得,更不要說在擁擠紛亂的戰場上這樣洗練地完成陣形變化。可燕騎既知道主帥在血戰為他們贏得逃生的時機,又為求生的意志驅使,再加上刁雲素來體恤將士,很得兵士信任,將士們便不自覺地有一種念頭:“跟著將軍定能殺出生天。”這種險境好似喚醒了昔年冠絕天下的鮮卑鐵騎留在他們體內的血,個個變得異常驍勇起來。蒲坂守軍新敗之餘陣腳未穩,在刁雲不餘其力的猛擊之下,輕易便再度潰散了。
纏戰了三數刻鐘後,燕軍終於由刁雲帶領,消失在中條山的餘脈之中。
而此時,慕容衝已陷入死戰,成排的槍枝借馬匹並衝之力向他擊來。他將面刺開的三柄槍一齊振開,又有一矛從他側面乘隙而入。他出寶劍,憑著風聲削了過去,突然他雙臂劇抖,劍險些脫手飛去。幸虧卷霰雲自行往側方一躍,消去那股巨力。慕容衝緩過氣,充血的雙眼清明起來,看到兜鍪下那一雙似曾相識的虎目,冷冷的,絕無動容。
慕容衝一時心境平和,周圍數千軍隊的廝殺彷彿與他無干。他還劍入鞘,將槍掄了回來,腿雙一挾,卷霰雲四蹄發力,帶著他這一槍破空而去。渾身的力量都凝在這一擊當中,他覺得腦子裡頓時空空如也。卷霰雲躍勢已絕,向下猛踏,慕容衝居高臨下,見到竇衝的長矛依舊搭在鞍上,只是雙眼彷彿固定在了慕容衝咽喉,隨著他每一次變換位置而移動。
慕容衝的槍尖全速刺出,這一瞬間他與竇衝之間的距離似乎驟然縮短了,槍前空無一物,好似一腳踏下懸崖般難受。突然他喉上微微一痛,慕容衝狂喝一聲,側俯下馬,左足掛蹬,全身凌空,槍勢一轉,已斜斜刺向竇衝右肋。他頸肩燙熱,眼角餘光隱約可見到漆黑的長矛緊貼著他的盔側磨過。
竇衝提馬,慕容衝的一槍毫釐之差落空。
“衝哥!”黑的小箭向著竇衝的眼睛去。竇衝收槍擋開這一箭,慕容永已護著慕容衝退開,數十名騎兵從兩側湧出,隔在了慕容衝與與竇衝之間。竇衝左右兩矛擊殺兩人,可又有三四枝槍圍攻上去。卷霰雲是寶駒,片刻就已奔出數十丈,擺脫了竇衝。可這時慕容衝眼中所見的是,一層一層秦軍壓了上來。
本來他的用意,是與慕容永從中間和左翼衝動秦軍陣腳,掩護刁雲帶主力逃走後再求脫身。眼下目的雖已達到,可他們二人在秦軍陣中相會,就說明他們已深陷入秦軍之中。雖說如此,見到慕容永他還是很高興。慕容衝一口氣挑了三個人下馬,尋得少許空隙手搭涼篷一看,長槍一指,道:“我們衝到黃河邊上了,借水遁吧!”這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因為戰場沿黃河鋪開,河岸與蒲板城之間,也就三四里地。他和慕容永的水都不錯,若是入絕境,往河裡一跳便是,生還的把握還是很大的。
“好!”慕容永顯然也早想到這點,兩人並肩往河上衝殺。
“看,我又結果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