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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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仍三晉名城,故老相傳為堯、舜、禹三代都邑所在。此說自然是遠不可考的陳跡,不過永嘉年間,後漢劉聰確曾以此為都,懷愍二帝俱死城中,此後便成為東遷士大夫們的傷心所在。
此城位於晉陽與蒲州之間。由此向西,越過呂梁山,經坂蒲、大寧,有道直通關中;向東出浮山縣,越過中條山,可以去往沁水,自古便是通要道。城池所在,顧名思義,築於平水北岸。平水發源平山,平山地勢頗緩,位於汾水東北。平水從山麓出,灌溉附近的園圃,然後向東注入汾水。
時節正是十一月間,深秋的北方大地被一陣又一陣咆哮的風颳得蒼涼灰黯。平水清可見底,瘦硬堅實的鵝卵石突出水面,乾燥泛白。幾片殘敗的葉子隨著水波輕漾,旋旋著打在石上,懨懨的亮紅,倒越發顯得那河水寒意徹骨。
慕容衝順著河岸信步而行,刁雲和其它幾個親隨遙遙跟在後頭。他一時駐足,怔怔地望著那些不知從何處輾落的紅葉,不由想到:“離開鄴都後,這已是第十三度深秋!”而他來到平陽,不知不覺也有了八年。
這個深秋卻是與眾不同的。此時萬里之遙的淝水兩岸,晉與秦的大軍雲集,惡戰一觸即發。秦軍八月裡開撥,步卒六十餘萬,鐵騎二十七萬,運送糧秣的船隻多達萬餘。經親眼目睹的人津津有味而不乏誇大其辭的描述,他可以輕易想象出出徵時旌旆蔽天,戰鼓震地,鐵騎似龍,猛士如虎的盛況。此後陸續聽到戰訊,十月十八,陽平公符融克壽陽,後幾,冠軍將軍慕容垂陷鄖城。而最新的消息,是八天前慕容永從長安給他帶來的,說晉將劉牢之在洛澗大破秦軍,士卒死傷達萬餘。不過,所謂大破,當是對晉而言,在秦這一方,除了士氣受損以外,戰力仍是遠遠高於晉軍,這場大戰中,著實看不到晉軍有取勝的希望。
慕容衝反反覆覆的為晉軍統帥籌劃,可也沒想任何饒幸之處,不由心頭鬱悶,無以遣懷。這場大戰是他期盼了多年的,可真的打起來了,卻又更增煩惱。若秦軍完勝,一舉平定江東六郡,那麼,天下就將穩為符堅掌中之物,而所有暗地裡有所期待的人們,最後的一絲希望也將化作泡影。因此這時風掠枯枝,瑟瑟有聲,在慕容衝耳中聽來,也越發的淒涼。
突然順著河岸傳來鼓吹之聲,一下子就打斷了慕容衝的思緒。水面上漂來一帶紅痕,給清冷的平水帶來些熱絡之意。不多時走得近了,就見得吹著打著,說著笑著,一群男男女女,擁出頂大紅花轎來,原是親隊伍,四下裡炮仗的煙氣伴著火光,“噼哩啪啦”爆響個不停。慕容衝側了身子讓在一旁,想道:“這當頭上竟還有有閒心娶親的。”花轎到他身邊就停下了,騎著馬系紅花的新郎官跳下馬來,畢恭畢敬地嚮慕容衝行了一禮道:“郎官!”慕容衝看了這新郎官幾眼,見他二三十歲,眉方臉,有些面,一時也想不起來。新郎忙道:“小人是突屈氏,從前和郎官一起從鄴都遷來的。後來在長安左近呆不下去,落到平陽。大人讓我們安頓下來…”
“喔!是小六呀!這一身打扮,倒叫我認不出來了。”慕容衝這方才想起來,這幾年他很收留了一些生計無著的鮮卑人,也常來往。這突屈一家其實是很的,不過今他穿得漢人婚服,確是面目全非。
“嘿嘿!”那小六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衫,道:“她是家裡的獨女,本來是非要招贅的。這回算是說給小人了,定要用漢人的法子結親,只好依了。”
“那也是應該的!”慕容衝點頭道:“恭喜了!”小六再深深地行一禮道:“本是不敢擾郎官的,只不過我家就在前面幾步,郎官若是不嫌棄,請來喝一杯喜酒吧!我家老父定然歡喜得很!”突屈氏一家,在他轄下的這些鮮卑族人裡頭,算是個打頭的。慕容衝略思忖了一下,便道:“正有許久末通音訊了…好吧!”當下男家女家都是大喜,太守親蒞婚禮,說出去真是再體面不過。慕容衝招了刁雲他們過來,幾個人騎著馬,由新郎陪著,便往突屈塢堡而去。其時天下動盪,時有兵戈,因此許多地方百姓,便結眾而居,修以高牆堅壘,名喚塢堡。塢堡中多是同族同姓,不過也有幾姓人同住一堡的,突屈家就是這種情形。堡中有好些人家,都是鮮卑人,當初一起亡,突屈氏隱為首領,後來被慕容衝收留,便還是奉這家當頭。
只轉了幾道彎,塢堡便已在望,平緊閉的堡門此時大開著,門口已經擁了男家的親眷。見到慕容衝,突屈老漢喜滋滋的由孫子攙著上前來,連聲道:“郎官竟來了!快請快請!”上了正廳,突屈老漢奉慕容衝坐在首座,新人拜堂。一通熱鬧過後,新婦與新郎便到各桌上敬酒。當頭一杯,自然是敬給慕容衝了。慕容衝說了幾句應景吉利話,突然又想起一樁事來,便沒有急著接新婦奉上的酒,對一旁的突屈老漢道:“你家小二是被徵入大軍了吧?你還有心辦喜事麼?”突屈老漢滿不在意地笑道:“這回是天王親征,那裡會有什麼閃失,老漢我放心得很。等老二回來,只怕小侄兒才出世呢!”新婦一時羞得直往人後躲。
“這孩子,有什麼好臊的?”老漢呵呵笑道,旁邊鑽出幾個小孩子來,都衝著新娘作鬼臉。老漢隨手扶著一個,笑得合不攏嘴,了幸餘的兩三顆牙來。
慕容衝隱約還能想起入關時那個壯漢子,可眼前卻是垂老家翁了。他道:“這些孩子們都是入關後的生吧?”
“是呀!老大十三歲,就是入關那年生的,他娘虧是身子壯,沒在路上出事,總算是熬過來了!”老漢說起這些時,倒極平和。似乎多年前的事,只化作了一場惡夢,用來襯現此時的平安喜樂。
慕容衝也拍了拍孩子們的頭道:“這些小子們,都沒見過家鄉了。”
“是呀!不過沒法子,後看能不能帶娃兒們回去看看了…還不快敬酒!”新婦躲無可躲地被扯出來,託了一盞酒奉到慕容衝身前。慕容衝面上溫和地笑著,接了杯來,可心裡卻有悶悶的。不過十幾年,鮮卑遺民們已經在異地養育了後人,娶了它鄉的女子。再過上幾歲,對於鄴都的回憶,或者就真的只會存於慕容氏宗族的夢裡了。
慕容衝從怯生生的新婦手裡接過酒盞,環顧著四下氤氳的喜燭光焰中一張張面孔——大口喝酒行著酒令的男人,咬著耳朵輕聲說笑的女人,自為以為小心翼翼盯著新娘的小六,搶著喜糕摔倒在地哇哇哭叫的孩子…
那一張張煥發著光彩的臉讓他有些不過氣來,他一口抿下那盞酒,放回新娘手上去。新娘看著他,有些呆呆的,好一會方才垂下頭去,只覺得臉上燙得厲害。她不由慶幸,還好抹了這麼厚的脂粉,要不,真是不用做人了。這麼一想,便又膽大起來,再次偷窺了慕容衝一眼,卻見他向突屈老漢說了句什麼,就不理他連聲挽留,匆匆走了出去。
慕容衝大步從那喜堂裡逃出,直到再也聽不到裡面的喧囂,才緩過勁來。他深深了口外面乾冷的風,將方才那些酒的氣息清除出去。刁雲跟上他,用關切的眼神從旁詢問,他搖頭道:“沒事,方才胃裡有些發苦。”也不知從何時起,慕容衝每次看到這樣歡宴富泰的情形時,都會這樣的不適,好象人世間的歡樂對於他來說,已經成為鴆酒砒霜一般。
他帶著人方出塢堡,就見到一騎飛縱而來。慕容衝立即認出正是他苦盼多的慕容永,不由大喜,叫道:“我在這裡!”
“衝哥!”慕容永眼睜得老大,緊抿著,讓看慣了他嬉皮笑臉神情的慕容衝心上一緊。
慕容永翻身下馬,抖了抖身上的浮塵,道:“聽說你不在官衙,等不及你回去就趕過來,還好撞上了。”
“有什麼消息?”慕容衝問道,語音都微微發抖。
慕容永拉了慕容衝往一邊走開幾步,貼上了他的耳朵道:“已見分曉!”慕容衝瞪著他,竟不敢問下去。
“秦軍慘敗!大敗!”慕容永強作鎮定地說出這句,神情彷彿正在夢囈一般。
慕容衝一時還不明白自已聽到了什麼,茫然地將目光投向遠處山巒。在禿峰之巔,半輪薄從雲層中躍出,映得河水波光粼粼,如碎晶。世間萬物好象在這一瞬間都靜止了,泛著幻象一般的光芒。
此後的十餘天裡,戰事詳情逐漸傳到了平陽。據說是因為,兩軍夾淝水對峙,晉軍要求過河決戰,符堅急於求勝,令秦軍後退。結果有晉降將朱序在後面散佈謠言,說是秦軍已敗,再加上八公山上草木蕭瑟,被誤認為是伏兵,竟至於一退不可收拾,全局糜爛。符融戰死,符堅下落不明。
慕容衝聽到這些時,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消息是假的!太荒謬了,太不可思議了,百萬兵,真正對晉軍戰的只怕尚不及一成,怎會如此兒戲般的潰不成軍?自方兵力遠勝於敵時,誘敵深入仍是兵家常事。統兵者皆是身經百戰的將帥,怎麼竟做不到循序後退?晉軍既沒有什麼奇謀妙訐,又沒有什麼天兵神將,如何不能小敗後站穩陣腳,再圖規復?符堅竟是這麼容易就敗了麼?
他有好幾非常地惶恐過,每不得安眠,只怕前幾不過是一場白白的歡喜,若是從未有指望也罷了,可方才滿懷了希望後,若是猛然成空,那種失落,真是可以讓他發瘋的。
只不過確訊一道道傳來,秦軍的敗績已成為鐵一般的事實,只不過符堅倒是活了下來。慕容衝神大振,就和慕容永商量,要將平陽城裡的兵械發與鮮卑族人,發兵反秦。慕容永勸道:“秦軍雖敗,可眼下各方形勢不明,還是再等等好些。”慕容衝只覺得口上一團烈烈火焰難以自抑,道:“時機稍縱即逝,人人都觀望等侯,豈不是等秦軍緩過勁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