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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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這次回長安,並沒有用上全副滷薄,只帶了二三十騎護衛,兩個小僮,再就是一個幕客隨從。一路上輕車簡行,察訪民情,不多就將至長安。已是七月,早稷將,一路上都見豐收景象,使得王猛心情頗佳。
長安於西漢末年毀於董卓之手,之後魏晉兩朝轉而經略洛陽,於是就一直沒回過元氣來。至晉永嘉年間再迭經戰火,宮室殘損得百不存一,民生已是凋疲之極。好容易輪到氐秦建都於此,卻又遇上符生當道,殘得毫無人。總算是符堅即位,勸農課桑,銳意圖治,十年下來,才依稀又見著些當年大漢帝都的一二成景象。
譬如說他們眼下走的這條道,前年王猛出關時還泥濘滿地,兩年不見,已是擴寬輾平,又植下夾道楊槐。時當盛夏,樹上知了沒完沒了地叫,車身走得很平穩,讓王猛生出些睏意來。他合上眼略睡了一會,就被人叫醒了。
“大人,天王又遣使探問了!”王猛一驚而起,忙整了整衣冠,外頭就有人起簾子來,卻是個二十六七的儒生。他右手忙著將葛衫從肩膀下面拉上來,左手扯簾子,顯得有些狼狽。王猛皺眉道:“你這個陳辨,就熱成這樣子?虧還是讀書人,不講一點體統…”那儒生陳辨倒也不怎麼怕,嬉皮笑臉的道:“大人卻不知,學生這不是在怕熱,是曬書呢。”王猛一怔,只見他拍了拍肚皮道:“今可是七月七,家家晾曬衣物,學生這一肚皮書,怎能不曬上一曬?”王猛不由失笑,推開他的扶持,下了車。
秦王來使在外面候著,忙行禮道:“天王吩咐:這兩暑氣重,大人正午不要趕路了,前面就有驛站,請大人過去歇兩三個時辰,待過了申時,再請動身。”自入關以來,符堅就不時地問候行程起居,王猛雖幾番申言不必,依舊是一次次地來,離長安不過半了,還要讓人走這一趟。王猛著人打賞過來使,卻沒有立即上車,撐著,在濃蔭地上略略踱步。眼前禾穀將,黃燦燦地不見邊際。風過處金翻滾,麥香撲鼻,幾個農人的身形出沒其間,一個年過半百,另外幾個是青壯漢子,看上去象是一家父子兄弟,正在開鐮收割。
陳辨一旁不停地拭汗,直至袖子溼透了,實在忍不住,方悄聲問王猛:“大人,我們是不是得動身了?”王猛“喔”了一聲道:“正是,走吧!”他方說出這兩句,就聽得有人大聲叫嚷著什麼,回頭一看,卻見十來個人跑過來。領頭的手裡揮著一杆耙子砸到了年老農人頭上,那人一下子倒在了地裡。
兒子們驚叫著舉鐮刀衝上,兩下里鬥成一團。後面又跟著跑出些人來,也執著之類,了進去,竭力將兩撥人分開。可那尋釁的人極是兇狠,反將勸架的也一併毒打。一個兒子背了老父撒腿就跑,看到王猛這邊人多,又騎著馬,便往他們這裡奔過來。王猛向身後護衛們掃了一眼,護衛們會意,衝上去擋住了追來的人。
王猛本以為護衛們收拾這幾個農人是輕易而舉的事,誰知過了好一會,他們還在纏鬥個不休,直到護衛撥出刀來,方才砍傷一人。那人彷彿是個頭領,他一束手,旁人也就洩了氣,三五下就都被打倒。護衛們將這些人提起,一一扔到王猛身前。
那領頭打架的大約三十多歲,生得壯結實,滿臉橫,雖然力不如人,嘴上卻沒閒著,叫罵個不停。起先力圖制止互毆的那撥人也跑了來,其中一個看上去老成些的上前連聲道謝。
王猛問道:“這是怎麼回事?”那道謝者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問道:“這位先生是…”陳辨看了一眼王猛的神情方大聲道:“這位是清河郡侯,大人問話,你們好生答就是了!”這人大約也不知清河郡侯是何等官爵,不過聽到是一位大人,便忙不迭地跪了下來,答道:“小人無禮了。小人是這裡的里正,這突屈氏與樊氏兩家宿來有怨,不想今就打起來了,擾了大人。唉,自打鮮卑人遷來後,這種麻煩就多了…”他這話沒頭沒腦的,聽得王猛一頭霧水,好一會方才說明白個大概。好象是這捱打的一家子姓突屈,是前年從關東遷來的鮮卑人。裡吏按朝庭的章程,劃了些荒地由他們開墾。開出來的這塊田畝產六斛有餘,便叫這姓樊的十分眼紅。
樊氏一家,是跟著高祖皇帝打過天下的,今帶頭打架的樊五,在軍中當過小校,後來傷了腿方才回鄉。樊家在地方上勢力不小,便強搶了這塊地。突屈氏自然不服,官司打到鄉里,又打到縣裡,結果是勒令樊家退還田地。樊家不忿,就打上了門來。
他說話間,那受傷的突屈父子兩人也過來跪下道:“謝大人救命之恩。”王猛聽了緣由,覺得是樁小事,但鮮卑遷入之民與關中百姓之間定然有爭利之處,卻是不得留心處置的。他隨口問樊家的人:“地是人家墾出來的,你們為甚麼不服氣?”那樊五的“呸!”吐了一口唾沫在突屈老漢的面上,輕蔑地道:“老子一家為大秦血送命,打下來的花花江山怎麼就該讓著這些鮮卑白虜?他們不就仗著將女兒讓人睡嗎…”那突屈老漢拭去面上的唾沫還極力忍著,可他兒子卻大吼一聲就撲了上去,樊五也是打躍起,兩個人你扎我喉嚨,我摳你眼睛,滾作一團。
“住手!”護衛們又上前拳打腳踢,方才將兩人分開。人雖然分開了,可各自口裡叫罵不停,什麼汙言穢語都出來了。
王猛皺眉,瞅了一眼裡吏,裡吏方才有些為難地道:“這位突屈家的女兒,眼下是竇偏將軍的二夫人。”王猛一聽方才恍然,難怪突屈家的官司打得這麼順利,自然是朝裡有人關照。
卻聽得那樊五繼續罵道:“不就仗著張白臉嗎?男的女的全捨得賣,如今天王只曉得快活…”
“掌嘴!”王猛聽他話裡辱及符堅,不由大怒,喝了一聲。護衛馬上扇了樊五一個耳光。這一掌手勁極大,頓時把他打得口吐鮮血,好幾顆牙齒都混著血沫吐了在地上,再也出聲不得。
陳辨向王猛低聲問道:“要不要問問這是怎麼回事?”王猛搖頭,道:“不必了,我們走!”他方上車,卻又停了下來,向裡吏道:“此人目無君父,你可知該如何處置?”他語氣森冷,裡吏嚇得一哆嗦,磕頭道:“小人知道了,小人知道…”他再抬起頭來時,卻見王猛登車,隨從上馬,已是走遠了,只餘灰撲撲的飛塵騰在他們眼前。
王猛一行入了長安,就遇上符堅遣人傳話,讓他先去休息,明再進宮陛見。王猛不肯,道:“從無臣子奉召入京,先歸私第的道理。”只打發了同來的人回府,陳辨是個不肯受拘束的,說是自在長安有房舍,不用到王府裡住了,王猛也就由他。
王猛跟著內侍入宮,卻早有人備下清水酪漿服侍,自然是符堅料到他定會入宮方作此佈置。不一會淨過手面,換了朝服,便往符堅常會議的金華殿謁見。
通報後,馬上有人傳他進去。進得殿來,只見符堅坐於上,倚著一隻清漆小杌,俯身在看案上圖紙。邊一盞立俑燭臺,蠟燭燒得正旺。燭光投在圍於邊的符融等人面上,將他們眼珠上蒙著的血絲照得清清楚楚。張整另坐一枰,執筆疾書,將君臣議論的話一一記下。王猛兩年不見符堅,此時忙跪下行大禮,符堅卻招手道:“別行禮了,快來快來…”符融笑道:“天王也忒急了,景略方才回來,就拉著他辦事。”符堅也不抬頭,依舊看著手上的圖紙,道:“讓他回來自是拼死力幹活的,難道是讓他養老的麼?”殿中人一時俱笑,方才展了一下倦容。王猛過去,看著那圖紙,卻是長安西北輿圖,由涇水上游劃出一道線來。王猛只看了一眼,便道:“原來天王是想重開白渠麼?今年年成甚好,正宜如此。”這白渠仍是西漢太始二年開鑿的,由谷口鄭國渠引涇水北下,至渭南下卦鎮注入渭水。沿途二百餘里,灌溉良田無數。只是戰亂頻發,陂竭歲決,不堪再用。關中氣侯澇旱無常,想來符堅是有意疏浚舊有水道,以利民生。
王猛一看圖紙就明白,讓張整與符融等人咋舌不已。符堅卻渾不覺異,皺眉道:“他們划算過,說要三萬勞力十個月,方能重疏白渠。只不過,近年戰爭募兵頗多,只怕民間會有怨聲,你看…”王猛思忖了一下,向符融望去,問道:“那安樂公的意思呢?”符融道:“能保今後旱澇兩收,想來京輔之民也不至於有什麼怨言罷!開渠於農事,仍是事半功倍,總得要人出力吧?”
“這倒不然,”王猛不再看圖,道:“也不必非得徵用民夫不可。”
“喔?”符堅抬頭看他。
王猛有成竹地道:“長安各豪家所圈莊園中客隸盡不止三萬,天王何不用之?”符堅與符融對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其餘臣工在一旁也忍俊不。
王猛見此情形,好一會方才悟了個明白,自嘲一笑道:“原來天王是做了套子讓臣鑽的。”此言一出,眾人更是笑得不過氣來。只得由張整解說道:“天王早有此意,卻憂心各家多是舊臣勳戚,告苦求情的找上來,不好應付。因此才專等大人擔此重任呢!”王猛連連搖頭道:“看來我這惡人可是做定了!”
“正是正是,”符融起身拍拍他肩道:“即是你說出口的話,哪裡還能推到旁人身上去,就等著招怨聽參吧!嗯…趁著還沒忙起來,明上我府中,給你接風洗塵。”說完,由符融領頭,議事人等便向符堅行禮退下。
符堅看著張整收拾桌上卷宗,按了一下發脹的眼眶,道:“不想又一大群人吵鬧,朕只備了小宴,你與朕數年未見,小酌上幾杯如何?”王猛卻道:“天王怕是忘了今是七夕之夜,民間乞巧守夜甚有奇趣。臣離長安數年,很想在閭市裡遊玩一番,天王可有雅與民同樂呢?”符堅神一振,道:“極好,朕是有些時未出宮了…還不是你左一道諫表又一道諫表的,讓朕畋獵都不得盡興。難得你有此議,自然要去!張整,你去喚幾個侍衛跟著出去!”張整聽了手上一慢,顯然是有些所料不及,似覺不妥,可看了看王猛的眼,還是應聲出屋。
符堅與王猛聊著些軍事民政,王猛道:“天王,目下境內初平,百姓疲累不堪。只怕要歇上幾年,少言軍事。”符堅聽了,默然一會,方才笑道:“這個自然。”這時便聽張整在外面道待衛已經待令。自有宮人過來服待兩人換了袍服。符堅戴著頂幘巾,著絹袍,扮作個富商,王猛卻穿成儒生模樣,兩人相見哈哈一笑,便出殿來。
殿外十來名待衛各自狀成尋常僕傭,他們大都形貌魁偉,恐怕走出去會有駭物議,因此多以風帽擋面。這夜天晴朗,白裡的熱氣尚未盡數散去,風吹在身上,略帶躁意。抬眼便見天河橫亙,似萬千碎鑽串成的寶鏈靜靜躺在墨玉妝臺之上。滿天星光撒下,人人都蒙上一層黯淡的銀輝,有了些神密莫測的意味。一個身形瘦頎的侍衛上前跪下道:“請天王起駕。”這人的聲音聽上去略顯稚,彷彿才十五六歲。王猛有些奇怪,符堅的近待中怎會有如此年幼的?再看符堅的神,似笑非笑,有些古怪。王猛以為他會問什麼,可他卻只是道:“好,起駕罷!”他們合乘一輛去了華蓋的馬車,眾待衛步行圍在前後,穿過華陽街,便往橫橋而去。華陽街直通橫橋,大漢盛世之時,橫橋仍是西域商賈入長安的必經之路,因此各市多夾街而立。長安九市,六市道西,四市道東,樓畢重屋,輸萬緡。當年盛跡數經烽煙已不可考,眼下雖也有街有市,卻是幾番重建而得,位置方圓都大有變動,不過借用古名而已。
只是當他們一入東市,便恍若又回到了數百年前的長安。市中行人如織,熙熙攘攘,兩側商肆擁仄,招牌林立。雖然天已黑透,可門門火熾,戶戶燈明,將爭執易之人照得纖毫畢現,仿如白晝。一入屠市,馬車就被人擋住了,再也行不動,符堅與王猛只得下車徒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