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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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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隨著又一次沉重的撞擊,黃銅大門發出斷續的“格噔”聲,終於痛苦地搖晃起來,彷彿亙古以來就已矗立的巖壁在慢慢崩裂。

“城破了!城破了!”叫聲從城頭與城下一起響起,如同被生生抓落的羽,帶著新鮮的創痛四下散飛。石塊和檑木象陽光下的雨一般,頓時蔫了勁。

門在燕兵身後斜斜倒伏,似是守護著這座城的巨人筋疲力盡躺下後,伸展向內的雙臂。無數靴底象一對對血的翅膀般,從這無奈張開的雙臂間翻飛而過,然後有些驚奇有些小心翼翼地,踐踏在了長安城牆森冷的陰影之上。

陳辨看到朱家老三被打先闖入城的燕兵串在了長矛上,身子如出水的魚般抖了一下,然後就直歪倒下來。他最後歪過來的面孔,將一個無神的眼白擲給了陳辨。陳辨覺出自己褲襠猛地溫熱,手上的刀鐺然墜地。他什麼都沒想就撒腿向陌道上跑去,對督校嘶啞的叫嚷充耳不聞。

陳辨眼前蒙著白乎乎的輕翳,餓了三天後的腳步虛浮浮的,有種騰空飛翔般的覺。雍門臨近是西市,過了橫橋街就是東市了,他練地在裡坊間的私道里拐來拐去,火把與兵刃擊聲漸漸被重重屋宇所屏蔽。

西市與桂宮之間,似乎還有少許秦軍在抵抗,因此東市這邊尚還安寧。街上有的屋舍門窗關得死嚴,似乎以為它們比長安的城牆更可信賴;有的卻是大敞著,提包推車的百姓從裡面衝出,在街上忽南忽北匯成向不一的漩渦,將陳辨撥得東歪西倒。一個壯漢手裡握著磨得雪亮的長刀,甩開母的糾纏,將手上的酒壺扔在地上,吼道:“他***,老子跟他白虜拼了!”那刀差一點就劈到了陳辨頭上。

陳辨險險避開這刀,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跑回家裡去!全不去想城池己破,鮮卑兵的到來,亦不過是片刻間事。

道路商鋪漸漸悉起來,山牆後面探出榆槐的枝椏,風拂過時發出沙沙的夢囈,燈光從軒窗中羞怯地躍出,在陳辨的身上輕輕過。陳辨身心驟然放鬆,十多天來滿眼汙血和屍首,耳中盡是死前的慘叫,烈陽下腐的氣味聞得太久以後,已經渾然不覺…此時終於都如幻影般過去了。到了朱家時,他合身撞上了門板,拍叫道:“大姐大姐,開門呀!”過了許久後,門打開了一道細縫,見是他,方才整個敞開。老闆娘和媳婦一左一右拉住了,連聲道:“怎麼樣了?”

“聽說太子逃了,是不是?”

“他們幾個呢?”陳辨環顧了左右,兩個女人的麵皮都象是蒸過了頭的菹菜,彷彿只要一擰就會整個縮成一團。他想起方才朱家三兒子死在自己面前的情形,竟象矇頭捱了一似的,說不出話來。

這時從後屋裡驟然傳來小兒的哭聲,他藉故脫身道:“是雨雨在哭麼?我去瞧瞧。”就要往那邊跑。婆媳兩個卻抓住了他,老闆娘道:“沒事,媳婦,還不快去看看。”

“好的。”媳婦已是快步向廚屋跑去。

陳辨覺得她們神有些不對,掙開老闆娘,已是跑到了媳婦前頭。開簾子,他一眼就見到灶上大鍋裡水冒著熱氣,朱家小孫子含著指頭蹲在灶臺下,旁邊案板上,白生生的一團正在動著的…

“雨雨!”陳辨魂飛魄散地撲上去抱著孩子,細細察看了一回,見孩子只是嚇得哭,沒受什麼傷,方才定下神來。聽著後面傳來畏縮的腳步聲,他驀地轉過身去道:“你們,怎麼能這樣!”他想發怒大喝,卻發覺已沒了力氣,因此這句話也說得軟綿綿的,倒象是哀求。

他話音未落,媳婦已是衝上來和他搶,叫道:“我兒子都要餓死了!”陳辨自然不讓,兩個人廝打了一會,陳辨的氣力到底還是大過她,終於將她推在地上。她正倒在兒子旁邊,就一把摟了兒子哭起來,唾著老闆娘罵:“老虜婆,收著這白虜崽子,白糟蹋多少糧食!早吃了多好!”老闆娘倚在門上手在口前一,哀聲道:“陳兄弟呀,你在我家住了二十年,早和親人沒分別,你就舍一回,讓我孫子活下去吧!”

“朱大姐,”陳辨苦澀地笑道:“這孩子你也養了有半年呀,怎麼下得手去…”

“半年又怎樣了?人家家裡親生的兒子也吃了!”媳婦惡狠狠地盯著他道:“你上城頭十多天,怎麼還有力氣,你吃的是什麼?”

“我…”陳辨往後一靠,不自地愈發抱緊了孩子,撫著他雖然消瘦卻還細的面龐,兩片蠟似的嘴張合了好一會,方才擠出話來:“我只吃了小…”這時鍋裡水己全沸,咕嚕聲將他的後半句話給掩了過去,騰起的水霧也將他的眼睛糊得看不清楚。

婆媳兩個驚住了,竟一會沒說話。

陳辨在片刻後嘆息一聲道:“鮮卑兵已經入城了,這城裡呆不得了,快走吧!”

“什麼?”老闆娘這時又想起方才問的話,一把抓了他問道:“那他們呢?”

“我…”陳辨避開她的眼睛,慘然道:“我看到三子死了,其它的幾個,我也不知道…”

“啊?”老闆娘已是暈到了地上去,媳婦也嚇得爬過來拉著他叫道:“那我男人呢?我男人呢?他沒事吧?”陳辨無語地搖頭。

媳婦這才慌了神,回頭去抱著兒子,噎噎地掩了面。老闆娘眶中淌出一滴濁淚,卻似心血己盡,再不出更多的來,轉眼就幹了。她扶著灶臺支起身來,道:“這家裡,就你一個男人了,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吧?”

“怎麼辦?”陳辨聽了這話心上也一片茫然,懷中的孩子又啼哭起來,方才讓他強打起神道:“白虜從西門攻進來的,我們往東邊走,或者還逃得脫呢?”

“那好!”老闆娘將媳婦從地上拉起來,喝道:“還不抱著孩子快走!”一時也來不及收拾什麼東西,將最後餘下的三隻硬饢裡,婆媳兩一人抱了一個孩子,陳辨提了。才拉開門,就聽到一聲尖銳的叫喊從街上傳來。那聲音很,他們都聽出來是宋嫂的,不由嚇得一哆嗦。陳辨探頭去看,只見宋嫂抱著兒子披頭散髮的在街上跑著,身上的衣裳已經被扯破了一半,象裙袂似的拖在身後,出瘦得清晰的骨頭。幾個燕兵跟在後面窮追不捨。

陳辨心裡冰涼,想道:“已經來了!”他等那些幾個鮮卑兵跑上將宋嫂撲倒在地上時,衝出去就是一打在其中一個的頭上。可沒能略為口氣,臂上已是中了一槍。等他跳起來,又有槍刺入他腿上。他便站立不穩,栽倒在地。陳辨本是書生體魄,多守城早已是筋疲力盡,這時劇痛連著失血,馬上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在失去知覺得,耳中傳來朱家媳婦的慘嚎。

也不知暈了多久,“哇!”一聲啼哭好象就在他耳邊似的,他靈了一下,終於睜開眼。卻見宋嫂撞在道邊的石板上,光潔的額頭淋淋漓漓地,象雪箋上綻出怒放的紅梅。一個燕兵罵道:“死了了得讓老子受用一回!”然後就扯下褲子。腳前宋家兒子哭叫著顯然是礙了他,被他一腳踏下。那孩子的腦子頓時跟西爪似的破了,瓤子撒了一地。

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抱在膝上長大的孩子化作一堆血,便是陳辨近來已經在戰場上廝混得麻木了,可還是又一陣若死的眩暈。

這時身後傳來朱家屋裡傳來婆媳兩人的呻呤哭叫,被獰笑聲打得一斷一續。他怵然一驚,想道:“沒有孩子哭聲,沒有!”這念頭象鉻鐵似的將他得站起來,可腿上渾無氣力,又砸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