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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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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勉力抬起頭,面前脫漆的門板無打采地晃盪著,屋裡的糾纏著的腳腿時隱時現。他手在地上刨著爬去,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可這三五步卻如同天塹一般難以逾越。終於扳住了門檻,探頭進去,他就看到一個鮮卑兵高高撅起的股。他好不容易積了些氣力,狂嘶一聲撲上去就卡住了那短的脖子。

那鮮卑兵受這一驚嚇,狂跳起來,去瓣陳辨的手。可陳辨此時頭腦裡已是一片模糊,所有神都在這兩隻手上,那鮮卑兵竟擺脫不得。耳邊別的燕兵叫罵將近時,陳辨手中的人居然一軟,萎然倒地。

他不防這著,整個人也摔在地上,跌了個七葷八素。等他眼前的金花散去,就見到老闆娘手上血紅一片,卻是一把剪刀在了身上燕兵屍身口。等他叫出聲來去翻動她時,她勉強向他投來一個求懇的眼神,看了一眼邊上,然後頭一歪就己嚥了氣。

陳辨想叫她,可只卻只能虛弱之極地著。他斜了一下眼,見到朱家孫兒,知道老闆娘死前還惦記著什麼,滾過去,手在他鼻上一撫,冰冷的氣息象鋼針似從指尖一直刺到了他心裡去。他不知是哭是笑地拉了下嘴角,卻見朱家孫兒內面,躺著的是雨雨。陳辨用發抖的手觸了一下雨雨,卻不敢置信地震了一下。那小小軀體上竟還有一絲顫動,他頓時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竟能一把抱著他就跳出屋去。

“這小子還沒死?”隨著劈面而來的磣磣青芒,傳來燕兵喝聲。陳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無神的雙眼愈來愈清晰的映在刀身之上,卻再無閃挪的餘地。他抱緊了孩子閉目受死,那燕兵卻往後一昂,直地倒在了他身側,半截箭翎從他背上出。陳辨抬頭一看,見到數百騎從前面街上衝殺過來,當頭的將領箭似星,燕兵慘叫四起。

“竇將軍?”陳辨神一振,叫出聲來。竇衝聽到,看了他幾眼,終於認出,策馬到他身邊,道:“這不是陳先生麼?”

“是,”陳辨好不容易爬了起來,道:“自王丞相去後,這麼多年沒見過將軍了,不想將軍竟還認得。”他懷裡的嬰兒此時驟然清醒,哇哇大哭。竇衝看了一眼那孩子,不知想起了什麼,嘴角猛一搐,問道:“這是你的孩子麼?”

“是,”這危急時陳辨也沒心思去對他說這娃兒的來歷,疾抓了他馬上轡頭,叫道:“竇將軍,現在城裡怎麼樣了?”

“秦軍現在正在攻未央宮,宮中宿衛還在堅守。”竇衝撥開一枝放向他的冷箭,有些焦急地道:“這邊來的都是些遊兵散勇。方才我從橫門過來,那邊還沒什麼敵軍。來人,將那匹空馬拉來給陳先生…”他的部下應聲牽了馬來,在陳辨手上。陳辨想要跳上去,可手裡抱著孩子,一時不知如何辦,竇衝隨手就幫他將孩子抱起來。他地一笑,連爬帶跳地總算上了馬。他見竇衝撫著那嬰孩的面孔,似有些失神,不由覺得奇怪,伸手道:“竇將軍,多謝了!”

“啊?”竇衝抬起眼,將孩子放回陳辨手上,微微嘆了一聲,道:“快走吧!再遲就誰也走不了。只盼佛祖保佑你父子平安。”陳辨見他眼光真摯,也不由得動,道:“竇將軍,你呢?去未央宮麼?”

“不…”竇衝卻顯得有些茫然,搖了搖頭,道:“我另有去處,你快走吧!”

“將軍!”有秦兵狂奔來,吼叫道:“不好了,前面有白虜來了,好象還是什麼大將似的,我們快走!”

“好,那你自己保重。”竇衝再無心與陳辨說話,已是策騎奔去。

“得!得!得!”蹄聲在石板上敲響,象是個貪戀人間的幽靈孤單地蹦噠。慕容衝掃掠過這漆黑陰沉的陌巷,沒有看到任何動彈的事物。木葉沙沙,將遠處火光打得碎了,象是一團團蛋清糊在了那些凝固著種種神情的死人面上。

“這大約是此時整個長安最安靜的地方了吧,慕容永在前面清理過的。”慕容衝這樣想著。兩側黑的門彷彿是一些木然張大的嘴,開合不定的窗子“咣咣”作響,象是一疊聲空遠悽切的呼喚。這地方好似有些眼,慕容沖模模糊糊記得那邊的酒鋪、對面的閣樓,少年時的步履留下的足跡彷彿還在某處倉惶地跑動。

那只是意念中的跑動吧!他不能奔跑,他只能靜靜地站在那裡。牛郎織女兩星隔著銀河,不動聲地注視著他,象是一雙全然穿了他的眼睛。

窗外街上的行來來往往,泛著油光的面孔上全都含著安然的飽滿,似乎正是為了襯映著他的飽滿。那袖起衫落,啟眼盼間,一陣陣的飄來蕪雜的氣息。在鍋裡燉得稀爛,酒啟封時的香正濃郁,晚間炊煙裹著從萬千張嘴裡呵出的溫意,一波波地從昧明幻滅的光中潛來,裹在他身上,重濁而粘膩,似乎刷上千回萬回也洗之不去。

嬌兒慈母淺嗔薄斥、戲語謔言,一陣陣轟然而起的笑聲,象火般騰地燃在了他的耳畔,直灼得他半邊身軀如投洪爐。他的手在哆哆嗦嗦中尋找著一個倚仗,只覺得有一重厚厚的冰甲將他裹起來,那些氣息和聲音隔了遙遠之極的距離;或是他早已化作虛空,再也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觸到他。他象是站在一艘揚揚得意高歌遠進的的船上,足下卻到了起伏不定的躁動,嗅到了海風俳徊低呤的氣息。他胃裡騰滾著,直想蜷成一團,將一生所吃過的東西全都吐出來。他是那麼地不明白,為何這些人還能這樣習以為常地說笑吃喝,以為這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

眼前的景物象戲幕般換來換去,一時是繁麗富樂的市集,一時是骸橫血溢的鬼街,一時是晨鐘悠揚裡方圓百里的明甌,一時是擂鼓咚咚聲中血汁模糊的銅門。他不知何處是真,何處是假,他身在的,是哪一個長安。竟覺心神也被扯裂開了,忽冷忽熱地錯著輾轉著,再也捏不起來。

“皇上!”他看到慕容永從前面的夜裡跑來,興沖沖地笑著道:“尚書令已經攻入未央宮了,說是不敢輕進,想等皇上駕到再入呢?”慕容衝聽到這話,似乎要想上一想,才能想明白意思,他輕輕地“喔”了一句,聽到自己回答:“好,我們快些去。”他分明是想笑笑嘉許的,可連自已也覺得這話淡漠得全無興意。

見他如此,慕容永有些錯愕,怔了一下道:“臣方才擒了一個人,說是從前給王猛當過幕客的,臣身邊缺個能打理文書的,就讓臣留下他好麼?”慕容衝聽著這話,往他身後看去,那邊馬上有個抱著嬰孩的男人。他並沒有留心,也沒有回答,一撥馬頭己是出了東市,踏上了華陽街。

華陽兩側是平平齊齊的裡坊高牆,火一叢叢地,雜著洪亮的大笑與孱弱的哭叫聲越到街心來。象是果實累累不勝其荷的樹木,不時擊在疾馳而過的慕容衝頭上。他覺得有一時時猝不及防的疼痛,卻又嗅到過了的漿果綻破的氣息,腐敗的甜香象是煙花般,七彩繽紛散作滿空。再往前去街上的燕兵就多了起來,黃撲撲的面孔泥漿似的在慕容衝馬前分開,出一地兵刃殘軀,兩側火光在他眼角聚就霞雲錦堆疊的甬途,指向通往未央宮的馳道。高大巍峨的城樓,象是身軀龐大而溫馴的野獸,躬下身,等待著他騎乘。

他愈奔愈快,他知道他奔過了新興侯府,可是卻沒有停下來看。四周的景物象回憶象生死象夢幻一般在席天幕地的熾烈中逝去。許多人在向他微笑招手,可是卻一個也看不清形貌。直到卷霰雲長嘶抬蹄時,他才驀然醒過神來。

“皇上!”他看到高蓋昂起的面孔在他馬頭下熠熠生輝,“秦軍已盡數清除了,請皇上隨臣入宮。”他笑意被汗水洗得津亮,慕容衝看在眼裡,憎厭之怎麼也無法抑制的湧上心頭。正這時,悶熱的風中傳來一絲泌膚的涼意,他猛地一偏頭,就有一束白羽從他肩頭掠過,“哧!”地入地下。

慕容衝向冷箭來路看去,宮牆上有個黑影被急急趕至的燕兵挑下地去。他哼了一聲,也不去看高蓋,道:“這就是你說的秦軍已盡數清除了?”高蓋面上的笑意僵住了,跪下道:“是臣失職,請皇上降罪。”

“那你就在這裡跪著領罪吧!”慕容衝無所謂地說了一句,提韁而去。一眾人望著慕容衝的身影沒入深黯宮門,又回頭看了看瞿然抬目的高蓋,一時全都呆住了。

慕容衝的面前,千門萬闕開,方方正正的白玉石條向著無盡的黑暗中延去,彷彿是一直通入瀚海深處。朱漆的大門齊刷刷靠牆立,每道門的檻前都有著潑墨似的血。死去的秦軍以趴在高高的檻上,靠在粉繪的壁上,倚在盤龍的柱上,掛在琢麟的欄上,仿若地府裡小鬼的群象。

前面山般龐大的影子向他壓來,兩側的簷角如同數道高高挑直的眉頭,帶著一種踞傲的神情俯視著他。斷折的玉獸頭滾在他的腳下,前面一整塊的漢白玉階,當中浮起龍鳳祥雲,象是一大塊將融的浮冰,瑩潤透亮。沿著那玉階昂望去,天下至尊的御在斗帳絳紗中若隱若現。

後面有群人氣吁吁地跑來,他似乎聽到有人在問:“皇上要御臨太極殿麼?”慕容衝了不知道自己搖頭沒有,便再帶馬,向著後面跑去。過了金華殿,過了明光殿,過了椒房殿,過了蘭臺殿…這又是一條曾過走過的路。千曲百折的迴廊,那個金宇燦爛肜雲漫空的元冬晨,還在斗拱下飛繞而過的群鴉,呱呱的叫聲清晰地印在他耳畔。

絕無遲疑的疾蹄最終駐立疏荒的宮閣前,片刻凝視後步履悄然越入其間。推開的門縫中墜落下積塵,輕嫋地升騰著,象是長眠於這裡的魂魄被驚醒了,慵懶輕舞,水似的手指繞項拂過,冰涼柔軟。他的到來攪動了這裡彷彿永恆不變的光陰。他看到少年纖鬱的身軀在屋裡飄動,或是抱膝而坐,或是俯臥在榻上,或是懶散地趴在窗欞,卻都毫無例外地回過頭來,向他綻開一個個瑰麗陰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