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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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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蓋前的血跡在地面上愈洇開,有什麼綿柔透明的東西覆在了上面。慕容永覺得鼻尖上一涼,他用指頭捺了一下,放到眼前,見是半粒未化的霰雪。抬頭去看時,薄軟的雪片如輕紗似的,已經一重重半掩了峽谷叢林,越發顯得幽暗冥深,兇險莫測。

“又下雪了!”慕容永好容易能找得出話頭來,他狀似輕鬆的上前行禮道:“秦軍不久就會來了,大軍快些起程吧?”然後看了一眼圍在高蓋身邊的刁雲和段隨,道:“如何處置這次失利,等回到阿城再說吧!”本以為還要費此口舌的,可慕容衝好象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致,點點頭,便大步向自已帳中走去。見總算將此事揭過,所有人都是鬆了口氣,便開始準備撥營。騎兵們倒是全副裝備,不需多理,但是三萬步卒和箭手動起來,次序行列,如何防止秦軍從後掩襲,如何探路,糧草輜重怎生處置,都得邊動邊籌劃。幾個人一面聽著慕容衝接連不斷的遣人傳話,一面應付各位偏將軍裨將軍林林總總的問題,忙得腳板生煙,不知不覺竟是渾身冒汗。並遣快騎往報慕容桓,讓他做好守備之務。這數月來他一意經營阿房,宮內建了多道牆壘,更備有數月來儲備的所有糧草,只要進入,當可無慮。

,又是雪天,天亮得極晚。到走出二十多里,估算著總有辰正時分了,慕容衝看到了涇水瑟縮於雪風之中,方才長吁一口氣。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突然有些煩躁,一路下著雪,三萬大軍的足跡便是瞎子也可以看得清楚明白。此時他們所恃的,只唯有一個“快”字了,於是他再度否決了要求停軍休息的請求。又趕了兩個時辰,當阿城的城壘在他們面前打開,慕容桓放下心來的笑意從那上面現出,燕軍不約而同的發出放鬆的嘆息。此時,另一種聲音壓倒了這嘆息,傳入了燕軍們的耳朵。一時萬眾變,駐足後顧。那聲音如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轉眼間就看到金大纛從白中泛青的陰雪晨空裡招展而出,似乎世間顏都被它奪盡,只餘得這天地蕭落。

慕容永與刁雲對視一眼,上前道:“請皇上下令我二人出擊,阻得秦軍片刻,使大軍可以安然入城。”慕容衝卻搖頭,道:“你們先入城。”對小六道:“速去通報左僕,讓他大開城門。”

“是!”慕容永與刁雲彼此對望一眼,應聲而去。

慕容衝讓部分步卒就地設置拒馬,排下陣勢,其餘的循序入城,並不出趕急的樣子。秦軍看到慕容永與刁雲的動靜,顯出現了一陣騷動,似乎想馬上追過去,卻又被約束住了。慕容桓趕出城來,已是面如土,不及嚮慕容衝行禮便一把拉了他道:“請皇上速與臣一同入城!”慕容衝掙開了他,道:“不急!”

“皇上!”

“不急!”慕容衝沉靜的眼神讓他漸漸有了些了悟,他看了眼在一二里外俳徊的不前的秦軍,也收了聲站在慕容衝馬畔。

這時燕軍若急於入城,只怕入城不足一半,秦軍便能殺至。到時兵卒在恐懼之下,必然自相踐踏,亂成一團,恐怕還會阻止城門的關閉。雖然阿房周遭三里內,都有明碉暗堡,設下弩箭陷坑鐵蒺藜,可這時因為城中兵力不足,只怕不能擋住秦軍,反而阻礙了自家兵馬的進入。但秦軍並不清楚阿城內的兵力,他們也知道阿城這數月來經燕軍心佈置,多少有些提防,這時他們偽作鎮定,擺下這個空城計來,只怕反而能噓得秦軍不敢輕入。

步卒們在將校的彈壓下,強忍下拔腿狂奔的衝動。行列在遠處看來甚是齊整,可近處細瞧,卻個個瑟瑟發抖。那秦軍中終於忍不住有一支人馬離陣而出,慕容桓手心出汗,不自由主站得僵直。卻聽得慕容衝道:“我們進去!”起先他以為慕容衝是終於怕了,可那聲音依舊鎮定,他在想了一刻後也明白了慕容衝的用意。知道這一來,更啟秦軍疑竇,馬上延身引請,慕容衝一行就在秦軍鋒鏑之前坦蕩蕩轉了身,纛旗大喇喇招搖,徑往阿城中去。秦軍似乎再也忍不住,加緊衝進來,而就在可以達到阿城最外圍碉堡箭程的前一刻,卻又被鳴金聲召了回去。

慕容衝聽著秦軍中囂鬧的聲音,嘴角出一絲笑意。他問道:“城中可佈置好了?”

“都已盡全力戰!可若是誘秦軍入城內手,”慕容桓猶豫了一下,道:“臣並無勝算。”慕容衝點點頭,這本已在他的意料之中。說話間他們已經入了城,下馬登上城頭。

慕容衝站在城頭,看著秦軍所在的方向。數萬大軍靜默如亙,旆旗一面連著一面,絢爛得有如西天錦雲,綿延無盡。其後萬千槍尖上閃爍出的銳光,如冰凌一般,沉甸甸的壓在他眼中,讓他情不自的細眯起來雙眼。可是數萬雄師此時如囚籠中的猛獸一般,笨重而又拘謹,那巨大的軀體內當可殺人盈野的力量,在伸伸縮縮中,一點點耗去。

“你還敢攻進來嗎?符堅!”慕容衝看著這一幕在心裡發出一連串的笑聲,象這個雪晨的氣息一般冷冽清的冷笑。

“你此時手握重兵,白虜小兒在你面前全無防範,你在猶豫什麼呢?你在怕什麼呢?”他渾身的血象烈酒一樣燒得滾熱,他盼望著符堅當真會衝殺進來,在這樣一個明淨的早晨來個乾脆的了斷,似乎是一件頗為愜意的事。想到到符堅此猶豫怯懼的眼神,慕容衝就已經有種極境般的歡樂,這種歡樂比起一槍刺入他的口,似乎更值得回味些。

此時所有的將領,連同重傷未愈的韓延和方才清醒過來的高蓋,全都聚集在了城頭上。慕容永與刁雲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側,所有人鼻翼都不自覺的扇動著,一團團的白氣,聚在空中不肯散去。每個人心口都在狂跳,或者就在下一刻,一切便見分曉。慕容永被這種凝滯的懼意給壓得透不過氣來,忍不住緊緊盯著慕容衝,想知道他有幾成的把握。慕容衝眼中的光芒象白琉璃一般,近乎無,什麼也看不出來。他分明身披重甲,按劍而立,卻有種清雋不勝之態,彷彿與只是這盈滿風中的雪花凝結而成的一個虛渺的影子。

這時突然聽到女子的嬌啼之聲,讓城頭的神繃得快要斷開的人都是一驚。他們看過去,只見貝綾被幾名兵丁攔著,秀髮散亂,面頰通紅,焦急萬分的向著慕容衝看來。慕容永看了慕容衝一眼,見他沒有讓她上來的意思,忍了一下,倒底沒忍住,跑到了她跟前去。貝綾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我妹子快不行了,想和他說句話!”

“不行了?”慕容永一時沒能反應過來,脫口問出,“什麼不行了?”貝綾聽到這話,眼睛向天上翻去,以忍無可忍的口氣,狠狠地搖著他的手臂道:“她難產!”

“難產?”慕容永和舌頭和腦子一直打結,而攔著貝綾的兵丁聽了這句話,也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兵器。

“不是說還有兩個月的嗎?”貝綾眼淚已經湧出來了,她用力抹去,道:“前些子聽到失利的消息,受了驚嚇,因此就…你千萬得幫我遞這句話去,她要真是不行了…”說到這裡,多時的憂急終於讓她整個人不勝其荷地軟倒在慕容永臂上。嚎哭之聲將要從她口中發出時,慕容永及時的捂住了她的嘴。他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邊道:“我去跟他說去,別急,好吧?”貝綾平時的鎮定幹練已經完沒了,順從的頻頻點頭,靠在積了雪的城堞上,眼裡是抓到了最後一稻草之人的神情,和孩子一般。

慕容永小跑幾步,到慕容衝身邊將事情原委說了,慕容衝蹙了眉頭,往下一指,那邊秦軍猶在動不休,難測下一步的行動。

“這種情形下,朕如何能走得開?”他看了一眼貝綾,道:“讓貝綾回去等著,若是秦軍退去,朕自會去看她。”刁雲在一邊聽到了,似有些不安,上前一步道:“皇上不便離開,讓未將去聽聽她要說什麼吧?”這要求簡直有些匪夷所思,慕容沖和慕容永都睜開大了眼看著他,他卻渾似不覺。刁雲從來都是個無所求的人,因此一但求起人來,那種溫厚的神情就分外讓人難以拒絕。慕容衝怔了一下,吐幾個字來,“那…你去吧!”刁雲方才下了城頭,金大纛開始動彈了一下。城頭的人都繃直了身軀,氣息窒在喉嚨裡,腦子裡都有些發懵,可在下一刻,卻又放鬆了下來。那金纛向後轉去,燦爛的光芒顯得有些落寂和委屈。龐大的秦軍隊伍象整座山被平地移走,緩慢而凝重。他們每走一步,城頭上的人氣息就會悠長一分。慕容衝看著符堅的消失,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失望多些。可隨著秦軍最後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虛妄的熱度已盡從慕容衝身上褪去,渾身都是涼颼颼的,想是冷汗已經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腿雙‬才開始發軟,象是支撐不住身軀,有點想不管不顧的一跤跌坐在地。他突然苦笑起來,心道:“原來我居然還是怕死的。”這時諸將心思大定,彼此對視,無論平裡和與不和,都笑得極是友善,頗有些彈冠相慶的味道。慕容衝對慕容桓道:“尚書令與右將軍都有傷在身,防守重任,盡委卿了!”慕容永聽到他又以尚書令稱呼高蓋,心中一喜,再看倚躺在牆角的高蓋,淡淡的笑著,卻似有些淒涼。慕容桓應命後,慕容衝又對慕容永道:“你速領騎軍一去,躡秦軍之後,觀覷去止,小心從事!”

“是,”慕容永答應下來,自去領軍。

慕容衝想起了方才的事,便也覺得有幾分牽掛,於是帶了小六等一干親衛,徑往後宮去。說是後宮,其實也不甚嚴密,只是將最內面的兩重殿子隔開了設下關,裡面也不過二三十個女人。他也沒有冊封過什麼后妃,多少是因為這個皇帝,他自己當的也不怎麼認真。這一年擄來的女子不少,慕容衝大都賞了下面,自己只是偶爾留上一兩個。穿過兩道青灰的冬柏夾成的小道,貝絹住的院子已經在望。裡面女人們的身形在窗口廊下晃來晃去,吵鬧聲中有一絲異響分外醒耳。

慕容衝突然僵住,任雪糊得眼前一片茫。似乎在空朦中過了許久,聽到小六他們在身後雀躍起來,“是皇子落地了!”他在心裡說了句:“啊!沒有聽錯,是嬰孩的哭聲,是…我的兒子!”他加快了步子走了幾步,卻見殿外一株光禿禿的大柏樹下,刁雲盤膝坐在雪地中,昂頭張大了嘴,象是在發呆,任那些雪片掉進他嘴裡。他聽到步伐,低下頭,看到是慕容衝,方才站起躬身道:“皇上大喜!皇子誕世,母子平安。”

“那就好!”慕容衝正直衝進去,卻又想了起來,側過臉來問他,道:“她有什麼要緊的話要說?”刁雲垂首,道:“即然夫人無恙,就請她親自告與皇上好了!”慕容衝覺得這是道理,於是點頭,勿勿進殿。殿外間站滿了女子,聽到通報齊齊跪下,歡天喜地鶯聲燕語的道賀響成一片。慕容衝尚還在被一屋子錦緞晃得眼花,一具襁褓已經送到了他眼前。

那絲綢文繡中一張小小的紫紅的面孔,只有他拳頭般大,聲嘶力竭地哭個不休,彷彿已經知道他所涉足的這個世間是何等苦楚。一片說笑聲中,有個聲音在笑道:“皇上得要給皇長子起個好名兒呀!”

“皇長子麼?”慕容衝看著抱孩子的貝綾喜極而泣的笑臉,腦子裡猛然現出了慕容苓瑤的面孔。

“若是她還活著,此時這孩子定然會被她抱在懷裡吧?”一剎那周遭彷彿有玉磬金鐘聲鳴響,雜夾著浮游的香花,渾非人間的清輝一點點暈開。等那光亮略為收斂後,群姝們中己然然多出一女。

她側下身去,發如夜中的溪淌在了孩子身上。染著鳳仙花汁的五指,將髮絲掠到了耳後,側過來的眉眼,盈盈笑著,道:“鳳皇,好可愛的娃娃!不過,比起你小時侯來,還是差著一點!”是她呀!那眉目間一團燦爛的笑意,清朗得象雨後的陽,卻如此的陌生。他努力在腦中搜尋,終於往十二歲以前的記憶中,翻出片羽吉光般的碎片。原來你回去了,枉我還為你擔憂。慕容衝終於放心的笑起來,伸手去擁抱她,可卻穿過了她的身軀。他的指頭從漸漸變淡變薄的虛影中穿過,觸到了小傢伙的鼻頭上。孩子越發哭得厲害,一滴眼淚包繞著他的指尖,指頭上的肌膚溫熱,有些微的麻痺。慕容衝彷彿是自言自語道:“叫…慕容瑤吧!”在一眾嬌聲的奉承中,他挑起簾子,進了內室。地上榻上狼籍一片,熱水,銅盆,染血的布匹,濃濃的腥味充斥著他的鼻端。在這一片糟亂中,貝絹緊緊的團著身子,不知是睡是醒,她裹著的氈上大朵豔紅的牡丹花象是在地上被踩過似的蔫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