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劉翠翠長恨情難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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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到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老蒼頭點點頭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個小娘子姓劉,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歲。
識得字,做得詩,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專房之寵,不比其他。你的說話,不差,不差。依說是你妹子,你是舅爺了。你且在門房裡坐一坐,我去報與將軍知道。”蒼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金生在門房等著回話不提。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不肯隨順。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閤家老小;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丈夫家裡,只能勉強依從。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知書曉事,愛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是無不思念丈夫,沒有快活的子。心裡痴想:“緣分不斷,或者還有時節相會。”爭奈復一,隨著李將軍東征西戰,沒個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
此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李將軍問翠翠道:“你家裡有個哥哥麼?”翠翠心裡想道:“我那得有甚麼哥哥來?多管是丈夫尋到此間,不好說破,故此託名。”遂轉口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且問他甚麼名字才曉得。”李將軍道:“管門的說‘是甚麼劉金定。’”翠翠聽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曉得是丈夫冒了劉姓來訪問的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李將軍道:“待我先出去見過了,然後來喚你。”將軍吩咐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來。”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金生道:“金定姓劉,淮安人。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子失散。聞得在將軍府中,特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道:“舅舅請起。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旁邊站著一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他進去傳命道:“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抬頭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礙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只得將錯就錯,認了妹子,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的在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爭奈將軍不做美,好像個監場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裡。金生與翠翠雖然夫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好問問:“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淚從肚裡落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
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
又昔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今何遷次,新官對舊官;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今翠翠這個光景頗有些相似。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夫的。此處金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也。還虧得李將軍是武夫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麼疑心,只道是當真的哥子,便認做舅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對金生道:“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勞困,可在我門下安息幾時。我還要替舅舅計較。”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換下身上塵汙的舊衣。又令打掃西首一間小書房,安設帳被席,是件整備,請金生在裡頭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尋出機會與子相通。今見他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裡宿了。只是心裡想著子就在裡面,好生難過。
過了一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道:“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將軍相見已畢,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麼?”金生道:“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涉獵過的,有甚麼不曉得的勾當?”將軍喜道:“不瞞舅舅說,我自小失學,遭遇亂世,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寵任,趨附我的盡多。逐賓客盈門,沒個人替我接待,往來書札堆滿,沒個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煩。
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況關至親,料舅舅必不棄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裡頭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豈敢推辭。”將軍見說大喜。連忙在裡頭去取出十來封書啟來,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看詳裡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為這些難處,而今卻好了。”金生拿到書房裡去,從頭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一一回答停當。將稿來與將軍看。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就帶些解說在裡頭。聽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裡要說的話。好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了。”從此一發看待厚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自內至外沒一個不喜歡他的。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
將軍面前只有說他好處的。將軍得意自不必說。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子,剖訴苦情;亦且子隨著別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腹怎麼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誰想自廳前一見之後,再不能夠相會。要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處。
挨一,不覺已是幾個月了。時值秋天氣,西風夜起,白為霜。獨處人房,嘆傷悲,終夕不寐。思量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甚不快活處?不知心裡還記念著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悽,時刻難過?乃將心事作成一詩道:好花移入玉欄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團!
詩成,寫在一張箋紙上了,要寄進去與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洩漏了風聲。生出一個計較來。把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將詩藏在領內了,外邊仍舊縫好。叫那書房中伏侍的小豎來,說道:“天氣冷了。我身上單薄。這件布袍垢穢不堪,你替我拿到裡間去,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補一補,好拿來與我穿。”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我央你走走,與你這錢買果兒吃。”小豎見了錢,千歡萬喜,有甚麼推託,拿了布袍一徑到裡頭去,與翠翠道:“外邊劉官人叫拿進來,付與翠娘整理的。”翠翠曉得是丈夫寄進來的,必有緣故,叫他放下了,過一來拿。小豎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著身的衣服,我多時不與他縫紉了!”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時,今特地寄衣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有甚麼機關在裡面。”掩了門,把來細細拆將開來。剛拆得領頭,果然一張小小字紙縫在裡面,卻是一首詩。翠翠將來細讀。一頭讀,一頭哽哽咽咽,只是淚。讀罷,哭一聲道:“我的親夫呵!你怎知我心事來?”噙著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也做一詩縫在衣領內了。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金生。
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金生試淚讀其詩道: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誰知也到儂。
金生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於不得已,其情已見。又想:“他把死來相許,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切傷心,終鬱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之疾。
將軍也著了急,屢請醫生調治。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你道金生這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麼?看看重一,只待不起。裡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對將軍說了,要到書房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症。將軍看見病勢已兇,不好阻他,當下依允。翠翠才到得書房中來。這是他夫第二番相見了。
可憐金生在上一絲兩氣,轉動不得。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著眼淚,將手去扶他的頭起來,低低喚道:“哥哥!掙扎著!
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說罷淚如泉湧。金生聽得聲音,撐開雙眼,見是子翠翠扶他,長嘆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裡了,也得瞑目。”但叫翠翠坐在邊,自家強抬起頭來,枕在翠翠膝上,奄然長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報與將軍知道。將軍也著實可憐他,又恐怕苦壞了翠翠,吩咐從厚殯殮,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面,將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對將軍說了,自家親去送殯。直看墳塋封閉了,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然後回來。自此神恍惚,坐臥不寧,染成一病。李將軍多方醫救。翠翠心裡巴不得要死,並不肯服藥。輾轉蓆,將及兩月。一,請將軍進房來,帶著眼淚對他說道:“妾自從十七歲上拋家相從,已得八載。離他鄉,眼前並無親人,只有一個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畢竟不起,切記我言,可將我屍骨埋在哥旁邊,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賤妾之大恩也。”言畢大哭。將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他,叫他休把閒事縈心,且自將息。說不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將軍慟哭一番。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冢旁。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後倒得做一處了!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於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翠翠家裡淮安劉氏有一舊僕到湖州來販絲綿。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柳掩映。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並肩坐著。僕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遠避而過,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翠翠開口問父母存亡,及鄉里光景,僕人一一回答已畢。僕人問道:“娘子與郎君離了鄉里多年,為何到在這裡住家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我被李將軍擄到這裡;後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所以就僑居在此了。”僕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終懸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領了這僕人進去,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夜。明將出一書來,叫他多多拜上父母。僕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
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真個是喜從天降。叫齊了一家骨,盡來看這家書。原來是翠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門之書。書上寫道: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輪而已定,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將傾,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潢池之兵。封豕長蛇,互相併;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猝。驅馳戰馬,隨逐徵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以生悲。夜月杜鵑之啼,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王敦開閣而放。蓬島距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之晚。章臺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
將謂瓶沈而簪折,豈期璧返而珠還。殆同玉簫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一時配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絃,重諧繾綣;託魚腹而傳尺素,謹致叮嚀。未奉甘旨,先此申覆。
讀罷,大家歡喜。劉老問僕人道:“你記得那裡住的去處否?”僕人道:“好大房子!我在裡頭歇了一夜,打發了家書來的,怎不記得?”劉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會一會他夫來。”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別了家裡,一同僕人徑奔湖州。僕人領至道場山下前留宿之處,只叫得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那裡說起高堂大廈?惟有些野草荒煙,狐蹤兔跡。茂林之中,兩個墳堆相連。劉老道:“莫不錯了?”僕人道:“前分明在此,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鯽魚,烏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會得錯?”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劉老與僕人問道:“老師父,前此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裡邊居住,今如何不見了?”老僧道:“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那有甚麼房子來?敢是見鬼了?”劉老道:“見有寫的家書寄來,故此相尋。今家書見在,豈有是鬼之理!”急在纏袋裡摸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幅白紙。才曉得果然是鬼,這裡正是他墳墓。因問老僧道:“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細。”老僧道:“李將軍是張士誠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骨頭不知落在那裡了?怎得有這樣墳土堆埋呢,你到何處尋去?”劉老見說,知是二人已死,不覺大慟。
對著墳墓道:“我的兒,你把一封書賺我千里遠來,本是要我見一面的意思。今我到此地了,你們卻潛蹤隱跡,沒處追尋,叫我怎生過得!我與你父子之情,人鬼可以無間,你若有靈,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老僧道:“老檀越不必傷悲!
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老僧禪捨去此不遠。老檀越,今已晚,此間立不便,且到禪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何如?”劉老道:“如此極老師父指點。”遂同僕人隨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禪舍中,老僧將素齋與他主僕吃用,收拾房臥,安頓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禪房,正要上,忽聽得門響處,一對少年的夫走到面前。仔細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轉,說不出話來。劉老也揮著眼淚,撫摸著翠翠道:“兒,你有說話只管說來。”翠翠道:“曏者不幸,遭值亂兵。
忍恥偷生,離鄉背井。叫天無路,度如年。幸得良人不棄,特來相訪;託名兄妹,暫得相見。隔絕夫婦,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兒亦繼沒。猶喜許我附葬,今得魂魄相診。惟恐家中不知,故特託僕人寄此一信。兒與金郎生雖異處,死卻同歸。兒願已畢,父母勿以為念!”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只道你夫還在,要與你們同回故鄉。今卻雙雙去世,我明只得取汝骸骨歸去,遷於先壟之下,也不辜負來這一番。”翠翠道:“曏者因顧念雙親,寄此一書。今承父親遠至,足見慈愛。故不避幽冥,敢與金郎同來相見。骨已逢,足相思之苦。若遷骨之命,斷不敢從。”劉老道:“卻是為何?”翠翠道:“兒生前不得侍奉親闈,死後也該依傍祖壟。只是陰道尚靜,不宜勞擾。況且在此溪山秀麗,草木榮華,又與金郎同棲一處。因近禪室,時聞妙理。不久就與金郎託生,重為夫婦。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說了抱住劉老,放聲大哭。寺裡鐘鳴,忽然散去。劉老哭將醒來,乃是南柯一夢。老僧走到面前道:“夜來有所見否?”劉老一一述其夢中這言。老僧道:“賢女輩靈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劉老再三謝別了老僧。一同僕人到城市中,辦了些牲醴酒饌,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棹歸淮安去了。
至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為佳話。此乃生前隔別,死後成雙,猶自心願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鍾也。有詩為證:連理何須一處栽,多情只願死同埋。
試看金翠當年事,憒憒將軍更可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