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卷女秀才移花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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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卿笑道:“詩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謙了些。”撰之笑道:“小弟雖不便似賈大夫之醜,卻與令姊相併,必是不及。”俊卿含笑自去了。
從此撰之中痴痴裡想著:聞俊卿有了姊姊,美貌巧藝,要得為。有了這個念頭,並不與杜子中知道。因為箭是他拾著的,今自己把做寶貝藏著,恐怕他知因,來要了去。誰想這個箭原有來歷,俊卿學時,便懷有擇配之心。竹杆上刻那二句,固是誇著發矢必中,也暗藏個應弦的啞謎。他那烏鴉之時,明知在書齋樹上,去這枝箭,心裡暗卜一卦,看他兩人那個先拾得者,即為夫。為此急急來尋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著,後來掉在魏撰之手裡。俊卿只見在魏撰之處,以為姻緣有定,故假意說是姊姊,其實多暗隱著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其故,憑他搗鬼,只道真有個姊姊罷了。
俊卿固然認了魏撰之是天緣,心裡卻為杜子中十分相愛,好些撇打不下。嘆口氣道:“一馬跨不得雙鞍,我又違不得天願。
他別尋件事端,補還他美情吧。”明,來對魏撰之道:“老父與家姊面前,小弟十分攛掇,已有允意。玉鬧妝也留在家姊處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試過,待兄高捷了,方議此事。”魏撰之道:“這個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無翻變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誰翻變得?”魏撰之不勝之喜。
時值秋鬧,魏撰之與杜子中、聞俊卿多考在優等,起送鄉試。兩人來拉了俊卿同走,俊卿與父參將計較,道:“女孩兒家只好瞞著人,暫時做秀才耍子,若當真去鄉試,一下子中舉人,後邊出真情來,就要關著奏請干係。事體大了,不好收場,決使不得。”推了有病不行。魏、杜兩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試。揭曉之,兩生多得中了。聞俊卿見兩家報了捷,也自歡喜。打點等魏撰之到家時,方把求親之話,與父親說知,圖成此親事。
不想安綿兵備道與聞參將不合。時值軍政考察,在按院處開了款數,遞了一個揭帖,誣他冒用國課,妄報功績,侵克軍糧,累贓鉅萬。按院參上一本,奉聖旨著本處撫院提問。
此報一至,聞家合門慌做了一團。也就有許多衙門人尋出事端來纏擾。還虧得聞俊卿是個出名的秀才,眾人不敢十分羅唣。過不多時,兵道行個牌到府,說是奉旨犯人,把聞參將收拾在府獄中去了。聞俊卿自把生員出名去遞投訴,就求保候父親。府間準了訴詞,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新中的兩個舉人去見府尊。府尊說:“礙上司吩咐,做不得情。”三人袖手無計。
此時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難之際,料說不得求親的閒話,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會試再處。”兩人臨行之時,又與俊卿作別。撰之道:“我們三人同心之友,我兩喜得僥倖。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難。而今我們匆匆進京去了,心下如割,卻是事出無奈。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聽問,我們若少得進步,必當出力相助,來白此冤。”子中道:“此間官官相護,做定了圈套陷人。聞兄只在家營救,未必有益。我兩人進去,倘得好處,聞兄不若徑到京來商量,與尊翁尋個出場。還是那邊上頭好辨白冤枉,我輩也好相機助力。切記!切記!”撰之又私自叮囑道:“令姊之事,萬萬留心。不論得意不得意,此番回來必求事諧了。”俊卿道:“鬧妝現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三人灑淚而別。
聞俊卿自兩人去後,一發沒有商量可救父親。虧得“官無三急,倒有七寬”無非湊些銀子,上下分派,使用得停當,獄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來急急要問,丟在半邊,做一件未結公案了。參將與女兒計較道:“這邊的官司既未問理,我們正好做手腳。我意修下一個辨本,做成一個備細揭帖,到京中訴冤。只沒個能幹的人去得,心下躊躇未定。”聞俊卿道:“這件事須得孩兒自去,前魏、杜兩兄臨別時,也教孩兒進京去,可以相機行事。但得兩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參將道:“雖是你是個女中丈夫,是你去畢竟停當。
只是萬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道:“自古多稱‘緹縈救父’,以為美談。他也是個女子,況且孩兒男妝已久,遊癢已過,一向算在丈夫之列,有甚去不得?雖是路途遙遠,孩兒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麼人盤問,憑著中見識,也支持得過,不足為慮。只是須得個男人隨去,這卻不便。孩兒想得有個道理,家丁聞龍夫,多是苗種,多善弓馬。孩兒把他子也扮做男人,帶著他兩個,連孩兒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婦女伏事,又有男僕跟隨,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參將道:“既然算計得停當,事不宜遲,快打點動身便是了。”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聽得街上報進士,說魏、杜兩人多中了。俊卿不勝之喜,來對父親說道:“有他兩人在京做主,此去一發不難做事。”就揀定一,作急起身。在學中動了一個遊學呈子,批一個文書執照,帶在身邊了。路經省下,再察聽一察聽上司的聲口消息。你道聞小姐怎生打扮?
飄飄巾幘,覆著兩鬢青絲;窄窄靴鞋,套著一雙玉筍。上馬衣裁成短後,蠻獅帶妝就偏垂。裹一張玉葩弓,想開時,舒臂扭多體態;幾枝雁翎箭,看放處,猿啼-落逞高強。爭羨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妝的喬秀士?
一路來到了成都府中,聞龍先去尋下了一所幽靜飯店。聞俊卿後到,歇下了行李。叫聞龍子取出帶來的山菜幾件,放在碟內,內店中取了一壺酒,斟著慢吃。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那坐的所在,與隔壁人家窗口相對,只隔得一個小天井。正吃之間,只見那邊窗裡一個女子掩著半窗,對著聞俊卿不轉眼的看。及至聞俊卿抬起眼,那邊又閃了進去。遮遮掩掩,只不走開。忽地打個照面,乃是個絕佳人。聞俊卿想道:“原來世間有這樣標緻的?”看官,你道此時若是個男人,必然動了心,就想妝出些風家數,兩下做起光景來。怎當得聞俊卿自己也是個女身,那裡放在心上?一面取飯來吃了,且自衙門前幹正事去。到得出了半,傍晚轉來。俊卿剛得坐下,隔壁聽見這裡有人聲,那個女子又在窗邊來看了。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豈知我與你是一般樣的!”正嗟嘆間,只見門外一個老姥走將進來,手中拿著一個小-兒。見了俊卿,放下-子,道了萬福,對俊卿道:“隔壁景家小娘子見舍人獨酌,送兩件果子與舍人當茶。”俊卿開看,乃是南充黃柑、順慶紫梨各十來枚。俊卿道:“小生在此經過,與娘子非親非戚,如何承此美意?”老姥道:“小娘子說來,此間來萬去千的人,不曾見有似舍人這等丰標的,必定是富貴家的出身。及至問人來,說是參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說這俗店無物可口,叫老媳婦送此二物來解渴。”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卻居此間壁?”老姥道:“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雙亡,他依著外婆家住。他家裡自有萬金家事,只為尋不出中意的丈夫,所以還未嫁人。外公是此間富員外,這城中極興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來處,進益甚廣。只有這裡幽靜些,卻同家小每住在間壁。他也不敢主張把外甥許人,恐怕錯了對頭,後來怨悵。
常對景小娘子道:‘憑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實對我說,我就主婚。’這個小娘子也古怪,自來會揀相人物,再不曾說那一個好。方才見了舍人,便十分稱讚。敢是與舍人有些姻緣動了?”俊卿不好答應,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老姥道:“好說,好說。老媳婦且去看。”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無可奉答,但有心盛情。”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覺失笑道:“這小娘子看上了我,卻不枉費心?”詩一首,聊寄其意。詩云:為念相如渴不,梨邛桔出芳林。
卻慚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綠綺琴。
次早起,老姥又來。手中將著四枚剝淨的雞子,做一碗盛著,同了一小壺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點心。”俊卿道:“多謝媽媽盛情。”老姥道:“這是景小娘子昨夜吩咐了老身支持來的。”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詩奉謝,煩媽媽與我帶去。”俊卿就把昨夜之詩寫在紙上,封好了,付媽媽。詩中分明是推卻之意。媽媽將去與小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著俊卿,見他以相如自比,反認做有意於文君,後邊二句,不過是謙讓些說話。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末韻雲:宋玉牆東思不,願為比翼止同林。
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罷,也寫在烏絲繭紙上,教老姥送將來。俊卿看罷,笑道:“原來小姐如此高才!難得,難得!”俊卿見他來纏得緊,生一個計較,對老姥道:“多謝小姐美意,小生不是無情,爭奈小生已聘有室,不敢欺心妄想。上覆小姐,這段姻緣,種在來世吧。”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親事,老身回覆了小娘子,省得他牽腸掛肚,空想壞了。”老姥去後,俊卿自出門去打點衙門事體,央求寬緩期。諸停當,到了天晚,才回得下處。是夜無話。
來天早,這老姥又走將來,笑道:“舍人小小年紀,倒會掉謊,老婆滾到身邊,推著不要。昨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問一問兩位管家,多說道:‘舍人並不曾聘娘子過。’小娘子喜歡不勝,已對員外說過,少刻員外自來奉拜說親,好歹要成事了。”俊卿聽罷,呆了半晌,道:“這冤家帳,那裡說起?只索收拾行李起來,趁早去了吧。”吩咐聞龍與店家會了鈔,急待起身,只見店家走進來報道:“主人富員外相拜聞相公。”說罷,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笑嘻嘻進來,堂中望見了聞俊卿,先自歡喜,問道:“這位小相公,想就是聞舍人了麼?”老姥還在店內,也跟將來,說道:“正是這位。”富員外把手一拱,道:“請過來相見。”聞俊卿見過了禮,整了客座,坐了。富員外道:“老漢無事,不敢冒叩新客。老漢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許著人家。舍甥立願不肯輕配凡,老漢不敢擅做主張,憑他意中自擇。昨對老漢說,‘有個聞舍人,下在本店,丰標不凡,願執箕帚。’所以要老漢自來奉拜,說此親事。老漢今見足下,果然俊雅非常。舍甥也有幾分姿容,況且通文墨,實是一對佳偶,足下不可錯過。”聞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過蒙令甥謬愛,豈敢自外。一來令甥是公卿閥閱,小生是武弁門風,恐怕攀高不著;二來老父在難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不曾告過,又不好為此擔擱,所以應承不得。”員外道:“舍人是簪纓世胄,況又是黌宮名士,指飛騰,豈分甚麼文武門楣?若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親事議定了,待歸時稟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舍甥之心,又不誤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聞俊卿無計推託,心下想道:“他家不曉得我的心病,如此相,卻又不好十分過卻,打破機關。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緣,不必說了。
還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倒不得不閃下了他。一向有個主意,要在骨女伴裡邊別尋一段姻緣,發付他去。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權且應承,定下在這裡。他作成了杜子中,豈不為妙?
那時曉得我是女身,須怪不得我說謊。萬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時也好開了。不像而今礙手。”算計已定,就對員外說:“既承老丈與令甥如此高情,小生豈敢不受人提挈!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為定,待小生京中回來,上門求娶就是了。”說罷,就在身邊解下那個羊脂玉鬧妝,雙手遞與員外,道:“奉此與令甥表信。”富員外千歡萬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覆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員外就叫店中辦起酒,與聞舍人餞行。俊卿推卻不得,吃得盡歡而罷。
相別了起身上路,少不得風餐水宿,夜住曉行。不一,到了京城。叫聞龍先去打聽魏、杜兩家新進士的下處。問著了杜子中一家,原來那魏撰之已在部給假回去了。杜子中見說聞俊卿來到,不勝之喜,忙差長班來接到下處。兩人相見,寒溫已畢,俊卿道:“小弟專為老父之事,前別時承兄每吩咐入京圖便,切切在心。後聞兩兄高發,為此不辭跋涉,特來相托。不相魏撰之已歸,今幸吾兄尚在京師,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將老伯被誣事款做一個揭帖,逐一辯明,刊刻起來,在朝門外逢人就送。等公論明白了,然後小弟央個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條陳別事帶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髮出脫了。”俊卿道:“老父有個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輕武,老伯是按院題的,若武職官出名自辯,他們不容起來,反致怒,壞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說的為妙。仁兄不要輕率。”俊卿道:“謝指教。小弟是書生之見,還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異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勞叮嚀。”俊卿道:“撰之為何回去了?”子中道:“撰之原與小弟同寓了多時,他說有件心事,要來與仁兄商量。問其何事,又不肯說。小弟說仁兄見吾二人中了,未必不進京來。他說這是不可期的,況且事體要在家裡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正不知仁兄卻又到此,可不兩相左了。敢問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為婚姻之事,卻只做不知,推說道:“連小弟也不曉得他為甚麼,想來無非為家裡的事。”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沒甚麼,為何恁地等不得?”兩個說了一回,子中吩咐治酒接風,就叫聞家家人安頓好了行李,不必別尋寓所,只在此間同寓。這是子中先前與魏家同遇,今魏家去了,房舍盡有,可以下得聞家主僕三人。子中又吩咐打掃聞舍人的臥房,就移出自己的榻來,相對鋪著,說:“晚間可以聯清話。”俊卿看見,心裡有些突兀起來,想道:“平與他們同學,不過是間相與,會文會酒,並不看見我的臥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多在一間房內了,須閃避不得,出馬腳來,怎麼處?”卻又沒個說話可以推掉得兩處宿。只是自己放著細,遮掩過去便了。
雖是如此說,卻是天下的事是真難假,是假難真。亦且終相處,這些細微舉動,水火不便的所在,那裡妝飾得許多來?聞俊卿間雖是長安街上去送揭帖,做著男人的勾當,晚間宿歇之處,有好些破綻現出在杜子中的眼裡。子中是個聰明的人,有甚不省得的事?曉得有些詫異,越加留心閒覷,越看越是了。
這,俊卿出去,忘鎖了千拜匣,子中偷揭開來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內有一幅草稿。寫著道:成都錦竹縣信女聞氏,焚香拜告關真君神前:願保父聞確冤情早白,自身安穩還鄉,竹箭之期,鬧妝之約,各得如意。謹疏。
子中見了拍手道:“眼見得公案在此了。我枉為男子,被他瞞過了許多時。今不怕他飛上天去,只是後邊兩句解它不出,莫不許過了人家?怎麼處?”心裡狂蕩不。
忽見俊卿回來,子中接在房裡坐了,看著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將自己身子上下前後看了又看,問道:“小弟今有何舉動差錯了,仁兄見哂之甚?”子中道:“笑你瞞得我好。”俊卿道:“小弟到此來做的事,不曾瞞仁兄一些。”子中道:“瞞得多哩!俊卿自想麼。”俊卿道:“委實沒有。”子中道:“俊卿記得當初同齋時言語麼?原說弟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必當娶兄。可惜弟不能為女,誰知兄果然是女,卻瞞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時了。怎麼還說不瞞?”俊卿見說著心病,臉上通紅起來,道:“誰是這般說?”子中袖中摸出這紙疏頭來,道:“這須是俊卿的親筆。”俊卿一時低頭無語。
子中就捱過來坐在一處了,笑道:“一向只恨兩雄不能相配,今卻遂了人願也。”俊卿站了起來道:“行蹤為兄識破,抵賴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過愛,慕兄之心,非不有之。
爭奈有件緣事,已屬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見諒。”子中愕然道:“小弟與撰之同為俊卿窗友,論起相與意氣,還覺小弟勝他一分。俊卿何得厚於撰之,薄於小弟乎?況且撰之又不在此間,何‘規模不打,反去鍊銅’,這是何說?”俊卿道:“仁兄有不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說話麼?”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為與兩兄同學,心中願卜所從,那向天暗禱:箭到處,先拾得者即為夫婦。後來這箭卻在撰之處,小弟詭說是家姐所。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個玉鬧妝為定。此時小弟雖不明言,心已許下了。此天意有屬,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說,俊卿宜為我有無疑了。”俊卿道:“怎麼說?”子中道:“前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見杆上有兩行細字,以為奇異。正在唸誦,撰之聽得,走出來,在小弟手裡接去觀看。此時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處,不曾取得。何嘗是撰之拾取的?若論俊卿所卜天意,一發正是小弟應占了。撰之他可問,須混賴不得。”俊卿道:“既是曾見箭上字來,今可記得否?”子中道:“雖然看時節倉猝無心,也還記是‘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八個字,小弟須是造不出。俊卿見說得是真,心裡已自軟了。說道:“果是如此,乃天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許多時,而今又趕將回去,後知道,甚麼意思?”子中道:“這個說不得。從來說‘先下手為強’,況且原該是我的。”就擁了俊卿求歡,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衾枕,天上人間,無此樂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幃帳之內,一任子中所為。
事畢,聞小姐整容而起,嘆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願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轉了一想,將手上一拍道:“有處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驚,道:“這事有甚麼處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妾身前行至成都,在客店內安歇,主人有個甥女,窺見了妾身,對他外公說了,要相許。是妾身想個計較,將信物權定,推道歸時完娶。當時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約,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見那個女子才貌雙全,可為君配,故此留下這頭姻緣。今妾既歸君,他回去,魏撰之問起所許之言,就把這家的說合與他成了,豈不為妙?況且當時只說是姊姊,他心裡並不曾曉得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子中驚道:“這個最好,足見小姐為朋友的美情。有了這個出場,就與小姐配合,與撰之也是無嫌了。誰曉得途中又有這件奇事?還有一件要問,途中認不出是女客,不必說了,但小姐雖然男扮,同兩個男漢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誰說同來的多是男人?他兩個原是一對夫婦,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樣的。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動,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僕,有才思的人,做來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詩,拿出來與子中看。子中道:“世界也還有這般的女人?魏撰之得之,也好意足了。”小姐再與子中商量著父親之事。子中道:“而今說是我丈人,一發好措詞出力。我吏部有個相知,先央他把做對頭的兵道調了地方,就好營為了。”小姐道:“這個最是要著。郎君在心則個。”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數之間,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廣西地方。子中來回復小姐道:“對頭改去,我今作速討個差,與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間辨白已透,撫按輕擬上來,無不停當了。”小姐愈加,轉以恩愛。子中討下差來,解餉到山東地方,就便回籍。
小姐仍舊扮做男人,一同聞龍夫擎弓帶箭,照前妝束,騎了馬傍著子中的官轎,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幾,將過-州,曠野之中,一杖響箭擦官轎來。小姐曉得有歹人來了,吩咐轎上:“你們只管前走,我在此對付他。”真是“忙家不會,會家不忙”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見百步之外,一騎馬飛也似的跑來,小姐掣開弓,喝聲道:“著!”那邊人不防備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馬,在地下掙扎。小姐疾鞭著坐馬趕上前轎,高聲道:“賊人已了當了,放心前去。”一路的人多贊稱小舍人好箭,個個忌憚。子中轎裡得意,自不必說。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穩穩到了家中。
父親聞參將已因兵道升去,保候在外了。小姐進見,備說了京中事體及杜子中營為調去了兵道之事。參將不勝,說道:“如此大恩,何以為報?”小姐又把被他識破,已將身子嫁他,共他同歸的事也說了。參將也自喜歡,道:“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你快改了妝,趁他今榮歸吉,我送你過門去吧。”小姐道:“妝還不好改得,且等會過了魏撰之看。”參將道:“正要對你說,魏撰之自京中回來,不知為何只管叫人來打聽,說我有個女兒他要求聘。我只說他曉得些風聲,是來說你了。及至問時,又說是同窗舍人許他的,仍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說等你回家。你而今要會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許多委曲,一時說不及,父親後自明。”正說話間,魏撰之來相拜。原來魏撰之正為前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想問著聞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聽舍人有個姐姐的說話,一發言三語四,不得明白。有的說:“參將只有兩個舍人,一大一小,並無女兒。”又有的說:“參將有個女兒,就是那個舍人。”得魏撰之滿肚疑心,胡猜亂想。見說聞舍人已回,所以亟亟來拜,要問明白。聞小姐照舊時家數接了進來,寒溫已畢。撰之急問道:“仁兄,令姊之說如何?小弟特為此趕回來的。”小姐道:“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聽,其言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鬧妝已在一個人處,待小弟再略調停,準備娶便了。”撰之道:“依兄這等說,不像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盡知端的,兄去問他就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說了?又要小弟去問。”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說得,非子中不能詳言。”說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來到杜子中家裡,不及說別樣說話,忙問聞俊卿所言之事。杜子中把京中同遇,識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婦,始末由,說了一遍。魏撰之驚得木呆,道:“前也有人如此說,我卻不信。誰曉得聞俊卿果是女身?這分明是我的姻緣,平錯過了。”子中道:“怎見得是兄的?”撰之述當初拾箭時節,就把玉鬧妝為定的說話,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當時不知其故,不曾與兄取得此箭在手,今仍歸小弟,原是天意。
兄前只認是好令姐,原未嘗屬意他自身。這個不必追悔,兄只管鬧妝之約不脫空罷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麼還說不脫空?難道真還有個令姐?”子中又把聞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說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一時難推,就把兄的鬧妝權定在彼。而今想起來,這就有個定數在裡邊了。豈不是兄的姻緣麼?”撰之道:“怪不得聞俊卿道:‘自己不好說’,原來有許多委曲。只是一件,雖是聞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曉得明白,小弟難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小弟與聞氏雖已成夫婦,還未曾見過嶽翁。打點就是今娶,少不得還借一個媒妁。而今就煩兄與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禮之後,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當得,當得。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夢中,又被兄佔了頭籌,而今不使小弟脫空,也還算是好了。既是這等,小弟先到聞宅去道意,兄可隨後就來。”魏撰之討大衣服來換了,竟抬到聞家。此時聞小姐已改了女妝,不出來了。聞參將自己出來接著,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聞參將道:“小女嬌痴慕學,得承高賢不棄,今幸結此良緣,蒹葭倚玉,惶恐,惶恐。”聞參將已見女兒說過門,諸準備停當。門上報說:“杜爺來親了。”鼓樂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紅衣服,抬將進門。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稱羨。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見了聞參將,請出小姐來,又一同行禮。謝了魏撰之,啟轎而行。至家裡,拜告天地,見了祠堂,杜子中與聞小姐正是新親舊朋友,喜喜歡,一樁事完了。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熱,心裡道:“一樣的同窗朋友,偏是他兩個成雙。平時杜子中分外相愛,常恨不將男作女,好做夫,誰知今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話。只所許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次,就到子中家裡賀喜,隨問其事。子中道:“昨晚弟婦就和小弟計較,今專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婦誓以此報兄,全其口信,必得佳音,方回來報。”撰之道:“多,多。一樣的同窗,也該記念著我的冷靜。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子中走進去,取出景小姐前和韻之詩與撰之看了,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弟婦贊之不容口,大略不負所舉。”撰之道:“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小弟在家-望。”俱大笑而別。杜子中把這些說話與聞小姐說了,聞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
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這事。”小姐仍舊帶了聞龍夫跟隨,同杜子中到成都來。認著前飯店,歇在裡頭了。杜子中叫聞龍拿了帖徑去拜富員外,員外見說是新進士來拜,不知是甚麼緣故,吃了一驚,慌忙接進去,坐下了,道:“不知為何大人貴足賜踹賤地?”子中道:“學生在此經過,聞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眾。有一敝友,也叨過甲第了,求為夫人,故此特來奉訪。”員外道:“老漢有個甥女,他自要擇配,前看上了一個進京的聞舍人,已納下聘物,大人見教遲了。”子中道:“那聞舍人也是敝友,學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來娶令甥了,所以敢來作伐。”員外道:“聞舍人也是讀書君子,既已留下信物,兩心相許,怎誤得人家兒女?舍甥女也畢竟要等他的回信。”子中將出前景小姐的詩箋來,道:“老丈試看此紙,不是令甥寫與聞舍人的麼?因為聞舍人無意來娶了,故把與學生做執照,來為敝友求令甥。即此是聞舍人的回信了。”員外接過來看,認得是甥女之筆,沉道:“前聞舍人也曾說道聘過了,不信其言,他應成的。原來當真有這話,老漢且與甥女商量一商量,來回復大人。”員外別了,進去了一會,出來道:“適間甥女見說,甚是不快。他也說得是:‘就是聞舍人負了心,是必等他親身見一面,還了他玉鬧妝。以為訣別,方可別議姻親。’”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說,那玉鬧妝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聞舍人的。聞舍人因為自己已有姻親,不好回得,乃為敝友轉定下了。是當埋伏機關,非今無因至前也。”員外道:“大人雖如此說,甥女豈肯心休,必得聞舍人自來說明,方好處分。”子中道:“聞舍人不能復來,有拙荊在此。可以進去一會令甥,等他與令甥說這些備細,令甥必當見信。”員外道:“有尊夫人在此,正好與甥女面會一會。有言可以盡吐,省得傳消遞息。最妙,最妙。”就叫前老姥來接杜夫人,老姥一見聞小姐舉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妝過了,一時想不出。一路想著,只管遲疑,接到間壁。裡邊景小姐出來相,各叫了萬福。聞小姐對景小姐道:“認得聞舍人否?”景小姐見模樣廝像,還只道或是舍人的姊妹,答道:“夫人與聞舍人何親?”聞小姐道:“小姐恁等識人,難道這樣眼鈍?前到此,過蒙見愛的舍人,即妾身是也。”景小姐吃了一驚,仔細一認,果然一毫不差。連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是呀。我方才道面龐得緊,那知就是前的舍人。”景小姐道:“請問夫人前為何這般打扮?”聞小姐道:“老父有難,進京辯冤,故喬妝作男,以便行路。所以前過蒙見愛,再三不肯應承者,正為此也。後來見難推卻,又不敢實說真情,所以代友人納聘,以待後來說明。今納聘之人,已登黃甲,年紀也與小姐相當,故此愚夫婦特來奉求,與小姐了此一段姻親,報答前厚情耳。”景小姐見說,半晌做聲不得。老姥在旁道:“多謝夫人美意,只是那位老爺姓甚名誰?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聞小姐道:“幼年時節曾共學堂,後來同在庠中,與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異姓骨。知他未有親事,所以前就有心替他結下了。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沒了小姐。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景小姐聽了這一篇說話,曉得是少年進士,有甚麼不喜歡?叫老姥陪住了聞小姐,背地去把這些說話備細告訴員外。
員外見說許個進士。豈有不攛掇之理,真個是一讓一個肯,回覆了聞小姐。轉說與杜子中,一言已定。富員外設起酒來謝謀,外邊款待杜子中,內裡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兩個小姐,說得甚是投機,盡歡而散。
約定了回來,先教魏撰之納幣,揀個吉,娶回家。花燭之夕,見了模樣,如獲天人。因說起聞小姐鬧妝納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原是我的。”景小姐問:“如何卻在他手裡?”魏撰之又把先時竹箭題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裡,認做另有個姐姐,故把玉鬧妝為聘的由,說了一遍,齊笑道:“彼此夙緣,顛顛倒倒,皆非偶然也。”明,撰之取出竹箭來與景小姐看,景小姐道:“如今只該還他了。”撰之就提筆寫一柬與子中夫道:既歸玉環,返卿竹箭。兩段姻緣,各從其便。一笑,一笑。
寫罷,將竹箭封了,一同送去。杜子中收了,與聞小姐拆開來看,方見八字之下,又有“蜚蛾記”三字。問道:“‘蜚蛾’怎麼解?”聞小姐道:“此妾閨中之名也。”子中道:“魏撰之錯認了令姊,就是此三字了。若小生當時曾見此三字,這箭如何肯便與他!”聞小姐道:“他若沒有這箭起這些因頭,那裡又絆得景家這頭親事來!”兩人又笑一回,又題了一柬戲他道:環為舊物,箭亦歸宗。兩俱錯認,各不落空。一笑,一笑。
從此兩家往來,如同親兄弟姊妹一般。兩個甲科與聞參將辯白前事,世間情面那有不讓縉紳的?逐件贓罪得以開釋,只處得他革任回衛。聞參將也不以為意了。後邊魏、杜兩人俱為顯官,聞、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結了婚姻,世不絕。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話。卓文君成都當壚,黃崇嘏相府掌記,卻又平平了。
詩曰:世上誇稱女丈夫,不聞巾幗竟為儒。
朝廷若也開科取,未必無人待賈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