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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卷蘇小妹三難新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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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

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

自混沌初闢,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雖則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應。陽動陰靜,陽施陰受,陽外陰內。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頂冠速帶,謂之丈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為,須要博古通今,達權知變。主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之計,止無過饔飧井臼;終身之計,止無過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閨女,雖曾讀書識字,也只要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他又不應科舉,不求名譽,詩文之事,全不相干。

然雖如此,各人資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識兩個字,如登天之難;有等聰明的女子,一般過目成誦,不教而能,詩與李、杜爭強,作賦與班、馬鬥勝。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鍾於男而鍾於女。且如漢有曹大家,他是個班固之妹,代兄續成漢史。又有個蔡琰,制《胡笳十八拍》,傳後世。晉時有個謝道韞,與諸兄詠雪,有“柳絮隨風”之句,諸兄都不及他。唐時有個上官婕妤,中宗皇帝叫他品第朝臣之詩,臧否一一不。至於大宋婦人,出的更多,就中單表一個叫作李易安,一個叫作朱淑真。他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翰苑之才。論起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爭奈月下老錯注了婚籍,都嫁了無才無學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於筆札。有詩為證: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那李易安有《傷秋》一篇,調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乍寒時候,正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力。雁過也,總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朱淑真時值秋間,丈夫出外,燈下獨坐無聊,聽得窗外雨聲滴點,成一絕: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到又昏黃。

那堪細雨新秋夜,一點殘燈伴夜長!

後來刻成詩集一卷,取名《斷腸集》。

說話的,為何單表那兩個嫁人不著的?只為如今說一個聰明女子,嫁著一個聰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干的話文。正是:說來文士添佳興,道出閨中作美談。

話說四川眉州,古時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頤、峨眉,水有岷江、環湖。山川之秀,鍾於人物,生出個博學名儒來,姓蘇名洵,字明允,別號老泉,當時稱為“老蘇”老蘇生下兩個孩兒:大蘇、小蘇。大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小蘇名轍,字子由,別號潁濱。二人都有文經武緯之才,博古通令之學。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士之職。天下稱他兄弟,謂之“二蘇”;稱他父子,謂之“三蘇”這也不在話下。

更有一樁奇處:那山川之秀,偏萃於一門。兩個兒子未為希罕,又生個女兒,名曰小妹,其聰明絕世無雙,真個聞一知二,問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書;目見耳聞,不少詩詞歌賦。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且小妹資過人十倍,何事不曉。

十歲上,隨父兄居於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樹,時當月,其花盛開。老泉賞玩了一回,取紙筆題詩,才寫得四句,報道門前客到,老泉閣筆而起。小妹閒步到父親書房之內,看見桌上有詩四句:天巧玲瓏玉一丘,眸爛慢總清幽。

白雲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

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得父親筆跡,遂不待思索,續成後四句雲:瓣瓣折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

假饒借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小妹題詩依舊放在桌上,款步歸房。老泉送客出門,復轉書房,方續完前韻,只見八句已足,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老泉嘆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又是制科中一個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愛,恣其讀書博學,不復以女工督之。看看長成一十六歲,立心要妙選天下才子與之為配,急切難得。

忽一,宰相王荊公著堂候官,請老泉到府,與之敘話。

原來王荊公諱安石,字介甫,未得第時,大有賢名。平時常不洗面,不脫衣,身上蝨子無數。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必為臣,曾作《辨姦論》以譏之,荊公懷恨在心。後來見他大蘇小蘇連登制科,遂舍他而修好。老泉亦因荊公拜相,恐妨二子進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正是:古人結在意氣,今人結為勢利。

從來勢利不同心,何如意氣情深。

老泉赴荊公之召,無非商量些今古,議論了一番時事,遂取酒對酌,不覺忘懷酩酊。荊公偶然誇獎:“小兒王-,讀書只一遍,便能背誦。”老泉帶酒答道:“誰家兒子讀兩遍!”荊公道:“倒是老夫失言,不該班門斧。”老泉道:“不惟小兒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荊公大驚道:“只知令郎大才,卻不知有令愛。眉山秀氣,盡屬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連忙告退。荊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遞與老泉道:“此乃小兒王-窗課,相煩點定。”老泉納於袖中,唯唯而別。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誇女孩兒之才。今介甫將兒子窗課屬吾點定,必為求親之事。這頭親事,非吾所願,卻又無計推辭。”沉到曉。

梳洗已畢,取出王-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又不覺動了個愛才之意。

“但不知女兒緣分如何?我如今將這文卷與女兒觀之,看他愛也不愛。”遂隱下姓名,吩咐丫鬟道:“這卷文字,乃是個少年名士所呈,求我點定。我不得閒暇,轉送與小姐批閱,閱完時,速來回話。”丫鬟將文字呈上小姐,傳達太老爺吩咐之語。小妹滴研朱,從頭批點,須臾而畢。嘆道:“好文字!此必聰明才子所做,但秀氣洩盡,華而不實,恐非久長之器。”遂於卷面批雲:新奇藻麗,是其所長;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則有餘,享大年則不足。

後來王-十九歲中了頭名狀元,未幾夭亡,可見小妹知人之明。這是後話。

卻說小妹寫罷批語,叫丫鬟將文卷納還父親。老泉一見大驚:“這批語如何回覆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時汙損了卷面,無可奈何,卻好堂候官到門:“奉相公鈞旨,取昨文卷。

面見太爺,還有話稟。”老泉此時手足無措,只得將卷面割去,重新換過,加上好批語,親手與堂候官收訖。堂候官道:“相公還吩咐得有一言動問:貴府小姐曾許人否?倘未許人,相府願諧秦晉。”老泉道:“相府議親,老夫豈敢不從。只是小女貌醜,恐不足當金屋之選。相煩好言達上。但訪問自知,並非老夫推託。”堂候官領命,回覆荊公。荊公看見卷面換了,已有三分不悅。又恐怕蘇小姐容貌真個不揚,不中兒子之意。

密地差人打聽。

原來蘇東坡學士,常與小妹互相嘲戲,東坡是一嘴鬍子,小妹嘲雲: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裡有聲傳。

小妹額顱凸起,東坡答嘲雲: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

小妹又嘲東坡下頦之長雲: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不到腮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