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卷蘇小小魂斷西泠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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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鬱乃當朝相公之子,只貪絕,看得銀錢甚輕;到了次,果備了千金納聘,又是百金謝媒。此時已問明瞭賈姨的住處,故先到賈家送上媒資,求他到蘇家去納聘。你道婦人家,見了白晃晃銀子,有個不眉歡眼笑的?略略假推辭兩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包管錦叢叢,香撲撲,去被窩中受用便了。”阮鬱道:“若能到此,謝不盡。”說罷,賈姨遂留阮鬱坐下,竟教阮家家人,捧了聘禮,同送到蘇家來,因暗暗對蘇小小道:“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貴人也;翩翩弱質,小年也;皎皎多情,風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沒了從前的聲價,後的芳名。請自思之,不可錯過。”蘇小小道:“姨娘既諄諄勸勉,料不差遲。甥女無知,敢不從命。”賈姨見他允了,滿心歡喜,遂將聘金,替他送入內房,便忙忙走回家,報知阮鬱。阮鬱聞報,喜之不勝,遂同賈姨到蘇家來謝允,小小便治酒相款。阮鬱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來,以為花燭之費。賈姨遂專主其事,忙叫人選擇一個黃道吉,請了許多親戚鄰嫗。到了正,張燈結采,肆筵設席,竹簫鼓樂,雜奏於庭,好不熱鬧。
眾親鄰都在外堂飲酒,惟蘇阮二人卻在房中對飲合巹之。自外筵散後,二人飲到半酣之際,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種美滿之情,有如命。才入夜,阮鬱即告止飲,阮鬱思量枕蓆工夫。蘇小小卻羞羞澀澀,藉著留飲,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阮鬱見小小延捱情態,又是一種嬌羞,愈加按捺不定,無可奈何,只得低聲求告道:“夜已深了,醉已極了,萬望姐姐垂情。”蘇小小那裡肯聽,竟有個坐以待旦之意。還虧得賈姨,走進房來,嗔怪道:“如此芳良夜,坐傍藍橋,不思量去飲甘瓊漿,怎還對此曲樂,痴痴強進?豈不令花燭笑人?”因叫侍兒,將酒席撤去,立著他二人,解衣就寢。小小到此際,亦無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鬱擁入羅幔而已。
到了次晌午,二人方才起來梳洗。賈姨早進房來賀喜,阮鬱又再三向賈姨謝媒。自此之後,兩人的恩愛,如膠似漆,頃刻不離。每不是在畫舫中飛觴,覽那湖心與柳岸的風光,就是自乘著油壁香車,阮鬱騎著青鬃駿馬,同去觀望南北兩峰之勝概。真個得成比目,不羨鴛鴦。
已經三月,正在綢繆之際,不意阮鬱的父親,在朝有急變之事,遣人立他回去。二人那裡捨得,徒哭了數,無計可留,只好叮嚀後約,匆匆而別。正是:陌路相逢信有緣,誰知緣盡促歸鞭。
勸君莫錯怪人事,扯去牽來總是天。
阮鬱既去之後,小小一時情意難忘,便杜門不出。爭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羨慕的,今又受了相公之子千金為聘,這一番舉動,愈覺轟動人耳目。早有許多富貴子弟,探知消息,都紛紛到西泠蘇家,來求覆帳。奈小小一概謝絕,只說到親眷家養病去了。卻又無聊,只得乘了油壁車兒,兩山遊玩,以遺悶懷。
有幾個細的少年,見他出遊,知他無病,打聽得阮公子這段姻緣,是賈姨撮合的,便暗暗備禮,來求賈姨娘為媒。
賈姨卻又在行有竅,凡來求他的子弟,必須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揮酒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應承許可。若有些須不合,便冷冷辭去。但辭去的固多,應承的卻也不少。從此,西泠的車馬,朝夕填門。
若說往來不斷,便當送為勞,卻喜得蘇小小情語默,比當道的條約還嚴。他若倦時,誰敢強一語?到他喜處,人方踴躍追陪。睡到中,啼鳥何曾驚夢;閒行月下,花影始得隨身。從沒人突然調笑,率爾狂呼,以增其不悅。故應酬杯盞,接儀文,人自勞,而他自逸。卻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一盼,若若借,早已令人魂消,只其多情,決不嫌其簡慢,故身價高,知廣。而蘇小小但知有風之樂,而不知有指逆之苦。以一錢塘女,而花秋月,消受無究;白麵烏紗,接殆盡。或愛其風,或憐其嬌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調笑,無不人人讚羨,處處稱揚。他卻好山水,從無暇。若偷得一刻清閒,便乘著油壁車兒,去尋那山水幽奇,人跡不到之處,他獨縱情憑弔。
忽一,游到石屋山中,煙霞巖畔,此時正是秋天氣,白雲低壓,紅葉滿山,甚覺可愛,小小遂停了車兒,細細賞玩賞玩。不多時,忽見對面冷寺前,有一壯年書生,落落寞寞,在那裡閒踱,忽看見了佳人停車,便有個要上前相問訊的意思,走不上三四步,忽又退立不前。蘇小小見了,知他進退趑趄者,定為寒素之故,因下了車兒,輕移金蓮,將上去,道:“妾乃錢塘蘇小小也,品雖微賤,頗識英雄。先生為何見而卻步?”那書生聽了,不勝驚喜道:“果是蘇芳卿耶?
聞名久矣,第恨識面無由。今幸相逢,即仰邀一顧,又恐芳卿接寶貴,看寒儒未必入眼,故進而復退。不期芳卿轉下車就語,可謂識面又勝似聞名多多矣。”蘇小小道:“妾之廬名,不過墮於脂粉。至於梁夫人之慧心,紅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絕無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儀,必大魁天下,借先生之功名,為妾一驗。”那書生道:“我學生既無李藥師之奇才,又無韓良臣之勇敢,蕭然一身,飢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卻從何說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當此南北分疆,主上求賢久矣。功名雖有,卻在帝闕王都,要人去取。
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豈能自至?要須努力,無負天地生才。”那書生聽見說得透暢,不覺傷心大叫道:“蒼天,蒼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獨不覆庇到我鮑仁?反不如錢塘一女娘,見憐之親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據妾看來,非天不培,只怕還是先生裁之不力耳。”鮑生聽了,因跌跌腳道:“芳卿責我,未嘗不是,不知帝闕王都,動足千里,行李也無半肩,枵腹空囊,縱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蘇小小道:“先生若無齊治均平的大本領,我蘇小小的風月行藏,便難效力。若是這些客途資斧,不過百金之事,賤妾尚可為情。”鮑生聽了,又驚喜道:“芳卿何淺而言深一至於此?”蘇小小道:“一盼而肝膽盡傾,原不淺。百金小惠,何足為深?先生不要認錯了。”鮑生道:“漂母一飯,能值幾何,而千秋同?施得其人耳。何況百金!但恐我鮑仁不肖,有負芳卿之知我,卻將奈何?”蘇小小道:“聽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鮑先生了。若不以跡為嫌,敢屈到寒門,聊申一敬。”鮑仁道:“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宮,豈貧士所敢輕造。然既蒙寵招,自當趨承。敢請香車先發,容步後塵。”蘇小小既上車兒,又說道:“相逢陌路,萬勿以陌路而言。”鮑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棄。”說罷,便前後而行。
不期蘇小小香車才到,已早有許多貴客與富家子弟,或攜尊在他家坐待,或治席於湖舫,遺人來請的,紛紛攘攘,一見他到了,便你請我邀,喧奪不已。蘇小小俱一概回他道:“我今自作主人,請一貴客,已將到了,沒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爺們,明領教罷。”眾人那裡肯聽,只是請求不去。
蘇小小便不理他,竟入內,叫人備酒俟候。
不一時,鮑仁到了,見門前擁擁擠擠的,僕隸皆華麗異常,卻自穿著縵袍草履,到了門前,怎好進入。誰知小小時遺了隨車認得的童子,在門前恭候,一見到了,便趕開眾人,直請他到鏡閣中去。小小早著,說道:“鮑先生來了,山徑崎嶇,煩勞步履,殊覺不安。”鮑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過眼煙花,焉敢皮相英雄。”鮑仁道:“千秋義俠,誰知反在閨幔。”二人正說不了,侍兒早送上酒來對飲。飲不多時,外面邀請的,又紛紛催迫。小小雖毫不在意,鮑仁聽了,只覺不安,因辭謝道:“芳卿之情,已領至透骨入髓矣,至於芳卿眷戀,即通宵達旦,亦不為長。但恨此時此際,眉低氣短,不能暢此襟懷,徒費芳卿之婉轉,而觸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領惠而行,直截痛快,留此有餘不盡,以待異,何如?”小小道:“妾既邀鮑先生到此,本當掃榻,親薦枕衾,又恐怕入狎之私,而非慷慨相贈之初心。況先生堂堂國士,志不在於女兒,既要行,安敢復留。”遂於席後取出兩封白物,送鮑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靜聽好消息耳。”鮑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於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謝,惟銘之五內而已!”說罷,竟行。小小親送至門而別。正是:遊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鮑仁既去,且按下不提。卻說蘇小小送了鮑仁,方才次第來料理眾人。眾人等得不耐煩,背地裡多有怨言,及見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兩語,只一顰一笑,而滿座又歡然如故。縱情談笑,到處皆著芳香;任去來,無不傳為豔異。最可喜是王侯之貴,若憐他嬌,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賓,尤妙的是歡好之情,若稍不濃,略不密,便去之有如過客。苦莫苦於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淪於下賤,安得自由,怨莫怨於遠別孥,望又不來,嫁又不可,獨擁孤衾,淒涼無限。怎得如小小,羅綺遍身,滿頭珠翠,-厭不甘,蠶嫌不暖,無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這四五年,楚館秦樓之福,俱已享盡,四方之文人墨士,與夫仕宦名,無不遍。此時賈姨奔走殷勤,纏頭浸潤,也成了一個家業了,每每稱羨小小道:“甥女情高標,為之論,雖一時戲言,做姨娘的,還不以為然,到了今,方知甥女有此拿雲捉月之能,有此遊戲花柳之樂,真青樓之傑出者也。”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有上江觀察使孟,自恃年少多才,聞得蘇小小之名,只以為是虛傳,不信紅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吳,道過錢塘,中原有一個蘇小小橫在心頭,思量見他一面,便借遊湖之名,叫了大樓船一隻,作公館,備下酒席,邀了賓客,遂著人夫,喚蘇小小來佐酒。自恃當道官,女聞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時,蘇家一個老嫗回道:“姑娘昨被田翰苑家,再三請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請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來看了,好來赴席。”差人道:“誰有帖子請他,是孟觀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嫗道:“我家姑娘,從來不曉得做甚麼‘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個?”差人因蘇小小不在,沒法了,只得將所說的話,一一回復孟。
孟沉半晌,因想道:“他既是個名,那有此時還閒的道理?果不在家。想是實情。”又吩咐差人道:“既是明來家,明卻是要準來伺候。”差人領命,到了次,黑早便去,連蘇家的門還未開,只得且走了回來。及再去時,蘇老嫗回道:“方才有信,說是今要回。只是此時,如何得能便到?極早也得午後。”差人午後再去,還說不曾回家。差人只怕誤事,便坐在門前呆等,直等到落西沉,也不見來,黃昏也不見影。只得等到夜靜更深,方看見兩三對燈籠,七八個管家,簇擁著一駕香車兒,沿湖而來。到了門前下車時,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喚,只見蘇小小已酣酣大醉,兩三個侍兒一齊攙扶了進去。眾家人只打聽明白,說蘇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見他如此大醉行徑,怎可一時羅唣,只得又回去,細細的稟知官府。孟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再左推右託,便饒他不過。”及到了第三,差人再去時,侍兒回道:“宿醉未醒,尚睡著不曾起身,誰敢去驚動他?”差人道:“你快去說聲,這孟爺乃上江觀察使,官大著哩。叫了三,若再不去,他子又急,只怕還惹出事來。”侍兒笑說道:“有啥子事?無非道去遲了,不過罰兩杯酒,罷休了。”差人聽得不耐煩起來,便走回船中稟道:“小人去傳喚,那娼只睡著,不肯起來,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聽了,然大怒道:“一個娼,怎這等放肆,須拿他來羞辱一場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認我是客官,定還不怕,必須託府縣,立刻拿來,方曉得利害。”即差人到府縣去說。府縣得知,俱暗暗吃驚道:“此人要路權貴,況且情暴戾,稍有拂逆,定要惹禍。”叫人悄悄報知蘇小小,叫他速速去求顯宦發書解釋,然後青衣逢首,自去請罪,庶可免禍,若少遲延,便不能用情。
侍兒俱細細與小小說知,小小聽了,還只高臥不理。倒是賈姨聞知著急,忙忙走到前,說道“這姓孟的,人人都說他十分暴戾,你不要看做等閒。我們門戶人家,要抬起來,固不難,要作踐,卻也容易。你須急急起來打點,不可被他凌辱一場,把芳名損了。”蘇小小道:“姨娘不消著急。他這兩三請我不去,故這等裝腔作勢。我無過勉強去走走,便罷了,何必打點?”賈姨道:“不是這等說。據府縣說來,連官府也懼他三分,又來吩咐叫你。求幾位顯官的書,去說個人情,你方可去請罪。若不是這等,便定然惹出禍來。”蘇小小被賈姨只管瑣碎,只得笑笑,走起身來道:“花酒中的一時喜怒,有甚麼大大禍?甥女因力倦貪眠,姨娘怎這樣膽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慢慢的走到鏡臺前,去裝飾。賈姨道:“你眼此去是請罪,不要認做請酒,只須搭一個包頭,穿上一件舊青衫就是了,何消裝束?”小小又笑道:“裝束乃恭敬之儀。恭敬而請,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輕薄起來?”遂不聽賈姨之言,竟梳雲掠月,裝飾得如圖如描。
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車兒,竟到湖船上來,叫人傳稟。
此時孟觀察正邀了許多賓客賞梅吃酒,忽聽見說蘇小小來了,心上雖然暗喜,但既發作一番,那裡便好默默,必須哼喝他幾句,然後收科;因問道:“他還是自來,還是府縣拿來。”一面吩咐,一面據了高座,以便作威福。不片時,人還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隱隱嘗著麝蘭之味,將他暴戾之氣,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雖然是淡妝素服,卻一身的嫋娜,滿面的容光,應接不暇。突然望見一個仙子臨凡,這孟觀察雖說暴,然正在壯年,好之心頗盛,見了這般美麗,恨不入口,只礙著視瞻不雅,苦苦按捺了。
惟小小也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賤妾蘇小小,願相公萬福。”孟觀察此時心已軟了,說不出硬話來,但問道:“我喚了你三,怎麼抗拒不來?可知罪麼?”小小道:“若說居官大法,賤妾與相公,暌隔天淵,如何敢抗。至於名公巨卿,行遣興,賤妾來遲去慢,這些風花雪月之罪,妾處煙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皆所不免。賤妾雖萬死,不能盡償,蓋不獨為相公一人而已。還望開恩垂諒。”觀察道:“這也罷了,但你今之來,還是求生,還是求死?”小小道:“‘愛之慾其生,惡之慾其死’,悉在相公中,賤妾安能自定?”觀察聽了,不覺大笑起來道:“風聰慧,果然名下無虛!但此皆口舌之辯才,卻非實學。
你若再能賦詩可觀,我不獨不加罪,且當優禮。”小小便請題。
觀察因指著瓶內梅花道:“今賞梅,就以此為題。”小小聽了,也不思索,信口長道梅花雖傲骨,怎敢敵寒?
若更分紅白,還須青眼看。”孟觀察聽了,知詩意皆包含著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歡眼笑,遂走下坐來,親手攙定小小道:“原來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誤認,失敬多矣。”因邀之入坐。小小道:“賤妾何才?止不過情詞曲折,偶會相公之意耳。”觀察道:“情詞會意,正才人之所難。”遂攜了小小,並坐在上面,歡然而飲。飽酒之間,小小左顧右盼,詼諧談笑,引得滿坐盡歡。觀察此時見他偎偎倚倚,不覺神魂俱蕩,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大醉,然後差人明燈執火,送小小回家,卻與小小暗約下,到夜靜時,悄悄乘小船,到鏡閣下相就。如此者一連三夜,大快其心,贈了小小千金,方才別去。正是:一怒雙眸裂,回嗔滿面。
非關情改,總是人。
孟觀察去後,賈姨因問道:“這觀察接甥女不去,特著府縣來拿,何等威嚴。自你去請罪,我還替你耽著一把干係,為何見了你,只幾句言語,說得他亦笑起來,這是何緣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見甥女,後因不得見而惱怒者,皆是欣慕我才之美,願得一見者也。至於若不得見則惱,則此惱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見而生。故甥女裝飾得可人,先安他的欣慕之心,則後來之心怒,不待言而自笑矣。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無可欣慕,不更益其惱怒乎?我拿定他是個厲而內荏之人,故敢直見之而不畏。”賈姨聽了,不勝歡喜道:“我也做過了半生女,進門訣,枕蓆上的訣,啟發人錢鈔的訣,倒也頗多,從不知女中,還有這許多竅脈。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來還有這個秘訣。”蘇小小笑道:“有何秘訣?大都人情如此耳。”自有孟觀察這番舉動,遠近傳聞蘇小小不獨美貌,兼有應變之才,聲名一發重了。然蘇小小卻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數年女,寶貴繁華無不盡享,風滋味無不遍嘗,從不曾受人一毫輕賤,亦可謂僥天之倖了。須乘此車馬未稀,早尋個桃源歸去,斷不可落爐頭,償王孫之債。”主意定了,遂厭厭託病,淡淡辭人,或戒飲於繡佛之前,或遁跡於神龍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業不知處,樓臺自在,而歌舞悄不聞聲。此雖人事看明,巧於迴避,誰知天心自在,樂於成全。
忽一,小小偶同了一個知己朋友,看荷花回來,受了些暑熱之氣;到夜來又貪涼,坐在臺,此時是七月半後,已秋風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風寒,染成一病,臥不起。
醫生來看,都說是內,多凶少吉。誰知小小,父母久無,親戚雖有,卻也久疏,惟有賈姨娘往來親密,見小小病體十分沉重,甚是著急,因含著眼淚,說道:“你點點年紀,享了這等大名,正好嘲風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天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娘不要錯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周全我處。你想甥女一個女子,朝夕與鴻儒巨卿,詼諧談笑,得此大名者,不過恃此少年之顏耳。須知顏,妙在青。一過了青,便漸漸要衰敗,為人厭棄。人一厭棄,則並從前之芳名掃地矣。若說此時,眉尚可畫,鬢尚堪掠,我想縱青黛有靈,亦不過再五年十年,止矣。而五年十年,無非轉眼。何如乘此香溫溫,甜,垂涎刮目之時,借風天寒,萎芳香於一旦,假巫山雲夢,謝塵世於片時,使灼灼紅顏,不至出白頭之醜,累累黃土,尚動人青鬢之思。失者片時,得者千古,真不大為得計乎?姨娘當為甥女歡喜,不當為甥女悲傷。”賈姨道:“說是這等說,算便是這等算,但人身難得,就是飢寒迫切,還要苟延命,何況你錦繡叢中之人,一旦棄損,怎生割捨?你還須保重。”小小似聽不聽,略不再言。
賈姨過了一,見他沉重,又因問道:“你廣情多,不知可有甚末了,要倩人致意否?就是後事,從豐從儉,亦望示知。”小小聽了,勉強道:“,乃浮雲也,情,猶水也,隨有隨無,忽生忽滅,有何不了,致意於人?至於蓋棺以後,我已物化形消,於豐儉何有?悉聽人情可也。但生於西泠,死於西泠,埋骨於西泠,庶不負我蘇小小山水之癖。”說罷,意奄然而逝。賈姨痛哭了一場。此時衣衾棺榔,已預備端正,遂收殮了,停於中堂。賈姨見小小積下許多銀錢,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家無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縮縮,不敢舉行。
忽一,三四個青衣差人飛馬來問道:“蘇姑娘在家麼?
若在家,可少留半。若出門,可速速請回,我們滑州刺史鮑相公,立刻就要來回拜。”賈姨聽見,不哭了出來道:“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這鮑相公要追歡買笑,就煩尊駕稟聲,不消來了。”差人聽說,都吃驚道:“聞說蘇姑娘只好二十餘歲,為何就死了?果是真麼?”賈姨道:“現停樞在堂,如何假得。”差人沒法,只得飛馬去了。
不多時,早望見那鮑刺史,換了白衣白冠,轎也不乘,直走馬而來。到了西泠橋邊,便跳下馬來,步行到門,竟嗚嗚咽咽的,哭了進來。及到樞前,不撫棺大慟道:“蘇芳卿耶,你是個千秋具慧眼,有血的奇女子!既知我鮑仁是個英雄,慨然贈我百金去求功名,怎麼就不待我鮑仁,功名成就,來謝知己,竟辭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卻叫我鮑仁,這一腔知己之,向誰去說?豈不痛哉!”哭罷,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慟起來,道:“這一段知己之,還說是我鮑仁的私情。就以公論:天既生芳卿這般如花之貌,詠雪之才,縱才貌太美,犯了陰陽之忌,也須念生芳之難,略略寬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釣,竟一旦奪之耶?蒼天耶,何不仁之至此耶!”直哭得聲息都無。
賈姨此時已問明侍兒,知是小小贈金之人,因在旁勸解道:“相公貴人,不要為亡甥女些小事,痛傷了貴體。”鮑刺史道:“媽媽,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貴乎知心。他小小一女子,在貧賤時能知我心,慨然相贈,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貴,反因來遲,不能少申一報,非負心是何?後冥中相見,豈不愧死!”賈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報亡甥女也還容易。”鮑刺史道:“他已玉碎香消,怎能相報?”賈姨道:“亡甥女繁華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於此,尚不知葬於何處,殊屬傷心。相公若能擇西泠三尺土,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華於始,而又能繁華於終,則亡甥女,九泉有知,定當深厚。”鮑刺史聽了,方才大喜道:“媽媽此言,甚是有理。”遂叫堪興,在西泠橋側擇了一塊吉地,又叫匠人,興工動土,造成一座墳墓,又自出名發帖,邀請合郡鄉紳士大夫,都來為蘇小小開喪出殯。眾人見鮑刺史有此義舉,誰敢不來,一時的祭禮盈庭。
到那下葬之,夾道而觀者,人山人海。鮑刺史仍白衣白冠,親送蘇小小之軀,葬於西泠墳墓之內,立一石碑,上題曰:“錢塘蘇小小之墓”又為他置下祭田,為賈姨守墓之費,臨行復又哭奠一場,然後辭去。
有此一段佳話,故蘇小小之芳名,至今與西湖並傳不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