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卷蔡小姐忍辱報仇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酒可陶情適,兼能解悶消愁。三杯五盞樂悠悠,痛飲翻能損壽。謹厚化成兇險,明變作昏。禹疏儀狄豈無由。狂藥使人多咎。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節飲之語。今說一位官員,只因貪杯上,受了非常之禍。話說那宣德年間,南直隸淮安府淮安衛有個指揮,姓蔡名武,家資富厚,婢僕頗多。平昔別無所好,偏愛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見了酒,連命也不相顧,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這件上,罷官在家。不但蔡指揮會飲,就是夫人田氏,卻也一般善飲,二人也不像個夫,倒像兩個酒友。偏生奇怪,蔡指揮夫都會飲酒,生得三個兒女,卻又滴酒不聞。那大兒蔡韜,次子蔡略,年紀尚小。女兒倒有一十五歲,生時因見天上有一條虹霓,五燦爛,正環在他家屋上,蔡武以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顏,善能描龍畫鳳,刺繡拈花。不獨女工伶俐,且有智識才能,家中大小事體,倒是他掌管。因見父母夕沉湎,時常規諫,蔡指揮那裡肯依。
話分兩頭。且說那時有個兵部尚書趙貴,當年未達時住在淮安衛間壁,家道甚貧,勤苦讀書,夜夜直讀到雞鳴方臥。
蔡武的父親老蔡指揮愛他苦學,時常送柴送米,資助趙貴,後來連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書,思念老蔡指揮昔年之情,將蔡武特升了湖廣荊襄等處遊擊將軍,是一個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將文憑送與蔡武。蔡武心中歡喜,與夫人商議,打點擇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兒看起來,此官莫去做罷。”蔡武道:“卻是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來圖名,二來圖利,故此千鄉萬里遠去。如今爹爹在家,只是吃酒,並不管一毫別事。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個把銀子送來?豈不白白裡乾折了盤纏辛苦,路上還要擔驚受怕。就是沒得銀子趁,也只算是小事,還有別樣要緊事體,擔干係哩!”蔡武道:“除了沒銀子趁罷了,還有甚麼干係?”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時,不知見過多少了,難道這樣事倒不曉得?那遊擊官兒在武職裡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裡,不過是個守令官,不時衙門伺候,東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想你平在家,單管吃酒,自在慣了,倘到那裡,依原如此,豈不受上司責罰。這也還不算利害。或是汛地盜賊生髮,差撥去捕獲,或者別處地方有警,調遣去出征:那時不是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手執戈矛,在生死關係之際,倘若一般終吃酒,豈不把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閒自在,快活過了子,卻去討這樣煩惱吃!”蔡武道:“常言說得好,酒在心頭,事在肚裡。
難道我真個單吃酒不管正事不成?只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時,自然著急,不消你擔隔夜憂。況且這樣美缺,別人用銀子謀幹尚不能夠,如今承趙尚書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門,我若不去做,反拂了這一段來意。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擋。”瑞虹見父親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來戒了,孩兒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曉得我是酒養命的,如何全戒得住,只是少吃幾杯罷了。”遂說下幾句口號:老夫與命,全靠水邊酉。
寧可不吃飯,不可無酒。
今聽汝忠言,節飲知謹守。
每常十遍飲,今番一加九。
每常飲十升,今番只一斗。
每常一氣,今番分兩口。
每常上飲,今番地下走。
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後。
再要裁減時,命不值狗。
且說蔡武次即教家人蔡勇,在淮關寫了一隻民座船,將衣飾細軟都打疊帶去;重傢伙封鎖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
其餘童僕盡隨往任所。又買了許多好酒,帶路上去吃。擇了吉,備豬羊祭河,作別親戚,起身下船。梢公扯起篷,由揚州一路進發。你道梢公是何等樣人?那梢公叫做陳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紀三十已外,僱著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喚做白滿、李癩子、沈鐵甏、秦小圓、胡蠻二、餘蛤*。、凌歪嘴。這班人都是兇惡之徒,專在河路上謀劫客商。不想蔡武今晦氣,下了他的船隻。陳小四起初見發下許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來,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著瑞虹美豔,心中愈加消魂。暗暗算計:且遠一步兒下手,省得在近處,容易人眼目。”不一,將到黃州,乃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與眾兄弟們說知。”走到艄上,對眾水手道:“艙中一注大財,不可錯過,趁今晚取了罷。”眾人笑道:“我們有心多了,因見阿哥不說起,只道讓同鄉分上,不要了。”陳小四道:“因一路來沒個好下手處,造化他多活了幾。”眾人道:“他是個武官出身,從人又眾,不比其他,倒要用心。”陳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麼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際,放開手砍他娘罷了。只饒了這小姐,我要留他做個押艙娘子。”商議停當。
少頃,到黃州江口泊住,買了些酒,安排起來。眾水手吃個醉飽,揚起滿帆,那舟如箭發。那一正是十五,剛到黃昏,一輪明月,如同白晝。至一空闊之處,陳小四道:“眾兄弟,就此處罷,莫向前了。”霎時間,下篷拋錨,各執器械,先向前艙而來。頭遇著一個家人,那家人見勢頭來得兇險,叫聲:“老爺不好了!”說時遲,那時快,叫聲未絕,頂門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個個都抖衣而顫,那裡動彈得,被眾強盜刀砍斧切,連排價殺去。
那蔡武自從下船之後,初時幾酒還少吃,以後覺道無聊,夫依先大酌,瑞虹勸諫不止。那一晚與夫人開懷暢飲,酒量已吃到九分,忽聽得前艙發喊。瑞虹急叫丫鬟來看,那丫鬟嚇得寸步難移,叫道:“老斧,前艙殺人哩!”蔡驚得魂不附體,剛剛立起身來,眾兇徒已趕進艙。蔡武兀自朦朧醉眼,喝道:“我老爺在此,那個敢?”沈鐵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眾男女一齊跪下,道:“金銀任憑取去,但求饒命。”眾人道:“兩件都是要的。”陳小四道:“也罷,看鄉里情上,饒他砍頭,與他個全屍罷了。”即叫快取索子。兩個奔向後艄,取出索子,將蔡武夫二子,一齊綁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對瑞虹道:“不聽你言,致有今!”聲猶未絕,都攛向江中去了。其餘丫鬟等婢,一刀一個,殺個乾淨。有詩為證:金印將軍酒量高,綠林暴客逞雄豪。
無情波兼天湧,疑是胥江起怒濤。
瑞虹見閤家都殺,獨不害他,料然必來汙辱。奔出艙門,望江中便跳。陳小四放下斧頭,雙手抱住道:“小姐不要驚恐!
還你快活。”瑞虹大怒,罵道:“你這班強盜,害了我全家,尚敢汙辱我麼!快快放我自盡!”陳小四道:“你這般花容月貌,教我如何捨得?”一頭說,一頭抱入後艙。瑞虹口中千強盜萬強盜,罵不絕口。眾人大怒道:“阿哥,那裡不尋了一個子,卻受這賤人之辱!”便要趕進來殺。陳小四攔住道:“眾兄弟,看我分上饒他罷!明與你陪情。”又對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罵時,連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頭哭,心中暗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個去報?且含羞忍辱,待報仇之後,死亦未遲。”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陳小四安一番。眾人已把屍首盡拋入江中,把船揩抹乾淨,扯起滿篷,又使到一個沙洲邊,將箱籠取出,要把東西分派。陳小四道:“眾兄弟且不要忙,趁今十五團圓之夜,待我做了親,眾弟兄吃過慶喜筵席,然後自由自在均分,豈不美哉!”眾人道:“也說得是。”連忙將蔡武帶來的好酒,打開幾壇,將那些食物東西都安排起來,團團坐在艙中,點得燈燭輝煌,取出蔡武許多銀酒器,大家痛飲。陳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邊,道:“小姐,我與你郎才女貌,做對夫也不辱抹了你。今夜與我成親,圖個白頭到老。”瑞虹掩著面只是哭。眾人道:“我眾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篩過一杯,送在面前。陳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邊道:“多謝眾弟兄之情,你略略沾些兒。”瑞虹那裡睬他,把手推開。陳小四笑道:“多謝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飲罷。”拿起來一飲而盡。秦小圓道:“哥不要吃單杯,吃個雙雙到老。”又送過一杯,陳小四又接來吃了。也篩過酒,逐個答還。吃了一會,陳小四被眾人勸送,吃到八九分醉了。
眾人道:“我們暢飲,不要難為新人。哥,先請安置罷。”陳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請寬坐,我不陪了。”抱起瑞虹,取了燈火,徑入後艙,放下瑞虹,掩上艙門,便來與他解衣。那時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脫乾淨,抱向中,任情取樂。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強徒之手。
暴雨摧殘嬌蕊,狂風吹損柔芽。
那是一宵恩愛?分明夙世冤家。
不提陳小四。且說眾人在艙中吃酒,白滿道:“陳四哥此時正在樂境了。”沈鐵甏道:“他便樂,我們卻有些不樂。”秦小圓道:“有甚不樂?”沈鐵甏道:“皆是同樣做事,他倒獨佔了第一件便宜。明分東西時,可肯讓一些麼?”李癩子道:“你道是樂,我想這一件,正是不樂之處哩。”眾人道:“為何不樂?”李癩子道:“常言說的好,斬草不除,萌芽依舊發。
殺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們在肚裡,方才快活,豈肯安心與陳四哥做夫?倘到人煙湊集所在,叫喊起來,眾人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裡?”眾人盡道:“說得是。明與陳四哥說明,一發殺卻,豈不乾淨!”答道:“陳四哥今得了甜頭,怎肯殺他?”白滿道:“不要與陳四哥說知,悄悄竟行罷。”李癩子道:“若瞞著他殺了,弟兄情上就倒不好開。我有個兩得其便的計兒在此:趁陳四哥睡著,打開箱籠,將東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陳四哥已受用了一個妙人,多少留幾件與他,後邊出事來,止他自己去受累,與我眾人無干。或者不出醜,也是他的造化。恁樣又不傷了弟兄情分,又連累我們不著,可不好麼?”眾人齊稱道好,立起身把箱籠打開,將出黃白之資、衣飾酒器,都均分了,只揀用不著的留下幾件。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艙門關閉,將船使到一個通官路之所在泊住,一齊上岸,四散而去。
篋中黃白皆公器,被底紅香偏得意。
房割去別人甜,狂蜂猶抱花心睡。
且說陳小四專意在瑞虹身上,外邊眾人算計,全然不知。
直至次已牌時分,方才起身來看,不見一人,還只道夜來中酒睡著。走至艄上,卻又不在;再到前艙去看,那裡有個人的影兒?驚駭道:“他們通往何處去了?”心內疑惑。復走入艙中,看那箱籠俱已打開,逐只檢看,並無一物,止一隻內存著些東西,並書貼之類:方明白眾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們見我留著這小姐,恐後事,故都悄然散去。”又想道:“我如今獨自個又行不得這船,住在此,又非長策,倒是進退兩難。待上岸,村中覓個兒幫行,到有人煙之處,恐怕這小姐喊叫出來,這命便休了。勢在騎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斬草除罷。”提起一柄板斧,搶入後艙。
瑞虹還在上啼哭,雖則淚痕滿面,愈覺千嬌百媚。那賊徒看了,神蕩魂,臂垂手軟,把殺人腸子,頓時熔化,一柄板斧撲禿的落在地下,又騰身上去,捧著瑞虹瀅媾。可憐蕊嬌花,怎當得風狂雨驟。那賊徒恣意輕薄了一回,說道:“娘子,我曉得你勞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飲食,與你好將息。”跳起身,往艄上打火煮飯。忽地又想起道:“我若戀這女子,命定然斷送;要殺他,又不忍下手。罷,罷,只算我晦氣,棄了這船,向別處過,倘有采頭,再覓注錢財,原舊掙個船兒,依舊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時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點陰騭。”卻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終久是個禍。只饒他一刀,與他全屍罷。”煮些飯食吃飽,將平所積囊資並留下的些小東西,疊成一個大包,放在一邊;尋一條索子,打個圈兒,趕入艙來。這時瑞虹恐又來汙辱,已是穿起衣服,向著裡垂淚,思算報仇之策,不提防這賊徒來謀害。說時遲,那時快,這賊徒奔近前,左手托起頭兒,右手就將索子套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隨手扣緊,盡力一收,瑞虹疼痛難忍,手足亂動,撲的跳了幾跳,直橫在上便不動了。那賊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艙拿起包裹,提著一短,跳上岸,大踏步而去。正是:雖無並枕歡娛,落得一身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