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卷赫監生魂喪非空庵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皮包血骨包身,強作嬌妍誑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塵。
這首詩乃昔如子所作,單戒那瀅自戕的。論來好與好瀅不同。假如古詩云:“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豈不顧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此謂之好。若是不擇美惡,以多為勝,如俗語所云,石灰布袋,到處留跡,其何在?但可謂之好瀅而已。然雖如此,在中又有多般。假如張敞畫眉,相如病渴,雖為儒者所譏,然夫婦之情,人輪之本,此謂之正。又如嬌妾美婢,倚翠偎紅;金釵十二行,錦障五十里;櫻桃楊柳,歌舞擅場,碧月紫雲,風妖豔;雖非一馬一鞍,畢竟有花有葉,此謂之傍。又如錦營獻笑,花陣圖歡,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風雲隨例,顏開那惜纏頭。
旅館長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懷。雖市門之遊,豪客不廢;然女閭之遺,正人恥言,不得不謂之。至如上蒸下報,同人道於獸禽;鑽袕逾牆,役心機於鬼蜮;偷暫時之歡樂,為萬世之罪人,明有人誅,幽蒙鬼責,這謂之亂。
又有一種叫是正,不是傍。雖然比不得亂,卻又比不得。填了虛袕圈套,汙穢卻清淨門風;慘同神面刮金,惡勝佛頭澆糞,遠則地府填單,近則陽間業報。奉勸世人,切須謹慎!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瀅心雜道心。
說這本朝宣德年間,江西臨江府新淦縣,有個監生,姓赫名應祥,字大卿,為人風俊美,落拓不羈,專好的是聲二事。遇著花街柳巷,舞榭歌臺,便戀留不捨,就當做家裡一般,把老大一個家業,也去了十之三四。渾家陸氏,見他恁般花費,苦口諫勸。赫大卿倒道老婆不賢,時常反目。因這上,陸氏立誓不管,領著三歲一個孩子喜兒,自在一間淨室裡持齋唸佛,由他放蕩。一,正值清明佳節,赫大卿穿著一身華麗衣服,獨自一個到郊外踏青遊玩。有宋張詠詩為證:遊千萬家,到底面如花。
三三兩兩映花立,乘煙霞。
赫大卿只揀婦女叢聚之處,或前或後,往來搖擺,賣風,希圖要逢著有緣分的佳人。不想一無所遇,好不敗興。
自覺無聊,走向一個酒館中,沽飲三杯。上了酒樓,揀沿街一副座頭坐下。酒保送上酒餚,自斟自飲,倚窗觀看遊人。不出三杯兩盞,吃夠半酣,起身下樓,算還酒錢,離了酒館。一步步任意走走。恰好已是未牌時分。行了多時,漸漸酒湧上來,口乾舌燥,思量得盞茶來解渴便好。正無處求見,忽抬頭見前面林子中,幡影捧摟,磬韻悠揚,料道是個僧寮道院,心中歡喜。即慌趨向前去。抹過林子,顯出一個大寺院來。赫大卿打一看時,周圍都是粉牆包裹,門前十來株倒垂楊柳,中間向陽兩扇八字牆門,上面高掛金字扁額,寫著“非空庵”三字。赫大卿點頭道:“常聞得人說,城外非空庵中有標緻尼姑。
只恨沒有工夫,未曾見得,不想今趁了這便。”即整頓衣冠,走進庵裡。轉東一條鵝卵石街,兩邊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進一重牆門,就是小小三間房子,供著韋駝尊者。
庭中松柏參天,樹上鳥聲嘈雜。從佛背後轉進,又是一條橫街,大卿徑望東行去,見一座雕花門樓,雙扉緊閉。上前輕輕釦了三四下,就有個垂髫女童,呀的開門。那女童身穿緇衣,繫絲絛,打扮得十分齊整。見了赫大卿,連忙問訊。大卿還了禮,跨步進去看時,一帶三間佛堂,雖不甚大,倒也高敞。中間三尊大佛,相貌莊嚴,金光燦爛。大卿向佛作了揖,對女童道:“煩報令師,說有客相訪。”女童道:“相公請坐,待我進去傳說。”須臾間,一個少年尼姑出來,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還禮,用那雙開不開、合不合、慣輸情、專賣俏、軟眯的俊眼,仔細一覷。這尼姑年紀不上二十,面龐白皙如玉,天然豔冶,韻格非凡。大卿看見恁般標緻,喜得神魂飄蕩。一個揖作了下去,卻像初出鍋的餈粑,軟做一塌,頭也伸不起來。禮罷,分賓主坐下,想道:“今撞了一,並不曾遇得個可意人兒,不想這所在倒藏著如此妙人。須用些水磨工夫撥他,不怕不上我的鉤兒。”大卿正在腹中打點草稿,誰知那尼姑亦有此心。
從來尼姑庵也有個規矩,但凡客官到來,都是老尼接答話。那少年的,如閨女一般,深居簡出,非細相的主顧,或是親戚,方才得見。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臥,竟自辭客。
就有非常勢耀,便立心要來認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請四喚,等得你個不耐煩,方才出來。這個尼姑為何身而出?有個緣故。他原是個真唸佛、假修行、愛風月、嫌冷靜、怨恨出家的主兒。偶然先在門隙裡,張見了大卿這一表人材,倒有幾分看上了。所以身而出。當下兩隻眼光,就如針兒遇著磁石,緊緊的攝在大卿身上,笑嘻嘻地問道:“相公尊姓貴表?
府上何處?至小庵有甚見諭?”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順便拜訪。”尼姑謝道:“小尼僻居荒野,無德無能,謬承枉顧,蓬篳生輝。此間來往人雜,請裡面軒中待茶。”大卿見說請到裡面吃茶,料有幾分光景,好不歡喜,即起身隨入。
行過幾處房屋,又轉過一條迴廊,方是三間淨室,收拾得好不雅。外面一帶,都是扶欄,庭中植梧桐二樹,修竹數竿,百般花卉,紛紜輝映,但覺香氣襲人。正中間供白描大士像一軸,古銅爐中,香菸馥馥,下設蒲團一坐;左一間放著硃紅廚櫃四個,都有封鎖,想是收藏經典在內;右一間用圍屏圍著,進入看時,橫設一張桐柏書桌,左設花藤小椅,右邊靠壁一張斑竹榻兒,壁上懸一張斷紋古琴,書桌上筆硯良,纖塵不染。側邊有經卷數帙。隨手拈一卷翻看,金書小楷,字體摹仿趙松雪,後注年月,下書弟子空照薰沐寫。大卿問:“空照是何人?”答道:“就是小尼賤名。”大卿麼復玩賞,誇之不已。兩個隔著桌子對面而坐。女童點茶到來。空照雙手捧過一盞,遞與大卿,自取一盞相陪。那手十指尖尖,-白可愛。大卿接過,啜在口中,真個好茶!有品賓茶詩為證:玉蕊旗槍稱絕品,僧家造法極工夫。
兔甌淺香雲白,蝦眼湯翻細休。
斷送睡魔離兒席,增添清氣入肌膚。
幽叢自落溪-外,不肯移入上都。
大卿問道:“仙庵共有幾位?”空照道:“師徒四眾。家師年老,近病廢在,當家就是小尼。”指著女童道:“這便是小徒。他還有師弟在房裡誦經。”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幾時了?”空照道:“自七歲喪父,送入空門,今已十二年矣。”赫大卿道:“青十九,正在妙齡,怎生受此寂靜?”空照道:“相公休得取笑!出家勝俗家數倍哩。”赫大卿道:“那見得出家的勝似俗家?”空照道:“我們出家人,並無閒事纏擾,又無兒女牽絆,終誦經唸佛,受用一爐香、一壺茶,倦來眠紙帳,閒暇理絲桐,好不安閒自在。”大卿道:“閒暇理絲桐,彈琴時也得個知音的人兒在旁喝采方好。這還罷了。則這倦來眠紙帳,萬一夢魘起來,沒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已知大卿下釣,含笑而應道:“夢魘殺了人也不要相公償命。”大卿也笑道:“別的魘殺了一萬個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豈不可惜!”兩下你一句,我一聲,漸漸說到分際。大卿道:“有好茶再求另烹一壺來吃。”空照已會意了。便教女童去廊下烹茶。
大卿道:“仙姑臥房何處?是什麼紙帳?也得小生認一認。”空照此時心已熾,按納不住,口裡雖說道:“認他怎麼?”卻早已立起身來。大卿上前擁抱,先做了個“呂”字。空照往後就走。大卿接腳跟上。空照輕輕的推開後壁,後面又有一層房屋,正是空照臥處。擺設更自濟楚。大卿也無心觀看,兩個相抱而入。有《小尼雜曲》兒為證:小尼姑,在庵中,手拍著桌兒怨命。平空裡吊下個俊俏官人,坐談有幾句話,聲口兒相應。你貪我不捨,一拍上就圓成。雖然不是結髮的夫,也難得他一個字兒叫做肯。
二人不提防女童推門進來,連忙起身。女童放下茶兒,掩口微笑而去。看看天晚,點起燈燭,空照自去收拾酒裡蔬菜,擺做一桌,與赫大卿對面坐下。又恐兩個女童洩漏機關,也教來坐在旁邊相陪。空照道:“庵中都是吃齋,不知貴客到來,未曾備辦葷味,甚是有慢。”赫大卿道:“承賢師徒錯愛,已是過分。若如此說,反令小生不安矣。”當下四人杯來盞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邊,把手勾著頸兒,將酒飲過半杯,遞到空照口邊。空照將口來承,一飲而盡。兩個女童見他麻,起身迴避。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脫白。”二人摔脫不開,將袖兒掩在面上。大卿上前抱住,扯開袖子,就做了個嘴兒。二女童年在當時,情竇已開,見師父容情,落得快活。四人摟做一團,纏做一塊,吃得個大醉,一而臥,相偎相抱,如漆如膠。赫大卿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尼姑俱是初得甜頭,恨不得把身子並做一個。
到次早,空照叫過香公,賞他三錢銀子,買囑他莫要洩漏。又將錢鈔教去買辦魚酒果之類。那香公平昔間,捱著這幾碗黃淡飯,沒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聾的,身子是軟的,腳兒是慢的。此時得了這三錢銀子,又見要買酒,便覺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飛。那消一個時辰,都已買完,安排起來,款待大卿,不在話下。
卻說非空庵原有兩個房頭,東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靜真,也是個風女師。手下止有一個女童,一個香公。那香公因見東院連買辦酒,報與靜真。靜真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當,教女童看守房戶,起身來到東院門口,恰好遇見香公,左手提著一個大酒壺,右手拿個籃兒,開門出來。兩下打個照面,即問道:“院主往那裡去?”靜真道:“特來與師弟閒話。”香公道:“既如此,待我先去通報。”靜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曉得了,不消你去打照會。”香公被道著心事,一個臉登時漲紅,不敢答應。只得隨在後邊,將院門閉上,跟至淨室門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訪。”空照聞言,慌了手腳,沒做理會,教大卿閃在屏後,起身住靜真。
靜真上前一把扯著空照衣袖,說道:“好呀,出家人乾的好事,敗壞山門。我與你到里正處去講。”扯著便走。嚇得個空照臉兒就如七八樣的顏染的,一搭兒紅一搭兒青,心頭恰像千百個鐵槌打的,一回兒上一回下,半句也對不出,半步也行不動。靜真見他這個模樣,呵呵笑道:“師弟不消著急!我產是耍你。但既有佳賓,如何瞞著我獨自受用?還不快請來相見?”空照聽了這話,方才放心,遂令大卿與靜真相見。
大卿看靜真姿容秀美,丰采動人,年紀有二十五六上下。
雖然長於空照,風情比他更勝,乃問道:“師兄上院何處?”靜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大卿道:“小生不知,失於奉謁。”兩下閒敘半晌。靜真見大卿舉止風,談吐開,凝眸留盼,戀戀不捨。嘆道:“天下有此美士,師弟何幸,獨擅其美!”空照道:“師兄不須眼熱。倘不見外,自當同樂。”靜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淺。今晚奉候小坐,萬祈勿外。”說罷,即起身別。回至西院,準備酒餚伺候。不多時,空照同赫大卿攜手而來。女童在門口候。赫大卿進院,看時,房廊花徑,亦甚委曲。三間淨室,比東院的更覺雅。但見:瀟灑亭軒,清虛戶牖。畫列江南煙景,香焚真臘沉檀。庭前修竹,風搖一派-環聲;簾外奇花,照千層錦繡。松陰入檻琴書潤,山侵軒枕簟涼。
靜真見大卿已至,心中歡喜。不復敘禮,即便就坐。茶罷,擺上果酒餚饌。空照推靜真坐在赫大卿身邊。自己對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橫而坐。四人三杯兩盞,飲勾多時。
赫大卿把靜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邊,兩手勾著頸項兒,百般旎。旁邊女童面紅耳熱,也覺動情。直飲到黃昏時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郎,明當來賀喜。”討個燈兒,送出門口自去。女童叫香公關門閉戶,進來收拾家火,將湯淨過手腳。赫大卿抱著靜真上,解脫衣裳,鑽入被中。睡至已牌時分,方才起來。自此之後,兩院都買囑了香公,輪取樂。赫大卿瀅無度,樂極忘歸。將近兩月,大卿自覺身子因倦,支持不來,思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時,那肯放舍。
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愛,實不忍別。但我到此兩月有餘,家中不知下落,定然著忙。待我回去,安孥,再來陪奉。不過四五之事,卿等何必見疑?”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備一酌為餞,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信,作無行之人。”赫大卿設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猶如此!”空照即到古院,報與靜真。靜真想了一回道:“他設誓雖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空照道:“卻是為何?”靜真道:“是這樣一個風美貌男子,誰人不愛!況他生平花柳多情,樂地不少。逢著便留戀幾時。雖要來,勢不可得。”空照道:“依你說還是怎樣?”靜真道:“依我卻有個絕妙策兒在此,教他無繩自縛,死心塌地守著我們。”空照連忙問計。靜真伸出手疊著兩個指頭,說將出來,有分教赫大卿:生於錦繡叢中,死在牡丹花下。
當下靜真道:“今夜若說餞行,多勸幾杯,把來灌醉了,將他頭髮剃淨,自然難回家去。況且面龐又像女人,也照我們妝束,就是達摩祖師親來也相不出他是個男子。落得永遠快活。且又不擔干係,豈非一舉兩便!”空照道:“師兄高見,非我可及。”到了晚上,靜真教女童看守房戶,自己到東院見了赫大卿道:“正好歡娛,因甚頓生別唸?何薄情至此!”大卿道:“非是寡情,只因離家已久,孥未免懸望,故此暫別數,即來陪侍。豈敢久拋,忘卿恩愛!”靜真道:“師弟已允,我怎好勉強。但君不失所期,方為信人。”大卿道:“這個倒不須多囑!”少頃,擺上酒餚,四尼一男,團團而坐。靜真道:“今夜置此酒,乃離別之筵,須大家痛醉。”空照道:“這個自然!”當下更番勸酬,直飲至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靜真起來,將他巾幘脫了,空照取出剃刀,把頭髮剃得一莖不存,然後扶至房中去睡,各自分別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