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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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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恨婦人多水,招來野鳥勝文鸞。

話分兩頭,卻說陳大郎有了這珍珠衫兒,每貼體穿著,便夜間脫下,也放在被窩中同睡,寸步不離。一路遇了順風,不兩月行到蘇州府楓橋地面。那楓橋是柴米牙行的聚處,少不得招個主家脫貨,不在話下。忽一,赴個同鄉人的酒席。

席上遇個襄陽客人,生得風標致。那人非別,正是蔣興哥。

原來興哥在廣東販了些珍珠、玳瑁、蘇木、沉香之類,搭伴起身。那夥同伴商量,都要到蘇州發賣。興哥久聞得“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好個大碼頭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這一回買賣,方才回去;還是去年十月中到蘇州的。因隱姓為商,都稱為羅小官人,所以陳大郎更不疑慮他。兩個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談吐應對之間,彼此敬慕,即席間問了下處,互相拜望,兩下遂成知己,不時會面。

興哥討完了客帳,待起身,走到陳大郎寓所作別。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談心,甚是款洽。此時五月下旬,天氣炎熱,兩個解有飲酒。陳大郎出珍珠衫來。興哥心中駭異,又不好認他的,只誇獎此衫之美。陳大郎恃了相知,便問道:“貴縣大市街有個蔣興哥家,羅兄可認得否?”興哥倒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多,裡中雖曉得有這個人,並不相認。陳兄為何問他?”陳大郎道:“不瞞兄長說,小弟與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兒相好之情,告訴了一遍,扯著衫兒看了,眼淚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贈。兄長此去,小弟有封書信,奉煩一寄。

侵早送到貴寓。”興哥口裡便應道:“當得,當得。”心下沉:“有這等異事!現有珍珠衫為證,不是個虛話了。”當下如針刺肚,推故不飲,急急起身別去。回到下處,想了又惱,惱了又想,恨不得學個縮地法兒,頃刻到家。連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見岸上一個人氣吁吁的趕來,卻是陳大郎,親把書信一大包,遞與興哥,叮囑千萬寄去。氣得興哥面如土,說不得,話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陳大郎去後,把書看時,面上寫道:“此書煩寄大市街東巷薛媽媽家。”興哥起,一手扯開,卻是六尺多長一條桃紅縐紗汗巾,又有個紙糊長匣兒,內有羊脂玉鳳頭簪一。書上寫道:微物二件,煩乾孃轉寄心愛娘子三巧兒親收,聊表記念。相會之期,準在來。珍重,珍重。

興哥大怒,把書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摜,折做兩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塗,何不留此做個證見也好?”便拾起簪兒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開船,急急的趕到家鄉。望見了自家門首,不覺墜下淚來,想起:當初夫何等恩愛,只為我貪著蠅頭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出這場醜來,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急,巴不得趕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懶一步。進得自家門裡,少不得忍住了氣,勉強相見。興哥並無言語;三巧兒自己心虛,覺得滿臉慚愧,不敢殷勤上前攀話。興哥搬完了行李,只說去看看丈人丈母,依舊到船上住了一夜。次早回家,向三巧兒說道:“你的爹孃同時害病,勢甚危篤,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牽掛著你,見一面。我已僱下轎子在門首。你作速回去,我也隨後就來。”三巧兒見丈夫一夜不回,心裡正在疑慮;聞說爺孃有病,卻認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籠上鑰匙遞與丈夫,喚個婆娘跟了,上轎而去。興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摸出一封書來,吩咐他送與王公:“送過書,你便隨轎回來。”卻說三巧兒回家,見爺孃雙雙無恙,吃了一驚。王公見女兒不接而回,也自駭然;在婆子手中接書,拆開看時,卻是休書一紙。上寫道:立休書人蔣德,系襄陽府棗陽縣人,從幼憑媒聘定王氏為。豈期過門之後本婦多有過失,正合七出之條。因念夫之情,不忍明言,情願退還本宗,聽憑改嫁,並無異言。休書是實。成化二年月手掌為記。

書中又包著一條桃紅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鳳頭簪。王公看了,大驚,叫過女兒,問其緣故。三巧兒聽說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發,啼哭起來。王公氣忿忿的,一徑跑到女婿家來。蔣興哥連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禮,便問道:“賢婿,我女兒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過失,你便把他休了?

須還我個明白!”蔣興哥道:“小婿不好說得,但問令愛便知。”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開口,教我肚裡好悶。小女從幼聰慧,料不到得犯了瀅盜;若是小小過失,你可也看老夫薄面恕了他罷。你兩個是七八歲上定下的夫,完婚後並不曾爭論一遍兩遍,且是和順。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過三,有甚麼破綻落在你眼裡?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話,說你無情無義。”蔣興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講。家中有祖遺下珍珠衫一件,是令愛收藏,只問他如今在否。若在時,半字休題;若不在時,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轉身回家,問女兒道:“你丈夫只問你討什麼珍珠衫,你端的拿與何人去了?”那婦人聽得說著了他緊要的關目,羞得滿臉通紅,開口不得,一發號啕大哭起來。慌得王公沒做理會處。王婆勸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實實的說個真情與爹媽知道,也好與你分剖。”婦人那裡肯說,悲悲咽咽,哭一個不住。王公只得把休書和汗巾簪子,都付與王婆,教他慢慢的偎著女兒,問他個明白。王公心中納悶,走在鄰家閒話去了。王婆見女兒哭得兩眼赤腫,生怕苦壞了他,安了幾句言語,便走廚房下去暖酒,要與女兒消愁。

三巧兒在房中獨自想著珍珠衫洩漏的緣故,好生難解:“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裡來的?”沈了半晌,道:我曉得了,這折簪是鏡破釵分之意。這條汗巾,分明叫我懸樑自盡。

他念夫之情,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恥。可憐四年恩愛,一旦決絕!是我做的不是,負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間,料沒有個好。不如縊死,倒得乾淨。”說罷,又哭了一會兒,把個坐杌子填高,將汗巾兜在樑上。正自縊,也是壽數未絕,不曾關上房門,恰好王婆暖得一壺好酒走進房來。見女兒安排這事,急得他手忙腳亂,不放酒壺,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腳踢番坐杌子,孃兒兩個跌做一團,酒壺都潑翻了。王婆爬起來,扶起女兒,說道:“你好短見!二十多歲的人,一朵花還沒有開足,怎做出沒下梢的事!莫說你丈夫還有回心轉意的子,便真個休了,恁般容貌,怕沒人要你?少不得別選良姻,圖個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過子去,休得愁悶!”王公回家,知道女兒尋死,也勸了他一番;又囑咐王婆用心提防。過了數,三巧兒沒奈何,也放下了念頭。正是:夫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再說蔣興哥將兩條索子,將晴雲暖雪捆縛起來,拷問情由。那丫頭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從頭至尾,細細招將出來,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到明朝,興哥領了一夥人趕到薛婆家裡,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饒他拆了房子。

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過一邊,並沒一人敢出頭說話。興哥見他如此,也出了這口氣。回去喚個牙婆,將兩個丫頭都賣了。樓上細軟箱籠,大小共十六隻,寫三十二條封皮,緊緊封了,更不開動。這是甚意兒?只因興哥夫婦本是十二分相愛的,雖則一時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見物思人,何忍開看。

話分兩頭。卻說南京有個吳傑進士,除授廣東陽縣知縣,水路上任,打從襄陽經過,不曾帶家小,有心要擇一美妾,一路看了多少女子,並不中意。聞得棗陽縣王公之女,大有顏,一縣聞名。出五十金財禮,央媒議親。王公倒也樂人;只怕前婿有言,親到興哥家說知。興哥並不阻擋。臨嫁之夜,興哥僱了人夫,將樓上十六個箱籠,原封不動,連鑰匙送到吳知縣船上割,與三巧兒當個賠嫁。婦人心上倒過意不去。傍人曉得這事,也有誇興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還有罵他沒志氣的:正是人心不同。閒話休題。

再說陳大郎在蘇州脫貨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著三巧兒,朝暮看了這件珍珠衫,長吁短嘆。老婆平氏心知這衫兒來得蹺蹊,等丈夫睡著,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陳大郎早起要穿時,不見了衫兒,與老婆取討。平氏那裡肯認。

急得陳大郎發,傾箱倒篋的尋個遍,只是不見,便破口罵老婆起來。惹得老婆啼啼哭哭,與他爭嚷,鬧吵了兩三

陳大郎滿懷亂,忙忙的收拾銀兩,帶個小郎,再望襄陽舊路而進。將近棗陽,不期遇了一夥大盜,將本錢盡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殺了。陳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著,倖免殘生。思想還鄉不得,且到舊寓住下,待會了三巧兒,與他借些東西,再圖恢復。嘆了一口氣,只得離船上岸。走到棗陽城外主人呂公家,告訴其事,又道:“如今要央賣珠子的薛婆,與一個相識人家借些本錢營運。”呂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為勾引蔣興哥的渾家,做了些醜事。去年興哥回來,問渾家討甚麼珍珠衫,原來渾家贈與情人去了,無言回答。興哥當時休了渾家回去,如今轉嫁與南京吳進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蔣家打得個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縣去了。”陳大郎聽得這話,好似一桶冷水沒頭淋下。這一驚非小,當夜發寒發熱,害起病來。這病又是鬱症,又是相思症,也帶些怯症,又有些驚症。上臥了兩個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連累主人家小廝,伏侍得不耐煩。

陳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神,寫成家書一封,請主人來商議,要覓個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盤纏,就要個親人來看覷同回。這幾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個相識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寧一路,水陸傳遞,極是快的。呂公接了陳大郎書札,又替他應出五兩銀子送與承差,央他乘便寄去。

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夠幾,到了新安縣。

問著陳商家中,送了家書,那承差飛馬去了。正是:只為千金書信,又成一段姻緣。

話說平氏拆開家信,果是丈夫筆跡,寫道:陳商再拜。賢平氏見字,別後襄陽遇盜,劫資殺僕,某受驚患病,現臥舊寓呂家,兩月不愈。字到,可央一的當親人,多帶盤纏,速來看視。伏枕草草。

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虧折了千金資本。據這件珍珠衫,一定是路上來的。今番又推被盜,多討盤纏,怕是假話。”又想道:“他要個的當親人速來看視,必然病勢利害。這話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誰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與父親平老朝奉商議,收拾起細軟傢俬,帶了陳旺夫婦,就請父親作伴,僱個船隻,親往襄陽看丈夫去。

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發,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著男女水路前進。不一,來到棗陽城外,問著了舊主人呂家。原來十前陳大郎已故了,呂公賠些錢鈔,將就入殮。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換了孝服,再三向呂公說,待開棺一見,另買副好棺材,重新殮過。呂公執意不肯。平氏沒奈何,只得買木做個外棺包裹,請僧設法事超度,多焚冥資。呂公早已自索了他二十兩銀子謝儀,隨他鬧吵,並不言語。

過了一月有餘,平氏要選個好子扶柩而歸。呂公見這婦人年少,且有姿,料是守寡不終;又是囊中有物,思想:“兒子呂二還沒有親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兩便。”呂公買酒請了陳旺,央他老婆委曲進言,許以厚謝。陳旺的老婆是個蠢貨,那曉得什麼委曲,不顧高低,一直的對主母說了。平氏大怒,把他罵了一頓,連打幾個耳光子,連主人家也數落了幾句。呂公一場沒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羊饅頭沒的吃,空教惹得一身腥。

呂公便去攛掇陳旺逃走。陳旺也思量沒甚好處了,與老婆商議,教他做腳,裡應外合,把銀兩首飾偷得罄盡,兩口兒連夜走了。呂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說不該帶這樣歹人出來,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東西,若偷了別家的,可不連累人。又嫌這靈柩礙他生理,教他快些抬去。又道後生寡婦在此居住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不過,只得別賃下一間房子住了,僱人把靈柩移來,安頓在內。這淒涼景象,自不必說。

間壁有個張七嫂,為人甚是活動,聽得平氏啼哭,時常走來勸解。平氏又時常央他典賣幾件衣服用度,極其意。不夠幾月,衣服都典盡了。從小學得一手好針線,思量要到個大戶人家教習女工度,再作區處。正與張七嫂商量這話。張七嫂道:“老身不好說得,這大戶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動的。

死的沒福自死了,活的還要做人。你後面子正長哩!終不然做針線娘,了得你下半世?況且名聲不好,被人看得輕了。

還有一件,這個靈柩如何處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賃房錢,終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慮到,只是無計可施了。”張七嫂道:“老身倒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說。你千里離鄉,一身孤寡,手中又無半錢,想要搬這靈柩回去,多是虛了。莫說你衣食不周,到底難守;便多守得幾時,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見,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尋個好對頭,一夫一婦的隨了他去,得些財禮,就買塊土來葬了丈夫,你的終身又有所託,可不生死無憾?”平氏見說得近理,沉了一會,嘆口氣道:“罷罷!奴家賣身葬夫,傍人也笑我不得。”張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時,老身現有個主兒在此,年紀與娘子相近,人物齊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張七嫂道:“他也是續絃了。原對老身說,不拘頭婚二婚,定要人才出眾。似娘子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來張七嫂曾受蔣興哥之託,央他訪一頭好親;因是前三巧兒出標緻,所以如今只要訪個美貌的。那平氏容貌雖及不得三巧兒,論起手腳伶俐,中涇渭,又勝似他。張七嫂次就進城與蔣興哥說了。興哥聞得是下路人,愈加歡喜。這裡平氏分文財禮不要,只要買場好地殯丈夫要緊。張七嫂往來回覆幾次,兩相依允。話休煩絮。

卻說平氏送了丈夫靈柩入土,祭奠畢了,大哭一場,免不得起靈除孝。臨期,蔣家送衣飾過來,又將他典下的衣服都贖回了。成親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房花燭。正是:規矩閒雖舊事,恩情美滿勝新婚。

蔣興哥見平氏舉止端莊,甚相敬重。一從外而來,平氏正在打疊衣箱,內有珍珠衫一件。興哥認得了,大驚,問道:“此衫從何而來?”平氏道:“這衫兒來得蹺蹊。”便把前夫如此張智,夫如此爭嚷,如此賭氣分別,述了一遍。又道:“前艱難時,幾番把它典賣,只愁來歷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人眼目。連奴家至今不知這物事那裡來的。”興哥道:“你前夫陳大郎,名字可叫做陳商?可是白淨面皮,沒有須,左手長反指甲的麼?”平氏道:“正是。”蔣興哥把舌頭一伸,合掌對天道:“如此說來,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問其緣故。蔣興哥道:“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舊物。你丈夫騙了我的子,得此衫為表記。我在蘇州相會,見了此衫,始知其情。回來把王氏休了。誰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續絃,但聞是徽州陳客之,誰知就是陳商。卻不是一報還一報!”平氏聽罷,骨竦然。從此恩情愈篤。這才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正話。詩曰:天理昭彰不可欺,兩易孰便宜?

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

再說蔣興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後,又往廣東做買賣。

也是合當有事。一,到合浦縣販珠,價都講定,主人家老兒只揀一粒絕大的偷過也,再不承認。興哥不忿,一把扯人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勢重,將老兒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聲。

忙去扶時,氣已斷了。兒女親鄰,哭的哭,叫的叫,一陣的簇擁將來,把興哥捉住,不由分說,痛打一頓,關在空房裡。

邊夜寫了狀詞,只等天明,縣主早堂,連人進狀。縣令準了,因這有公事,吩咐把凶身鎖押,次候審。

你道這縣主是誰?姓吳名傑,南畿進士,正是三巧兒的晚老公。初選原任陽,上司因見他清廉,調在這合浦縣採珠的所在來做官。是夜,吳傑在燈下將進過的狀詞細閱。三巧兒正在傍這閒看,偶見宋福所告人命一詞,凶身羅德,棗陽縣客人,不是蔣興哥是誰?想起舊恩情,不覺痠痛,哭告丈夫道:“這羅德是賤妾的親哥,出嗣在母舅羅家的。不期客邊犯此大辟。相公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還鄉!”縣主道:“且看臨審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難寬宥。”三巧兒兩眼噙淚,跪下苦苦哀求。縣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兒又扯住縣主衣袖,哭道:“若哥哥無救,賤妾亦當自盡,不能相見了!”當縣主升堂,第一就問這起。只見宋福、宋壽兄弟兩個,哭哭啼啼,與父親執命,稟道:“因爭珠懷恨,登時打悶,仆地身死。望爺爺做主!”縣主問眾幹證口詞。也有說打倒的,也有說推跌的。蔣興哥辯道:“他父親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與他爭論。他因年老腳,自家跌死,不幹小人之事。”縣主問宋福道:“你父親幾歲了?”宋福道:“六十七歲了。”縣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絕,未必是打。”宋福、宋壽堅執是打死的。縣主道:“有傷無傷,須憑檢驗。既說打死,將屍發在漏澤園去,候晚堂聽檢。”原來宋家也是個大戶有體面的,老兒曾當過里長,兒子怎肯把父親在屍場剔骨?兩個雙雙叩頭道:“父親死狀,眾目共見,只求爺爺到小人家去相驗,不願發檢。”縣主道:“若不見貼骨傷痕,凶身怎肯伏罪?沒有屍格,如何申得上司過?”兄弟兩個只是苦求。縣主發怒道:“你既不願檢,我也難問。”慌得他弟兄兩個連連叩頭道:“但憑爺爺明斷。”縣主道:“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個平人,反增死者罪過,就是你做兒子的,巴得父親到許多年紀,又把個不得善終的惡名與他,心中何忍?

但打死是假,推僕是真。若不重罰羅德,也難出你的氣。我如今教他披麻帶孝,與親兒一般行禮,一應殯殮之費,都要他支持。你可服麼?”兄弟兩個道:“爺爺吩咐,小人敢不遵依?”興哥見縣主不用刑罰,斷得乾淨,喜出望外。當下原被告都叩頭稱謝。縣主道:“我也不寫審單,著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話,把原詞與你銷訖便了。”正是:公堂造孽真容易,要積陰功亦不難。

試看今朝吳大尹,解冤釋罪兩家歡。

卻說三巧兒自丈夫出堂之後,如坐針氈,一聞得退衙,便住問個消息。縣主道:“我如此如此斷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責他。”三巧兒千恩萬謝,又道:“妾與哥哥久別,渴一見,問取爹孃消息。官人如何做個方便,使妾兄妹相見,此恩不小!”縣主道:“這也容易。”看官們,你道三巧兒被蔣興哥休了,恩斷義絕,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婦原是十分恩愛的。因三巧兒做下不是,興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隻箱籠完完全全的贈他。只此一件,三巧兒的心腸也不容大軟了,今他身處富貴,見興哥落難,如何不救?這叫做知恩報恩。

再說蔣興哥聽了縣主明斷,著實小心盡禮,更不惜費,宋家弟兄都沒話了。喪葬事畢,差人押到縣中回覆。縣主喚進私衙賜坐,講道:“尊舅這場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懇,下官幾乎得罪了。”興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少停茶罷,縣主請入內書房,教小夫人出來相見。你道這番意外相逢,不像個夢景麼?他兩個也不行禮,也不講話,緊緊的你我相抱,放聲大哭,就是哭爹哭娘,從沒見這般哀慘。連縣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兩人且莫悲傷。我看你兩人不像哥妹。快說真情,下官有處。”兩個哭得半休不休的,那個肯說?卻被縣主盤問不過,三巧兒只得跪下,說道:“賤妾罪當萬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蔣興哥料瞞不過,也跪下來,將從前恩愛,及休再嫁之事,一一訴知。說罷,兩人又哭做一團。連吳知縣也墮淚不止,道:“你兩人如此相戀,下官何忍拆開?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領去完聚。”兩個燭也似拜謝。

縣主即忙討個小轎,送三巧兒出衙。又喚集人夫,把原來賠嫁的十六個箱抬去,都教興哥收領。又差典吏一員,護送他夫婦出境——此乃吳知縣之厚德。正是:珠還合浦重生採,劍合豐城倍有神。

堪羨吳公存厚道,貪財好竟何人?

此人向來艱子,後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納寵,連生三子,科第不絕,人都說明德之報。這是後話。

再說蔣興哥帶了三巧兒回家,與平氏相見。論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這平氏倒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長一歲,讓平氏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兩個姊妹相稱。從此一夫二婦,團圓到老。有詩為證:恩愛夫雖到尖,還作妾亦堪羞。

殃祥果報無虛謬,咫尺青天莫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