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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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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問過我。”

“我問過。”

“沒問,”她踢他一腳,說“沒問。”

“沒問,沒問,現在問,怎麼樣?”

“甭問了,”她說“你是亨特,我是麥考兒,咱倆是搭檔,怎麼樣?”

“好搭檔,”他拍拍她的,說“你說我們該去哪兒?”

“你想調查什麼?”

“以你丈夫為首的一夥敗類殺食嬰兒的罪行。”

“我帶你去找一個人,酒國市的事情他全知道。”

“誰?”

“你親我才說…”他輕描淡寫地吻了一下她的腮。

“我帶你去找一尺酒店的老闆餘一尺。”他們摟摟抱抱地走到驢街上時,天已經很暗,憑著生物的特有覺,偵察員知道太陽已經落山,不,正在落山。他努力想象著暮黃昏的瑰麗景象:一輪巨大的紅太陽無可奈何地往地上墜落,放出萬道光芒,房屋上、樹木上、行人的臉上、驢街光滑的青石上,都表現出一種英雄末路、英勇悲壯的彩。楚霸王項羽拄著長槍,牽著駿馬,站在烏江邊上發呆,江水滔滔,不捨晝夜。但現在驢街上沒有太陽。偵察員沉浸在濛濛細雨中,沉浸在惆悵、憂傷的情緒裡。一瞬間他到自己的酒國之行無聊透頂,荒唐至極,滑稽可笑。驢街旁邊的汙水溝裡,狼藉著一棵腐爛的大白菜,半截蒜瓣子,一光禿禿的驢尾巴,它們靜靜地擠在一起,在昏暗的街燈照耀下發著青、褐和灰藍的光芒。偵察員悲痛地想到,這三件死氣沉沉的靜物,應該變成某一個衰敗王朝國旗的徽記,或者乾脆刻到自己的墓碑上。天很低,細雨出現在黃的燈光裡,宛若紛飛的蠶絲片斷。粉紅的雨傘像株鮮豔的毒菌。他到又飢又冷,這覺是在他看了路溝裡的髒物之後突然產生的。同時他還到自己部和褲管早已被雨水打溼,皮鞋上沾滿汙泥,鞋旮旯子裡積存著雨水,一走路唧唧地叫,好像淤泥裡的泥鰍,腳。緊接著這一連串奇異的覺,他的手臂被女司機冰涼的身體凍僵了,他的手掌試到了她腸胃的狼狽不堪的鳴叫。她只穿著一件粉紅的睡袍,腳上套著一雙長絨面的布底拖鞋。踢踢沓沓,拖泥帶水,不像是她在走路倒像兩隻癩貓馱著她走路。他想起男人和女人漫長的歷史實際上就是類似階級鬥爭的歷史,有時男人勝利,有時女人勝利,但勝利者也就是失敗者。他想自己和這女司機的關係有時是貓與鼠的關係,有時又是狼與狽的關係。他們一邊做愛一邊廝殺,溫存和殘暴重量相同,維持著天平的平衡。他想這個東西一定凍僵了而且他也覺到她凍僵了。他摸了摸她的一隻房,到那原先暄騰騰的富有彈的東西,變成了一隻冰涼的鐵秤砣,一個半的青香蕉蘋果在冰櫃裡存放了很久。

“你冷嗎?”他說了一句不折不扣的廢話,但他緊接著說“要不我們暫時回你的家,等暖和的子到來,再去調查。”她的牙齒“的的”地顫抖著,僵硬地說:“不!”

“我怕凍壞了你。”

“不!”神探亨特攜著他的親密戰友麥考爾的手,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寒冷秋夜在驢街上悄悄行走…偵察員的腦海裡閃過了這樣的話語,字變清晰,像“卡拉ok”錄像帶上的字幕,他威武神勇,她桀驁不馴,但有時也溫柔多情。驢街上空空蕩蕩,坑窪裡的積水像玻璃一樣,閃爍著模模糊糊的光芒。來到酒國不知多少子之後,他一直在城市的外圍轉圈子,城市神秘,夜晚的城市更神秘,他終於在夜晚踏入了神秘的城市。這條古老的驢街令他聯想到女司機的‮腿雙‬之間的神聖管道。他批評自己的怪誕聯想。他像一個患了強迫症的蒼白的青期少年一樣,無法剋制那觸目驚心的喻指在腦海裡盤旋。美妙的回憶翩翩而來。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女司機是他的命運中註定了要遇到的冤家,他與她的身體已經被一條沉重的鋼鏈拴在一起。他到自己已經胡胡塗塗地產生了一種對於她的情,有時恨有時憐有時怕,這就是愛情。

街燈稀疏,街兩邊的店鋪大多已關門。但店鋪後邊的院子裡,卻燈火升騰。一陣陣撲撲騰騰的聲音不在這個院子裡響就在那個院子裡響,他請不到人們在幹什麼。女司機及時地提醒他:“他們趁夜殺驢。”路面彷彿在一秒鐘內變得滑溜溜了,女司機跌了一個股墩。他去拉女司機時自己也滑倒了。他們共同砸折了雨傘的龍骨。她把雨傘扔到路溝裡。細小的雨點變成了半凝固的冰霰,空氣又又冷。他的牙縫裡有冰涼的小風兒鑽動。他催促她快些走。狹窄的驢街陰森可怖,是犯罪分子的巢。偵察員攜著他的情人深入虎,字跡清晰。面來了一群黑油油的驢,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恰好在他們看到了驢街一側的霓虹燈照亮了一尺酒店的大招牌的時候。

驢的隊伍擁擠不堪。他略地數了一下,驢群由二十四或者二十五頭驢組成。它們一律黑,一也沒有。雨水打溼了它們的身體。它們的身體都油光閃閃。它們都肌豐滿,面孔俊秀,似乎都很年輕。它們似乎怕冷,更可能是驢街上的氣息造成的巨大恐怖驅趕著它們擁擠在一起。它們都拼命往裡擠,當後邊的擠進去時,中間必定有驢被擠出來。驢皮相互摩擦的聲音,像一芒刺,扎進了他的肌膚。他看到它們有的垂著頭,有的昂著頭。晃動著誇張的大耳朵,這一點是一致的。它們就這樣擁擁擠擠地前進著。驢蹄在石板上敲擊著、滑動著,發出群眾鼓掌般的聲響。驢群像一個移動的山丘,從他們面前滑過去。他看到,有一個黑少年跟在驢群后邊,蹦蹦跳跳。他到這黑少年與偷竊自己財物的魚鱗少年有幾分相似。他張開嘴巴,剛要喊出一句什麼話時,就看到那少年把一食指噙在嘴裡,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這一聲呼哨像鋒利的刀片一樣拉破了厚重的夜幕,並且引起了群驢的昂揚鳴叫。在偵察員的經驗裡,驢鳴叫時總是駐足揚頭,專心致志,這群驢卻在奔跑中鳴叫。怪異的現象使他的心臟緊縮起來。他鬆開攥住女司機手腕的手,奮勇地往前撲去。他的目的是想抓住趕驢的黑少年,但他的身體卻沉重地摔在地上。堅硬的青石與他的後腦勺猛烈碰撞“嗡”一聲怪響在雙耳裡膨脹,眼前還有兩大團黃光閃動。

等到偵察員恢復了視覺後,驢群和趕驢少年已經無影無蹤,只剩下一條寂寞、清冷的驢街在面前橫著。女司機緊緊地抓著他的手,關切地問:“跌得嚴重嗎?”

“不嚴重。”

“不,跌得非常嚴重,”她嗚咽著說:“你的大腦肯定受了嚴重的挫傷…”經過她的提醒,偵察員也到頭痛裂,眼前的景物都像照相的底片一樣。他看到女司機的頭髮、眼睛、嘴巴像水銀一樣蒼白。

“我怕你死…”

“我不會死,”他說“我的調查剛剛開始,你為什麼要咒我死呢?”

“我什麼時候咒你死過?”她憤怒地反駁著“我是說我怕你死。”劇烈的頭痛使他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臉,表示和解。然後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像一名戰地護士,攙扶著他橫過驢街。一輛身體修長的高級轎車突然睜開眼睛,從路邊鬼鬼祟祟地竄出來,車燈的強烈光芒罩住了他們。他到謀殺即將產生。他用力推搡女司機,她卻更緊地摟住了他的身體。但事實上本沒有什麼謀殺,轎車拐上馬路後,飛也似地溜過去,車尾的紅燈照耀著車底廢氣管裡噴出的白熱氣,顯得十分美麗。

一尺酒店就在眼前。店堂裡燈火通明,彷彿裡邊正在舉行什麼盛大的慶典。

擺滿花朵的大門兩側站著兩個身高不足一米的女侍者。她們穿著同樣鮮紅的制服,梳著同樣高聳的髮型,生著同樣的面孔,臉上掛著同樣的微笑。極端地相似便顯出了虛假,偵察員認為她們是兩個用塑料、石膏之類物質做成的假人。她們身後的鮮花也因為過分美麗顯得虛假,美麗過度便失去了生命覺。

她們說:“歡光顧。”茶的玻璃門在他們面前閃開了。他在大廳的一鑲嵌著方玻璃的柱子上看到了一個蒼老、醜陋的男人被一個骯髒的女人支撐著。當他明白了那是自己與女司機的影子時,頓時到萬念俱灰。他想退出大廳,一個身穿紅衣的小男孩,看起來步態蹣跚、但其實速度極快地滑過來,他聽到小男孩用尖細的嗓音說:“先生,太太,是用飯還是喝茶?是跳舞還是卡拉ok?”小傢伙的腦袋剛好與偵察員的膝蓋平齊,所以在談話時他們一個仰著臉一個則彎著俯著臉。一大一小兩張臉相對著,使偵察員的神居高臨下,暫時克服掉一部分灰暗情緒。他看到那小男孩的臉上有一種令人脊樑發涼的惡表情,儘管他像所有的訓練有素的飯店服務生一樣臉上掛著不卑不亢的微笑,但那些惡的東西還是洇了出來。像墨水洇透了劣質的草紙一樣。

女司機搶先回答:“我們要喝酒、吃飯,我是你們經理餘一尺先生的好朋友。”小傢伙鞠了一躬,道:“我認識您,太太,樓上有雅座。”他在前邊引路。偵察員到這小東西跟《西遊記》裡那些小妖一模一樣。他甚至覺得他那條肥大的燈籠褲襠裡窩著一條狐狸的或者是狼的尾巴。他們的鞋被光潔的大理石地板反映得愈加骯髒。偵察員自慚形穢。大廳裡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摟著一些紅光滿面的男人跳舞。一個穿黑衣扎白蝴蝶結的小傢伙蹲在一張高凳上彈鋼琴。

他們跟隨著小傢伙盤旋著上升,走進了一間雅緻的小屋。兩個矮小的女孩端著菜譜跑上來。女司機說:“請你們餘經理來,就說九號到了。”在等待餘一尺的過程中,女司機放肆地脫掉拖鞋,在柔軟的地毯上擦著腳上的泥。可能是屋子裡暖洋洋的氣息刺了她的鼻腔,她響亮地、連續地打著噴嚏。當某個噴嚏被阻礙時,她便仰起臉來,眯縫著眼,裂著嘴,尋求燈光的刺。她這副模樣偵察員不喜歡,因為她這副模樣與發情的公驢聞到母驢的臊味時的模樣極其相似。

在她的噴嚏的間隙裡,他見縫針地問:“你打過籃球?”

“啊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