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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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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李一斗走在驢街上。

驢街上果然鋪著古老的青石板,夜裡的雨把石板衝涮得很乾淨,有一股清冷的腥氣從石板縫裡冒上來。莫言想起了李一斗的小說,便問:“這街上果真有一匹神出鬼沒的小黑驢?”李一斗說:“那是傳說,其實誰也沒見過。”莫言道:“這條街上徜徉著無數驢魂。”李一斗說:“這倒不假。這條街少說也有二百年了,殺過的驢無法計數。”莫言問:“現在每天能殺幾頭驢?”李一斗說:“少說也有二十頭吧!”莫言問:“哪有這麼多驢?”李一斗說:“支起殺驢鋪,還愁沒驢殺?”莫言問:“殺這麼多驢,能賣掉嗎?”李一斗說:“有時還不夠賣哩。”正說著,有一個農民模樣的人牽著兩頭肥胖的黑驢面走來。莫言走上去,問:“老鄉,賣驢?”那牽驢人冷冷地瞅莫言一眼,一聲不吭,拉著驢,虎虎地過去了。李一斗說:“要不要看殺驢?”莫言說:“看,當然要看。”他們折回頭,跟著牽驢人往前走。走到孫記驢鋪前,牽驢人在鋪外大叫:“掌櫃的,來驢了。”一個禿頭的中年人從鋪子裡跑出來,說:“老金,怎麼才來?”老金說:“過渡口時耽誤了。”禿頭打開鋪子旁邊一道柵欄門,說:“牽進去吧!”李一斗上前,說:“老孫。”禿頭怔了怔,說:“哎喲,兄弟,大清早出來遛彎兒?”李一斗指指莫言,說:“這是北京來的大作家,莫言莫老師,寫電影《紅高粱》的。”莫言說:“一斗,行啦。”禿頭看看莫言,說:“紅高粱?知道知道,釀酒用的好材料嘛!”李一斗說:“莫老師想看看你如何殺驢。”禿頭為難地說:“這…這…血沫橫飛的,別把晦氣了您身上…”李一斗說:“你別支吾了,莫老師是市委胡書記請來的客人,給咱酒國寫文章的。”禿頭說:“噢,是記者呀!看吧看吧,給俺這小鋪子揚揚名。”莫言和李一斗隨著驢走到後院。禿頭圍著兩頭黑驢轉圈。兩頭驢好像怕他,轉著圈躲避。

李一斗說:“這傢伙,是驢閻王。”禿頭說:“老金,今拉來的貨不怎麼樣啊!”老金說:“口,黑皮,豆餅催的膘,你還要什麼貨?”禿頭說:“怎麼說呢?這兩頭驢都餵了素,味不行吶!”老金說:“我他媽的到哪兒去素?你說個痛快話,要不要?不要我就拉走,滿大街都是殺驢鋪子呢!”禿頭說:“老哥,別急嘛!多少年的老朋友啦,你就是牽來兩匹紙糊的叫驢,我也得買下來燒給灶神爺。”老金伸出手,說:“給個價吧!”禿頭也伸出一隻手。兩隻手握在一起,用袖管蓋住。

莫言有些奇怪。李一斗小聲說:“這是規矩,買賣牲口,從來都是摸指頭講價錢。”禿頭和賣驢人的臉上都有豐富的表情,好像兩個表演啞劇的演員。

莫言觀察著他們的臉,到很有趣。

禿頭一抖胳膊大聲說:“就是這個數了,到了頂啦,一個子也不能加了!”賣驢人也抖抖胳膊,說:“這個數!”禿頭人掙出手,說:“我說了,一個子也不加了,不賣你就牽走!”賣驢人嘆了一口氣,大聲說:“孫禿子呀孫禿子,下了陰曹地府,讓野驢啃死你個雜種!”禿頭反相譏:“先啃死的是你這個驢販子!”賣驢人把驢韁繩解下來。買賣做成了。

禿頭喊:“嫚她娘,給金大爺倒碗酒來。”一個渾身油膩的中年婦女端著一大白碗酒出來,遞給賣驢的老金。

老金接了酒碗,不喝,看著那女人,說:“嫂子,今可是兩頭黑叫驢,那兩花花驢夠你咬會兒了。”女人啐了他一口,說:“有多少那玩意兒也輪不到我咬,你屋裡那個人就好那一口呢!”老金哈哈大笑著,咕嘟嘟把酒喝了。喝完酒,把碗遞還婦人,將驢韁繩往裡一纏,大聲喊:“禿子,過半晌我來取錢。”禿頭說:“去忙你的吧,別忘了買‘錢’去孝敬崔寡婦。”

“人家早就有了主了,輪不到我老金孝敬了。”說著,大步走進店堂,從櫃上穿過,走上驢街。

禿頭緊手緊腳地拾掇傢什,準備殺驢。他對李一斗說:“兄弟,您和記者靠邊站,別濺了身上汙穢。”莫言看到,那兩頭解了韁繩的驢竟老老實實地擠在牆角,不跑,不叫,只把身體顫抖。

李一斗說:“無論多兇的驢,見了他就只剩下顫抖的份兒了。”禿頭提著一柄血跡斑斑的橡木槌走到驢腚後,掄起來,在驢蹄與驢腿的結合部敲了一下,那頭驢便一股坐在地上。他揮動木槌,又在驢的額頭上敲了一下,那頭驢便徹底放平了,四條腿得筆直,像四子一樣。另一頭驢依然不跑,只把一顆驢頭死勁抵在牆上,彷彿要穿牆出去一樣。

禿頭拖過一隻鐵盆,放在倒地驢的頸下,然後持一把虎口長的小刀,挑斷了驢頸上的血管子,紫紅的血噴到盆裡看完了殺驢,莫言跟李一斗走上驢街。莫言說:“夠殘酷的。”李一斗說:“比之過去,這已經是超級溫柔了。”莫言問:“過去還能怎樣?”李一斗說:“清末這驢街上有一家驢館,烹炒的驢最香,他們的方法是:在地上挖一個長方形的坑,上邊蓋一塊厚木板,木板的四角上各有一圓,把驢子的四條腿下到圓裡,驢子就無法掙脫。然後用滾水澆驢,刮盡驢。食客們要吃驢身上哪塊可隨意選,選定後即下刀割取。有時把驢賣光了,驢還在苟延殘。你說殘酷不殘酷?”莫言咋舌道:“是夠殘酷了。”李一斗說:“前不久薛記驢館恢復了這種驢的酷刑,一時顧客盈門,市政府出面止了。”莫言道:“得好!”李一斗說:“其實,那樣做,驢並不好吃。”莫言道:“你岳母說動物臨死前的恐懼心情會影響的質量——這是你在小說裡寫過的。”李一斗說:“老師的記真好!”莫言說:“我吃過‘紅燒活魚’,那魚的身體熱氣騰騰澆著滷汁,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地動,好像說話一樣。”李一斗說:“這種食的例子很多——我岳母是這方面的專家。”莫言說:“你的小說中的岳父母與實際生活中的岳父母有多大差別?”李一斗紅著臉說:“天壤之別。”莫言說:“老弟膽子夠大的,萬一你的小說發表了,你夫人和你岳父母非把你紅燒了不可!”李一斗道:“只要小說能發表,我甘願被他們紅燒,清蒸也行,油炸也行。”莫言道:“那不值的。”李一斗說:“值的。”莫言道:“今晚上我們好好談談吧,你能行,你的才華絕對超過我。”李一斗說:“老師過獎了。”午宴在一尺酒店舉行。

莫言坐貴賓席。市委胡書記坐東道席。陪宴者七八人,都是市裡的重要幹部。餘一尺和李一斗也陪宴。餘一尺經多見廣,很瀟灑,李一斗則手腳無所措,很不自然。

胡書記年紀約有三十五歲,國字臉,大眼睛,留背頭,油光滿面,儀表堂堂。言談不俗,且透著一股威嚴。

酒過三巡,胡書記還有幾桌客人要陪,起身離席。宣傳部金副部長把盞勸酒。半個小時後,莫言就頭暈眼花,嘴發了硬。

莫言說:“金副部長…想不到您是個這麼優秀的人…我還以為您真是個…吃小孩的惡魔呢…”李一斗滿面汗水,慌忙打斷了這個話頭,高聲說:“我們金部長吹拉彈唱樣樣通,尤其是那一口包公,銅聲銅氣,不讓裘盛戎!”莫言說:“金部長,來一段…”金副部長說:“獻醜了!”他站起來,清清嗓子,石破天驚,起伏跌宕,把那一大段不畏強權、反腐倡廉的戲文唱下來,臉不紅,氣不,雙手抱拳,說:“見笑了!”莫言高聲喝彩。

金副部長說:“請教莫老師,為什麼要往酒裡攙?”莫言紅著臉說:“小說家言,何必認真?”金副部長說:“我敬三杯,請莫老師唱一段‘妹妹大膽向前走’。”莫言說:“酒也不能喝了,歌也不會唱。”金副部長說:“男子漢大丈夫,對酒當歌,來來來,我先喝!”金副部長把三個酒杯緊湊著放在面前,依次倒滿,然後低頭長,抬頭時,用嘴巴把三個杯子叼起來,再把頭往後仰,讓杯子底朝天,最後,低頭把杯子放下。

一位陪酒的幹部說:“好!‘梅花三’!”李一斗說:“莫老師,這是金部長的絕活!”莫言說:“彩!”金副部長說:“莫作家,請吧!”三隻杯子擺在莫言面前,倒滿了酒。

莫言說:“我可不會什麼‘梅花三’。”金副部長寬容地說:“一杯一杯喝也行,別難為莫老師。”莫言喝乾了三杯酒,頭暈得很厲害。

眾人催莫言唱歌。

莫言到嘴極不方便,嘴和舌頭互相牽扯。

金副部長說:“莫作家,只要你唱一段,我喝個‘潛水艇’給你看。”莫言便鬼腔鬼調地唱起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頭哇…沒唱完就把酒噴出來了。

眾人一齊叫好。

金副部長說:“好,我喝個‘潛水艇’。”他先倒了一大杯啤酒,又倒了一小杯白酒,然後把那杯白酒沉入啤酒杯中,最後,他端起啤酒杯,把啤酒和白酒全喝乾。

這時,一個女人大聲說笑著走進餐廳:“哈哈,作家呢?讓我敬他三碗!”李一斗在莫言身旁低聲說:“王副市長,海量!”莫言看到,那面走來的王副市長四方大臉,又白又,雙眼波,宛若秋水,衣裙翩翩,恍若人物漢唐時。

莫言想站起來表示禮貌,卻不由自主地鑽到桌子底下去了。他在桌子底下聽到王副市長響亮地說:“怎麼了大作家?躲起來了?躲起來也不行,把他拉出來,喝,不喝就捏著鼻子給我灌!”兩隻強有力的胳膊把他從桌子底下拖出來,他看到王副市長用那隻像粉藕一樣的玉手,端起一個盛滿酒漿的瓷大碗,遞到他的面前,雄赳赳地說:“幹!”莫言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大嘴,讓那仙人一樣的王副市長把那一大碗酒灌下去,他聽著酒水沿著自己的喉嚨往下淌時發出的聲音,嗅著從王副市長胳膊上散出來的香,心中突然地充滿了之情,眼淚止不住地出來。

“作家,怎麼啦?”王副市長用溫柔的目光盯著他問。

他剋制著衝動的心情,嗓子發著顫說:“我好像在戀愛!”1989年9月——1992年2月創作於北京——高密1999年11月修改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