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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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明發上諭,以督政務大臣、外務部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為軍機大臣。由於他的爵位,雖是初入軍機,自非“學習行走”的“打簾子軍機”而是每進見時,擁有全部發言權的“領班”於是盈門的賀客,從保定到京師,每天不斷,外國使節中首先來道賀的是俄國的署理公使普拉嵩,致了賀詞以後,隨即面一件照會,只說是東三省二期撤兵有關事項,未言細節。
原來中俄東三省涉,自李鴻章一死,無形停頓,直待迴鑾以後,由奕劻、王文韶受命繼續談判,方於光緒二十八年三月初一,訂立了“收東三省條約四條”規定俄國應分三期撤兵,每期六個月。第一期於上年九月期滿,俄國總算照約履行,將盛京西南段的佔領軍撤退,並還了關外的鐵路。現在第二期將於十天以後的三月底期滿,奕劻以為俄國會象半年之前那樣,將奉天、吉林境內的俄兵撤盡,照會中無非提出徵用騾馬伕子的要求而已,所以全未放在心上,只將原件了給外務部右侍郎聯芳去處理。
到得第二天,三月二十二凌晨,正待上朝時,聯芳叩門來謁。
“王爺,”他說:“麻煩大了!”
“什麼麻煩?”
“俄國照會的譯件,請王爺過目。”奕劻接過來一看,大驚失。俄國的照會中表示,條約無法履行,而且提出七條新要求:“第一、中國不得將東三省土地,讓與或租與他國;第二、自營口至北京電線,中國宜許俄國別架一線;第三、無論辦何事,不得聘用他國人;第四、營口海關稅,宜歸華、俄道勝銀行收儲,稅務司必用俄人,並委以稅關管理檢疫事務;第五、除營口以外,不得開為通商口岸;第六、蒙古行政,悉當仍舊;第七、義和團事變以前,俄國所得利益,不得令有變更。”
“這不是又要併關外嗎?”
“是。”聯芳答說“今天榮中堂開弔,各國公使都會來,倘或有人問起,該怎麼回答?”
“不會有人知道吧?”奕劻困惑地“俄國豈能自己洩漏,招各國干涉。”
“那麼,請示王爺,咱們自己可以不可以洩漏呢?”這是以夷制夷的慣技。但如運用不當,便是治絲愈棼,奕劻頗有自知之明,不敢出此手段,卻又別無善策,只說一句:“回頭再商量。”聯芳對世界大勢,比奕劻瞭解得多些。為了俄國盤踞在東三省,本所受的威脅,恰如臥榻之旁,有人鼾睡,因而在中俄重開收東三省條約談判之初,就著手締結英同盟,目的在對抗俄法同盟。如今俄國有此新要求,即令中國願意接受,本亦必全力反對。既然如此,何不以製俄?
辭出慶王府,聯芳驅車直到東廠衚衕榮宅,此來既是一申祭奠的私情,亦是為了公事。因為外務部的堂官,一是總理大臣奕劻,而依照定製,親王與漢人不通婚喪喜慶的酬酢,可以送禮,不得親臨,再是尚書瞿鴻璣,身為軍機大臣,無法在榮宅久坐。這樣,接待赴榮宅弔唁的外賓之責,便落在聯芳與另一侍郎,總署總辦章京出身的顧肇新肩上了。
各國公使是約齊了來的。公使領袖,照例由資深公使擔任,從西班牙公使葛絡幹回國以後,便推美國公使康格駐華最久,所以由他領導行禮。少不得還有一番問,聯芳為康格絆住了身子,無法與再度使華的本公使內田康哉接觸,心裡不免著急。因為除卻這個場合以外,別無機會可以談,如果專訪內田,或者致送秘函,未免擅專,所負的責任極大,同時也要防到俄國公使派人在暗中窺視刺探,不宜有驟然往的痕跡。
正當一籌莫展之際,突然有了一個機會;原來喪家備著點心,替外賓預備的咖啡、蛋糕之類,而內田因為會用筷子,改為素面。聯芳靈機一動,招待他到另一桌去吃麵,三言兩語,便透了這個國際外上的大秘密。
內田很深沉,當時聲不動,入夜冒著大雨去訪奕劻,巧的是,那桐先一步到達,奕劻便說:“琴軒你代見一下好了。”
“不!”那桐平靜地答道:“還是請王爺親自接見為宜。”
“喔,”奕劻細看一看那桐的臉“你跟內田很,想來知道他的來意。是為的什麼?”
“入夜來見,又是冒雨,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機密大事。”奕劻想了一下,站起身來“好!”他說:“你可別走,等我見了他以後再談。”由於有那桐事先提醒,奕劻在他的書房中接見內田與他的翻譯清水書記官。略一寒暄,內田開門見山地問道:“俄國已有七項新要求送達中國,中國準備採取如何的態度?”原來為此!奕劻反問一句:“依貴公使看,中國應該持何態度?”
“如果中國接受了俄國的要求,我敢斷言,東三省將不再為中國所有了。”
“是的,我們也知道。不過,貴公使應該瞭解中國的處境,自八國聯軍以來,中國的元氣大傷,現在需要休養生息,其勢不能與強鄰惡。”
“閣下所說的強鄰是指俄國?”奕劻知道內田“掛味兒”了,微笑答道:“我想應該還有貴國。”
“本只想做中國的一個好鄰居,幫助中國對付惡鄰。”內田略停一下又說:“閣下應該記得李大臣與俄國‘友好’的結果,如中國一句寶貴的成語,引為‘前車之鑑’。”
“是的,我很謝貴公使的忠告。”
“這樣說,”內田很興奮地“閣下是打算拒絕俄國的要求?”奕劻想了一下說:“我個人願意如此,但是,我一個人不能作主,要跟同僚商議之後,奏請上裁,才能決定。總之,我一個人不能左右大局。”
“閣下太謙虛了。”內田一半恭維,一半嘲地說:“閣下是首相,內政、外都由閣下主持,而且深得慈禧太后的信任。中國的大計,掌握在閣下手中,相信閣下必能作出最有利於中國的決定。”
“我希望如此,”奕劻加重了語氣說:“可是得罪俄國,對中國來說,決不是最有利的事。”聽得這話,內田面現沮喪,與清水用語略略談了一會,便站起身來,雙手叉著放在腹前,眼睛看著清水。
“王爺,”清水用很利的中國話說:“內田公使要跟王爺告罪,暫時避開。”
“喔,”奕劻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好答應:“好,好,請便!”到書房中單獨相對時,清水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存摺,雙手奉上“王爺當了軍機大臣,開銷很大,”他說:“一點小意思,請王爺留著賞人。”清水不但是“中國通”而且是“中國官場通”也懂得向貴人進獻現款,有個“備賞”的冠冕說法,奕劻看他行事不外行,也就不必客氣了,拿起本正金銀行的那個存摺來看。戶名叫做“慶記”內頁登載著一筆存款,是幣二十萬元,本錢一元值龍洋六多,算起來約莫十三萬元,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
“好吧!這個摺子,姑且存在我這裡。我不必跟你們公使再見面了,請你轉告他,我總盡力就是。”
“是!這是彼此有益,公私兩利的事!”清水雙手按膝,折平背地鞠一大躬,轉身而去。
等他一走,奕劻才發現事情不大對,光有存摺,沒有圖章,款子怎麼提啊?莫非是清水疏忽,忘記把原印鑑留下了?想想不會,本人辦事,一向注重小節,不該有此重大疏忽。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只要拒絕俄國要求的照會送出,本公使館自然會將取款的圖章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