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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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五,正當一場大雪以後,半夜裡城之中起火,地點是在太和殿前的太和門。
太和門九楹三門,一水環縈,上跨石樑五道,就是金水河與金水橋。門內東西廡各三十二楹,迴廊相接,除了體仁閣與宏義閣以外,便是內務府的銀庫、衣庫、緞庫、皮庫、茶庫及武備院貯藏氈毯鞍甲之處。起火就在茶庫,很快地延燒到了太和門西的貞順門。
大內有災,百官都須奔救,一時九城車馬,破雪而來。外城的“水火會”一批接一批,鳴鑼而至。門外雖有現成的金水河,但為堅冰所封,費了好大的勁,才鑿開一尺厚的冰,而河底的水只有數寸,毫不得力,只有坐視烈焰飛騰,由西而東,燒到太和門,再燒到昭德門。重簷高聳,石欄繚折的太和門,四面是火,只聽嗶嗶剝剝地爆響不斷,眼看著畫棟雕樑,霎時間都化為灰燼,急得內務府大臣福錕,只不斷地頓足大喊:“斷火路,斷火路!”於是救火的護軍,找到工匠,冒著熾烈的火勢拆掉昭德門東的兩間屋子。屋子大梁凌空而墜,傷了十幾個人,不過火勢終於不致漫延了。在場的王公大臣,相顧息,總算可以鬆一口氣。
就這時有兩乘轎子,飛奔而至,轎前有“頂馬”開路。到太和門前,轎子停下,一先一後出來兩個人,鬚眉皆白,前面是恭王,後面是寶鋆。
所有的王公大臣,一齊上前接,恭王搖頭嘆息:“驚心動魄,奈何,奈何?”
“這場火來得太不巧了!”寶鋆接口說道“一開年就是大婚盛典,天子正衙的太和門,燒成這個樣子,太難看了。”這一說提醒了大家,相顧憂急,竟忘了還在救火,談起如何從速修復太和門的善後事宜?這樣的大工,光是勘估議價、鳩工集材就非數月不辦,如今只有四十天的工夫,看來縱有鬼斧神工,亦難如願。
外廷計無所出,深宮更為繫念。慈禧太后從半夜裡驚醒以後,一直到下午兩點鐘,得報火路已斷,不至於再蔓延,方始鬆了口氣。
這是件太糟心的事。唯一的安是,聽說王公大臣,包括恭王及所有請假不上朝的大員,無不親到火場救災,能急君父之難,都算是有良心的。其次是內外城的“水火會”、步軍統領衙門、神機營、順天府、大興、宛平兩縣的兵丁差役,亦很出力。慈禧太后特別傳旨,發內帑犒賞,兵丁伕役,每人二兩,受傷的每人十兩。因此,皇太后仁慈的頌揚,倒是傳遍了太和門內外。
其次就要查問起火的原因了。這場火起得很奇怪,值班的護軍,在貞慶門東值宿之處烤火,半夜裡,星星一火,竄入柱子的蛀孔中。太和門重修在康熙三十四年,將近兩百年的木柱,不但風燥無比,而且柱中也蛀得空了,所以一點火星,釀成大患。先是悶在柱子中燒,等到發覺,已無法灌救。當然,典守者不得辭其咎,值班的章京及護軍,拿刑部嚴辦,不在話下。
但是,就拿失職的護軍砍腦袋,亦無補於這一場火所帶來的損失與煩惱。慈禧太后也跟外廷的王公大臣一樣,著急的是大婚期近,如何能將太和門趕快修起來?縱不能盡復舊觀,至少也要將火災的遺蹟掩飾得不刺眼才好。
善於窺探意旨的李蓮英,無須慈禧太后開口,就先已想到她必以此為憂,早就問過立山,得到了相當滿意的答覆,隨即奏報:“老佛爺別為這個心煩。到時候準有照式照樣的一座太和門。”
“你又胡說了。”慈禧太后嗔道:“簡直就是說夢話。”
“奴才那敢撒謊?老佛爺倒想想,去年上西陵,一路的行宮,都修得四白落地,跟新的一樣,那不都是趕出來的嗎?”
“啊!”慈禧太后想起來了“是找裱糊匠搭一座太和門?”
“是!奴才說呢,那裡有瞞得過老佛爺的事?”李蓮英說“這要找搭棚匠、裱糊匠、扎彩匠,他們有法子,能搭出一座太和門來。”
“行嗎?”慈禧太后還有些疑惑。
“行!”李蓮英斬釘截鐵地答道:“奴才問過立山了,他說一定行!這是多大的事,他沒有把握就敢說滿話了?老佛爺等著瞧吧,到了大喜的子,準有一座看不出假來的太和門。”是這樣斬釘截鐵的答覆,慈禧太后不能不信。不過這也只是消滅了她心頭重重憂慮的若干分之一,更大更多的煩惱,即將接二連三地到來。她一想起來就揪心,真怕去觸動這方面的思緒,然而她到底是經過無數大風大
的,深知躲避不了的煩惱,只有昂起頭來硬頂,所以咬一咬牙,決定自己先作打算。
打算未定以前,先要有一番瞭解“外頭有什麼話?”她問李蓮英“你總聽到了,別瞞我!”李蓮英也跟慈禧太后同樣地煩惱,同樣地擔心,所不同的是,他多一分希冀之心,總覺得慈禧太后必能從容應付,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所以此時看到她是有擔當的態度,心頭先已到安
。
不過,回奏的措詞,卻須謹慎,既不宜隱瞞真相,也不宜添枝加葉,免得怒了慈禧太后。有此理解,說話就慢了“總怨這場火不巧!”他說“人心本來就有點兒浮動,這場火一起,好象更有話說了。”
“說什麼?”慈禧太后問:“說我不該在頤和園裝電燈,西苑不該修鐵路?”
“西苑修鐵路,他們倒不敢管,天津到通州的鐵路,都說不該修。”李蓮英說“有句話,怕老佛爺聽了生氣,奴才不敢說。”
“不要緊,你說好了!”
“說這場火是,是天怒。”慈禧太后明白,這是半句話,原來那句話,必是由人怨起天怒,太和門之災,是天意示警。這句話聽來當然刺耳,可是也無須生氣。
“還有呢?”
“還有…,”李蓮英覺得有句話瞞不得“說是這兩年花費太多了。”慈禧太后默然。平心靜氣地想一想,修三海、修頤和園、大婚,再加上興辦海軍,花費是忒多了一些,如今重修太和門,又得幾十萬銀子,看來非得收斂不可了。
不過,可怪的是李蓮英居然也這樣說,雖是轉述他人的話,卻不妨看作他自己亦有此想法。這倒不能不問一問:“你說呢?是不是多了一點兒?”李蓮英原是一種試探。兩大工程,加上總司大婚傳辦事件這個差使,他也“摟”得很不少了。盈滿之懼,時刻縈心,此時特地要試探慈禧太后的意思,果然有收斂之想,也是惜福之道。只不防她有此反問,倒覺得難以回答。
這時候不容他猶豫,更不能惹惱慈禧太后,唯有先作違心之論“其實也不能算多。”他說“只為幾件大事擱在一起辦,就顯得花的錢多了。”這兩句話在慈禧太后覺得很實在“說得不錯。”她毫不考慮地表示“先緩一緩吧!等緩過氣來再說。”
“是!”李蓮英答道:“老佛爺聖明。”
“你說給立山,看頤和園未完的工程,有什麼可以暫緩的?讓他寫個說帖來我看。”慈禧太后又問:“皇帝呢?你聽他說了什麼沒有?”皇帝只說過一句話。
“早就知道要出事!”此外便只是兩副面孔,在慈禧太后面前,勉強裝出豁達的神情,背轉身立刻就是陰沉抑鬱的臉,而且不斷地吁氣,彷彿撐
腹,有數不清、理不完的積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