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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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順利地應付過了一場祭典,小皇帝再一次受到東太后的誇獎和慈愛的撫。他已經換掉了袍褂和大帽子,穿著白細布的孝袍,光著頭打一
小辮子和他的七歲的姐姐,一左一右偎依著東太后,一個結結巴巴地在講祭典的情形,一個睜大了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地聽著。
“你還認識你六叔不認識?”東太后等小皇帝說完了,這樣問他。
“先不認識,後來認識了。”
“怎麼先不認識呢?”
“六叔的樣兒,跟從前不一樣,衣服也不同了。”
“傻孩子!”東太后摸著他的頭說“現在穿孝,大家的衣服,不都跟從前不一樣嗎?”
“衣服的樣子也不一樣,後面有兩條帶子。”
“那是‘忠孝帶’,你六叔一定是穿了行裝,自然該有這個忠孝帶。”
“什麼叫忠孝帶啊?”
“將來你就會懂了。這會兒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東太后緊接著又問:“你六叔跟你行了禮沒有?”
“沒有。”小皇帝又說“六叔哭完了要給我行禮,六額駙攔著不叫行,說:‘有過“魚翅”了,這兒不用行禮。’說完,領著我就回來了。”
“什麼?”坐在炕桌另一頭的西太后問道:“六額駙跟你說什麼?”小皇帝聽見他生母聲音一大,便生畏怯之心,閃閃縮縮地往東太后身後躲,同時吐吐地回答:“六額駙說:‘有過“魚翅”了。’”話未說完,西太后大聲喝斷:“還要‘魚翅’?諭旨!”那是尊親免行跪拜禮的諭旨,她又轉臉向東太后說:“聽聽,連這個都
不明白,可怎麼得了?”
“還小嘛!”東太后以為小皇帝辯護來向她解勸,”慢慢兒的,全都會明白。到底才六歲,他那兒知道什麼叫諭旨?”
“就知道玩兒!”西太后又把小皇帝白了一眼。
東太后一面是想把氣氛得輕鬆些,一面想想也好笑,輕輕地揪著小皇帝的耳朵說:“虧你怎麼想來的?魚翅!你怎麼不說燕窩?”小皇帝羞窘地笑了。一眼瞥見他姐姐在颳著臉羞他,恰好遷怒到她身上,瞪著眼,極神氣地問道:“你在幹什麼?”
“不用你管。”一句話把小皇帝堵住了,便說出不講理的話來:”不准你羞我!”大格格不象她生母,卻象西太后,反應捷,口角尖利,撇著小嘴說道:“你也知道害羞啊?”這句話堵得更厲害,小皇帝惱羞成怒,就要動武,中間有個東太后,自然會拉架,就這吵吵嚷嚷之間,聽見西太后用低沉的聲音喝道:“別鬧了!”說著,眼睛向遮著白紗簾的窗子外望。
於是東太后問道:“什麼事啊?”
“六爺進來了。”
“啊!”東太后隨即站了起來,正見雙喜揭開簾子,便即問道:“可是六爺來了?”
“是。請旨,在那兒召見?”
“當然在外面正屋。”東太后又說“你叫人來,把皇帝和大格格領了去。”不用吩咐,保母們都在後面廊下待命,聞聲紛紛進屋,把這一雙姊弟一擁而去。東太后因為剛才小皇帝和大格格跟她親熱,把一件白布旗袍縐了,回到寢宮去換衣服,霎時間,偌大的一間起居室,只剩下西太后一個人。
內心充滿了無可究詰來由的興奮的西太后,忍不住走到窗前,想掀起白紗窗簾,先細看一看恭親王,手剛抬起,忽生警覺,這不是一個太后所應該有的舉動。但是已抬起來的手,要讓它放下去,卻是萬分不願,略略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斷然決然地掀起了紗簾一角,恰好望見恭親王站在階下。
這是她第一次恣意細看這個比她大兩歲的男人。他站在那裡的那種矯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姿態,首先就給了她一個極深的印象,因為那是任何親貴大臣所不能有,也不敢有的神情。他的眼睛極大,奕奕有神,三十歲的年紀,眼下已可以清楚地看出“眼垂”襯著那直的鼻子、高高的顴骨,不怒而威,別有一種令人醉心傾服的鬚眉氣概。
“怪不得說他是‘龍形’!”西太后在心裡說,隨即想起許多關於恭親王的傳說,說他的容貌,就相法而論,貴不可言。這正是“不可言”說破了是大忌諱!因此,有人說他要借洋人的勢力,學前明景泰的故事。這倒不一定是肅順那一幫人造謠,連他的胞兄惇王都曾說過:“老六這個樣兒,只怕要造反!”正這樣想著,聽得人聲,急忙縮回了手,回身看時,東太后差不多已走到她身後了。她陡覺臉上一陣發熱,強自鎮靜著說:“回頭有些要緊話,請姐姐先提個頭,我好接著往下說。”
“嗯。”東太后沉著地點點頭,吩咐身旁的宮女:“打簾子!”打開簾子,兩宮太后,一前一後走了出來,總管太監史進忠,跪著候,等並排坐定,西太后便說:“叫吧!”
“喳!”史進忠答應著,站起來退了出去,不久聽得他在外面說:“來吧!六爺。”沉穩的履聲,由遠而近,拔的影子越來越清楚,穿著一身白布行裝的恭王,將進殿門時,步履顯得有些匆促,一進門朝上看了一下,隨即跪倒:“臣奕-叩見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接著,取下大帽子往地上一擺,順勢磕了個頭。
“請起來,請起來!”東太后的聲音,客氣中顯得親切,純然是大家世族中叔嫂相見的口吻“史進忠,快攙著六爺!”等攙了起來,叔嫂三人眼圈都是紅的,但他們也都明白,此時相向垂淚,不特在儀制上不甚適宜,而且也無補於大事,所以都勉強剋制著自己。
那時自然該東太后先開口,她卻一時不知從何處落墨?便泛泛地打遠處談起:“六爺是那一天出京的?”
“臣是七月二十六一大早出京的。”
“路上走了幾天?”此一問自屬多餘,恭王屈著手指數了一下答道:‘整整走了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