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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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那天,正值滿月,半夜一點鐘上船,子已過,海面異常平靜,李鴻章稱頌:“全是託王爺的福!”坐的是最大的一艘定遠艦,艦上最大的一間艙房,也就是定遠艦管帶,到德國去過的“總兵銜補用副將劉步蟾”的專艙,重新佈置,改為醇王的臥室。其次一間,不是李鴻章所用,而是特為留給李蓮英。專門辦這趟差的天津海關道周馥,親自領著李蓮英進艙,原以為一定會有幾句好話可聽,那知不然!
“周大人,”穿著一身灰布行裝的李蓮英問道:“這間艙也很大,跟王爺的竟差不多了。是怎麼回事?莫非船上的艙房,都是這麼講究?”
“那裡?”周馥答道:“兵艦上的規矩,最好的一間留給一艦之長的管帶,就是王爺用的那一間,再下來就數‘管駕’所用的一間,特為留給李總管。”
“李中堂呢?”
“李中堂是主人,用的一間,要比這裡小些。”
“這不合適。”李蓮英大搖其頭“李中堂雖做主人,到底封侯拜相,不比尋常。朝廷體制有關,我怎麼能漫過他老人家去。周大人,盛情心領,無論如何請你替我換一個地方。”周馥大出意外,再想一想,他多半是假客氣,如果信以為真可就太傻了。因而一疊連聲地說:“李總管不必過謙。原是李中堂代,這麼佈置的!”
“李中堂看我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敬其主而尊其僕。我自己可得知道輕重分寸,真以為受之無愧,那就大錯特錯了!周大人,”李蓮英說:“如果真沒有地方換,也不要緊,我看王爺艙裡的那間套房,四白落地,倒清得很,我就在那裡打地鋪吧!”那怎麼可以?周馥心想,那個套間是“洋茅房”李蓮英不識白瓷水的“洋馬桶”竟要在那裡打地鋪,傳到艦上洋教習的耳朵裡,可真成了“海外奇談”!
當然,這話亦不便明說,無可奈何,只好答應掉換,而換那一間,卻又煞費周章。照理說,他既不肯凌駕“李中堂”而上之,自然是跟李鴻章的臥艙對換。但這一來李鴻章便得挪動,必不便,必不快,自己的差使就又算辦砸了。
想一想,只有請示辦理,便請李蓮英稍坐,他趕到李鴻章那裡去叩門。等開門望裡一看,李鴻章穿一身寧綢夾襖褲,赤足坐在銅上,前一張小凳子,坐的是專門從上海澡塘子裡找來的修腳司務小楊。李鴻章早年戎馬,翻山越嶺,一天走幾十里路是常事,因而一雙腳長滿了雞眼,每天不是熱水洗腳,細細剔理,第二天便無法走路。
見此光景,周馥也就不必再說對換的話了“李總管一定不肯用那間艙,要換地方。”周馥說道:“我拿我那間艙給他,我自己找地方去擠一擠。特為來跟中堂回一聲。”
“喔,怎麼回事?”等周馥將李蓮英的話,都學了給李鴻章聽以後,他臉鄭重地說:“你們都記著。此人可不比安德海,從這一點上就看得出來了!”
“是!”周馥將他的話在心裡默誦了一遍,請示另一事:“王爺上船的時候說,想看看東海出,到時候要不要預備?”
“預備歸預備,不必去驚動他。出,也就是三四點鐘的時候,這會兒都快兩點了!何苦鬧得人飢馬乏?”艦橋上佈置了座位、飲食,預備醇王有興,正好著旅順口正東方向看出。結果並無動靜,醇王一直到早晨六點鐘才醒。
等他一醒,李蓮英已經在伺候了。醇王看他幫忙張羅,要這要那,有條不紊,竟象服侍慣了的,心裡不免佩服,怪不得慈禧太后少不得他這麼一個人。
一想到慈禧太后,立刻便生警覺,三品頂戴的長宮總管,自己居之不疑地受他的侍奉,豈不是太僭越了。因而提高了聲音說:“蓮英,你歇歇去吧!你也是李中堂的客,不必為我費神。”
“老佛爺代過的,讓蓮英侍候七爺。”李蓮英說“就是老佛爺不代,蓮英不也該在這兒伺候嗎?”
“得,得!何必還講這些禮數,你擱下吧!”說之再三,李蓮英只有歇手,但卻仍舊守著他的規矩,悄悄兒肅立在門口,見到李鴻章也照樣請安,一點都看不出大總管的架子。
這一天整無事。醇王大部分的時間,坐在艦橋上看海,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航行大海,也是生平第一次乘此艨艟鉅艦,因而處處覺得新奇,時時暗道“慚愧”不懂的東西太多了。從前常批評恭王辦洋務並無實效,甚至心目中以為洋人不足道,洋務不必辦,也是太錯了!
到了晚飯以後,旅順已經在望,九點多鐘,定遠艦進港,碼頭上燈籠火把無其數。等醇王坐小船登岸,旅順守將四川提督宋慶,身穿黃馬褂,頭戴雙眼花翎,率領屬下將官,已在道旁跪接。時候不早,為了讓醇王得以早早休息,一切繁文縟節,概行蠲免。宋慶到行轅請過安,立即回營,連夜作最後的檢點,預備校閱。
第二天一早,醇王身穿黃行裝,上罩五爪金龍四團石青褂,頭戴三眼花翎寶石頂的涼帽。這天有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紅羽紗的雨衣。先坐紅幨灑金的明轎到校場,然後換乘特地從京師運來的一匹花菊青大馬,在震天的號炮和樂聲之中,到演武臺前下馬。
等宋慶稟報了受校人數,隨即開始校閱。先看陣法,次看鵠,弓箭換成洋槍,乒乒乓乓,熱鬧得很。醇王拿千里鏡照著靶子,紅心上的小,密如蜂窩,足見“準頭”極好。
醇王極其高興,傳諭賞銀五千。
回到行轅,召見將領,少不得還有一番勉。吃過午飯,接見洋人,一個是英國海軍出身的琅威裡,現在受聘擔任北洋水師“總巡”;一個是德國人漢納,專責監修炮臺。這兩名“客師”事先曾受到教導,親王儀制尊貴,接見之時,洋人雖不須磕頭,但並無座位。不過醇王頗為體恤,不讓他們站立太久,略略問了幾句話,便“端茶碗”送客了。
第二天校閱海軍。演武臺搭在旅順港口左面黃金山上。口外已調集八艘兵艦,北洋的定遠、鎮遠、濟遠三鐵甲船,超勇、揚威兩條快船,以及屬於南洋,由福建船政局所造開濟、南琛、南瑞三戰船。先是演習陣法,前進後退,左右轉彎,八船行動如一,醇王讚賞之餘,不免困惑,便開口相問了。
“海面如此遼闊,八條船的行動這樣子整齊,是怎麼指揮的呢?”這話是向李鴻章發問的,他便轉臉向北洋水師大將,天津鎮總兵丁汝昌說道:“禹庭,你跟王爺回話。”
“回王爺的話,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語’,晚上是用燈號。”
“喔,那麼由誰指揮呢?”
“是旗艦,今天是用鎮遠做旗艦。”
“旗艦又由誰指揮呢?”這話頗難回答,李鴻章卻在旁從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王爺指揮。”
“嗯,嗯。”醇王問道:“也是用旗號傳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