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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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白還鄉,而且拜相封侯,出鎮東南,這是人生得意之秋,但左宗棠的心境,卻大有“近鄉情更怯”的模樣,怯於見一個人:郭嵩燾。
郭嵩燾跟左宗棠應該是生死之。咸豐十年官文參劾左宗棠,朝命逮捕,將有不測之禍,虧得郭嵩燾從中斡旋解救,左宗棠不但無事,而且因禍得福,由此漸大用。以前郭左兩家,並且結成兒女姻親。這樣深厚的關係情,竟至中道不終。同治四年,郭嵩燾署理廣東巡撫,積極清除積弊,整理釐捐,因而與總督瑞麟為了督署劣幕徐灝而意見不和,朝旨左宗棠查辦。他為了想取得廣東的地盤,充裕他的餉源,居然趁此機會,連上四折,攻掉了郭嵩燾,保薦蔣益灃繼任廣東巡撫。其間曲直是非,外人不盡明瞭,但左宗棠自己知道,攻郭嵩燾的那些話,如隱隱指他侵州釐捐之類,都是昧熬良心才下筆的。
在左宗棠,這些英雄欺人的行徑,不一而足,但對他人可以置之度外,對郭嵩燾不能,尤其回到了家鄉更不能。一路上左思右想,唯有“負荊請罪”才能稍求良心自安,也見得自己的氣度與眾不同。
一大清早,左宗棠便吩咐備轎拜客,陳設在官船上的全副儀仗,執事都搬上了岸,浩浩蕩蕩地滿了一條長街。八抬大轎到郭家門口停住,左宗棠走下轎來,紅頂子,三眼花翎,朝珠補褂,一應俱全,親自向郭家的門上說明:“來拜你家大爺。”郭嵩燾早就得到消息,擋駕不見,甚至連大門都不開,門上只是彎著說:“家主人說,決不敢當。請侯爺回駕。”
“你再進去說,我是來會親戚。務必見一見。”往返傳話,主人一定不見,客人非見不可,意思極為誠懇。最後是郭嵩燾的姨太太勸她“老爺”說女兒是他侄媳婦,如果過於不講面子,女兒在左家便難做人。郭嵩燾是怕這個姨太太的,只能萬分委屈地,開門接納。
“老哥,老哥!”左宗棠一進門便連連拱手,進了大廳,便有個戴亮藍頂子的戈什哈,鋪下紅氈條,左宗棠首先跪了下去。
“不敢當,不敢當!”郭嵩燾只好也跪了下來。
兩人對磕過一個頭,左宗棠起身又是長揖:“當年種種無狀,今天實在無話可說,唯有請老哥海涵。”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郭嵩燾餘憾不釋,語氣十分冷漠。
於是左宗棠寒暄著將郭家上下,一一問到,然後談論彼此識的親戚故舊,直到中午不走,郭嵩燾只好留他吃飯。
左宗棠頗講究口腹之慾,在前線督師,經常食用的都是曾國藩宴客亦不輕易一用的“海菜”魚翅、燕窩。這天在郭家,不過一桌臘,蒸魚之類的家鄉菜,左宗棠卻吃得津津有味,健啖而且健談,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方罷。冬天短,告辭的時候,已經太陽下山,炊煙四起了。
這就是左宗棠籠絡人的手段。在他人看來,這麼一位第一號的貴客,在他家作整盤桓,豈止於蓬蓽生輝,真該家祭陳告,祖宗有德才是。左宗棠就是期待郭嵩燾有此想法,一以消釋仇怨,再則消釋鄉里父老的“誤會”說起來:“左四老爹跟郭家情還是厚得很,你看,一會親就是一整天,誰說他們兩家不和?”等到郭嵩燾來回拜時,再款以上賓之禮,更是前嫌盡釋,浮言盡消了。
然而他失望了,郭嵩燾竟不回拜!這無論從那方面來說,都是極其失禮的事,同時也由此失禮,更顯出郭嵩燾跟左宗棠的深仇大恨,到了難以化解的地步。
臘月二十二到了江寧,二十四接事。劉坤一派江寧知府與督標中軍副將,原隸左宗棠部下,有福將之稱的譚碧理,將兩江總督關防、兩淮鹽政印信、欽差通商大臣關防,以及王命旗牌,都送到了行館。封印期內,少動公文,左宗棠有公事代,都派差官去傳話。
他的差官,大都是勤務兵出身,平時呼來喝去,視如僕役,但一到屬下衙門,身分自然不同。到了江寧藩司那裡,投帖請見。
江寧藩司叫升善,旗下貴族出身,最講究應酬禮節,因為這個名叫孫大年的差官是總督派來,尊上敬下,以平禮相待。原以為孫大年應該懂得藩司綜理一省民政,亦可算方面大員,尊重體制,不敢分庭抗禮,誰知孫大年全不理會,說請“升炕”居然就在炕上首坐下,高談闊論,旁若無人。升善大為不悅,第二天上院參見總督,談完公事,順便就提到孫大年的無禮。
“喔,喔!”左宗棠隨即拉開嗓子喊道:“找孫大年!”
“喳!”堂下戈什哈,暴諾如雷。
等把孫大年找來,左宗棠大加申斥:“你們自以為有軍功,在我這裡隨意談笑,倒也罷了,怎麼到藩司大人那裡也是這個樣?藩司是朝廷特簡的大員,不比你們的頂戴,憑我奏報就可以有了!你們太不自量!趕快替藩司大人磕頭賠罪。”
“喳!”孫大年果真替升善磕頭。
“請起,請起!”升善倒有些過意不去。
“回頭替藩司大人站班!”左宗棠又說:“不準馬虎。”
“喳!”又談了一會,左宗棠端茶送客。升善走到二門,只見左宗棠左右的十幾名差官替他“站班”入眼大驚,連孫大年在內,個個紅頂花翎黃馬褂,一齊手扶刀,肅然侍立。
細看補子,其中還有繡麒麟的,這是武官一品的服飾,雖說軍功上得來的品級官銜不值錢,但認起真來,到底朝廷的體制有關,升善竟不得不袍請安,得奇窘無比。
江寧官場有了這樁笑話,左宗棠的聲威益重。但是,在兩江他並不能象在陝甘那樣,想如何便如何。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雖不如前,卻另有制抑左宗棠的手段。左、李對國防的主張,向來不同,左宗棠主防,李鴻章主海防。海洋遼闊,不比防可以據險而守,所以南北洋必須聯成一氣,這也就是李鴻章手兩江,能得朝廷默容的道理。如今左宗棠出鎮東南,加以彭玉麟嚴劾趙繼元,是間接對李鴻章深致不滿的表示,如果左、彭聯手,則經營北洋的計劃,將處處遭遇障礙,因而先發制人,策動張佩綸上了一個洋洋四、五千言的奏摺。
這個摺子的案由,叫做“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而一篇大文章,談的完全是海防,卻有意在案由上避免,用心也算甚苦。奏摺一上,慈禧太后覺得頗為動聽,加以恭王的支持,所以下了一道“五百里”的“密諭”分寄李鴻章、左宗棠及閩浙總督何璟、兩廣總督張樹聲、雲貴總督劉長佑、還有彭玉麟和有關各省巡撫:“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奏,瀝陳‘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一折,據稱‘本既廢琉球,法蘭西亦越境而圖越南,馭倭之策,宜大設水師,以北洋三口為一軍,設北海水師提督;天津、通永、登萊等鎮屬之,師船分駐旅順、煙臺,大連灣以控天險。江南形勢當先海而後江,宜改長江水師提督駐吳淞口外;狼山、福山、崇明三鎮均隸之,專領兵輪,出洋聚。責大臣以巡江,兼顧五省;責提督以巡海,專顧一省。移江南提督治淮徐,轄陸路:閩浙同一總督轄境,宜改福建水師提督為閩浙水師提督,以浙江之定海、海門兩鎮隸之。浙江提督專轄陸路為正兵,扼險以伺利便,劉永福等皆可羅致為用。復以水師坐鎮珠崖;快船、水雷船出入于越南神投海口,與為聯絡’等語,海防、邊防自為目前當務之急,亟應統籌全局,因時制宜。必有折衝禦侮之實,始可為長駕遠馭之計,該侍講所陳各節,不為無見,即著李鴻章、左宗棠、何璟、張樹聲、彭玉麟等將海防事宜,通盤籌劃,會同妥議具奏。”照上諭指示,又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為疆臣領袖,所以籌議海防,很自然地責成了李鴻章主持。這一下,便佔了先著,他成竹在,從容得很,丟下這件要緊公事,好整以暇地親自去巡視蹕道。因為上年孝貞慈安太后大葬,慈禧太后病體初愈,不宜長途跋涉,未曾送到山陵,怕今年清明時分,會去親祭,所以預先發動民伕,大事整修。
就在巡視中途,李鴻章接到京裡的密信,提到“西聖”的動向,說病勢完全康復,已報“萬安”為了打算著意整頓一番,今年皇帝侍奉皇太后瞻謁孝貞定東陵之舉,決定從緩。慈禧太后要留在京裡,親自處理三年一次的“察典”三年一次的考績,外官叫“大計”京官叫“京察”京察之期跟鄉試之年一樣,逢子、午、卯、酉舉行。這年是光緒八年壬午,各衙門開印以後,第一件大事就是“注考”、“過堂”考核屬下。部院大臣照例由吏部開單,奏請親裁。就在這時候,張佩綸遞了“保小捍邊”一折以後,鼓其餘勇,上折攻了三個人,一個是吏部尚書萬青藜,一個是戶部尚書董恂,說他們“聲名平常,年老戀位”不但“戀職如故,且溺職亦如故”奏請“照例休致”另外一個附片,專劾左都御史童華。
慈禧太后早就想動萬、董二人了。所以看到張佩綸的奏摺,正中下懷,萬青藜和董恂都丟了官。童華則開缺以侍郎候補,坐降一級。萬青藜的遺缺由李鴻藻以兵部尚書調補。
接到上諭,李鴻章暗暗警惕。一年之間,李鴻藻升協辦,調吏部,他的宦途得意,正表示清勢力的擴張,南派王文韶士望不孚,翁同和正在“養望”潘祖蔭名士氣味太重,看來南不敵北,自己在這兩派之間,如何結納,作為內援,該當好好有個打算。
這樣考慮著,自然而然想到了張佩綸。同時也不免得意。幾年來憑藉世,在張佩綸身上下工夫“燒冷灶”頗有效驗。張之巴結李鴻藻,三兩頭上書言事,終於到了一個巡撫,張佩綸才具遠勝張之,如果能培植他出鎮方面,則恩圖報,聲氣相應,豈不是平添了一條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