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孽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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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以原是古板的人,可是既做了電影行,便見怪不怪地,任那白海倫強拉著他率先表演了,兩個男演員也嘻嘻哈哈香了一下面孔,陳言化雖然靦腆,但說聲得罪,也站了起來,鄭重地抱過黃坤頭吻了面頰一下,輪到黃裳,卻是抵死不從,捂了臉說什麼也不抬頭。
然而她越是不肯,眾人就越是起勁,都站過來圍成了一個圈兒,將蔡先生和黃裳圍在中間,一迭聲地喊著“ki”一聲高過一聲,宛如打雷,直要把人的頭也震昏了,一個女演員笑著尖叫:“平裡叫我們怎麼怎麼做戲,怎麼放開一些,輪到自己就銀烊蠟槍頭了,不做興的!”另一個男演員接口道:“不答應,就把她綁起來!”又是炸雷樣的一陣叫好聲,果真便有兩個男演員上前來,一邊一個不由分說便拉了黃裳兩臂按到桌面上來,又催促著蔡先生上前吻她。黃裳又羞又急,又不便發作,繃得眼淚也要出來了,只得拼命忍著,滿嘴裡央告。眾人哪肯理她,早推著蔡先生上來,轟雷般連聲催促著“ki!ki!ki!”每一聲都好比一記重錘,砸得黃裳頭昏腦脹,心裡想著,完了完了,自己的初吻居然就這樣完了。
想著,蔡先生卻已經越眾而上,黃裳只見到一張臉正對著自己俯下來,未來得及叫,蔡先生已拾起她一縷頭髮隔在兩人中間輕輕一吻,復站直身來,笑著說:“好了!”按著黃裳胳膊的兩個年輕人哈哈一笑,鬆開手向兩旁跳開來。新一輪遊戲開始了,眾人的注意力轉移開去,又想新的促狹法子捉人。可是黃裳已經再聽不見,她整個人彷彿被雷擊中,施了定身術一般,呆呆地坐著,腦子裡轟轟亂響,所有的人都遠了,所有的聲音都依稀,她的眼前只是不斷重複著剛才的一幕,彷彿嗶剝綻放的煙花,匯成彩的河,如此近,如此鮮明,又如此幻滅。
他吻了她!他沒有吻她!
他放了她!他成全了她!
可是現在她卻有一點惋惜,倒有些希望剛才他沒有作偽。
剛才柯以好像是說他姓蔡,可是叫什麼呢?黃裳痛恨自己沒有聽清。他這樣地英俊,不做演員真是可惜了,可是他那樣的一個人,又怎麼可能做演員?他有比一般男人都高大的身材,雖然穿著大衣,仍能讓人覺得出他的肌極結實,不知道為什麼,許是因為那熱力,他單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熱力也是遮不住地散發出來,讓旁邊的人到。可是同時,他的周身又有一種荒涼的氣質,有種說不出的寂寞無奈,即使處身於最熱鬧的人群,也彷彿置身沙漠,幾萬裡不見人煙,三十功名塵與土,換來的卻是八千里路雲和月,驀回首,四大皆空,一無所有。
黃裳莫名地覺得悲愴,覺得傷,喉嚨裡有點哽,可是不出淚。視線模糊了,所有的得失進退都模糊,漸漸清晰起來的,卻只有他這個人,她這顆心。她知道,她的總是在失落著的心裡,終於走進了一些東西,擁擠的,充溢的,讓她收拾不下,也割捨不得。
當酒闌歌散,已經是夜午兩點鐘,柯以提出來用公司的汽車一一送女士們回家,可是黃裳和黃坤都異口同聲地拒絕著,聲稱可以自己叫家裡的汽車來接,但是這之前不妨先走一走,散一回步。反正南京路即使在夜午兩點也是燈光璀璨的,不怕會發生意外。
天很冷,冷得發藍,大半個月亮將圓未圓,卻光亮得很,也是藍熒熒的,照著夜空下的一對姐妹花。
空氣中有一種凜冽的雪意,然而年輕的心照例是不怕冷的,她們一路行來,腳步輕快閒散,黃坤甚至還哼著歌:“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呵出的氣在嘴邊結成白的霜,很快地融入空氣中,使那空氣也顯得輕盈脆。
她是真的快樂,很快樂,而路上見到的一切街影都使這快樂又增添幾分,那許多的燈,許多的玻璃櫥窗,許多的燈和玻璃的佈景,比電影裡還要不真實,還令人喜悅滿足。她在一家婚紗影樓的櫥窗前停下來,手扶著玻璃往裡面探望著,幾乎要把身子擠到玻璃裡去。
“喏,那一件,”她對黃裳指點著“那件戴花球有長披風的婚紗最好看,等我結婚的時候,就要穿上這樣的婚紗,照許多照片,挑最好的登在報紙上。”黃裳笑著羞她:“剛來這幾天就想到結婚了,連婚紗都訂下了。同誰?同陳老師?”黃坤也笑著,忍不住把陳言化剛才的小把戲告訴了黃裳,繪聲繪地說到陳言化那紳士派的一吻時,她眉眼睛都一起笑出來“哎,你不知道,”她做出很神秘的樣子來說,就好像黃裳剛才不在場似的“你不知道那情形有多熱鬧,那麼多人看著,我可真是緊張,緊張死了,連心都要從腔子裡跳出來,幾乎怕被他聽見。雖然是玩鬧,可是當著那麼多的人…哎呀,那可真是,真是天地做證的一種覺…”說著將手袋輕輕一揚,在空中劃一個弧線,卻又彎下“咯咯”地笑起來。她著實得意,剛來上海就有這樣的成績,俘獲了著名的大師陳言化,這可真是一種殊榮。
而黃裳心裡,卻也是一樣地動著。黃坤的話也說出了她心裡的受,卻又是完全不同的。她也緊張,她也窘迫,她也驚喜,可是不一樣。
黃坤說“真不知道如果真是遵照遊戲規則的話,我會同誰是一對兒,陳老師這個人,平時看著很正經的,原來這樣不老實,硬是偷了一個吻。”是的,他原是不該得到那個吻的,可是他用作弊取得了機會;而蔡先生本來名正言順得到了那個吻的,卻用作弊的手段放棄了。
同樣是作弊,陳言化的“索吻”代表了一種情義,蔡先生的“卻吻”呢,又代表了什麼?也是有情吧,不然不會幫她;可若真是有情,又怎麼肯放棄這樣一個機會,太過坦蕩了,反見無情;可若無情,似又不該這樣悉心體味,傾力迴護…
東邊出西邊雨,道是無情還有情,黃裳真要把自己也繞糊塗了,而南京路已經到了盡頭。黃家風的中國司機和黃家秀的白俄司機齊齊地站在路口著煙,因為兩家東主是兄妹,他們自然也見過面,可是語言不通無法,只有對著菸。煙,可真是中外男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最佳際方式。
黃裳同黃坤互道了晚安,黃坤臨上車前,忽又俏皮地探過頭來在黃裳面上香了一下“哈哈”笑著揚一揚手,上了車絕塵而去。留下黃裳,坐在汽車裡,一顆心就此又盪不已起來。黃坤的吻,就好像方才宴會的一個續曲,或者說是尾聲,是對剛才錯過了的那一吻的形式上的補償。溫暖的貼著冰冷的頰,有著薄荷般的清涼,吻,是這樣的麼?
霓虹燈閃閃地跟月亮爭著輝,將天空映成半透明的玫瑰紫,然而月光卻只是靜,無聲息地瀉下來,卻壓得過一切的喧鬧。黃裳將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心事也像紛繁閃爍的霓虹燈,但那一點相思,卻是靜靜的月光,彷彿早已在那裡的了,月亮一旦升起,所有的光就都看不到了。偌大的世界,就只有月光。
月光覆蓋了一切。
當黃裳在酒店裡為著她初生的情困惑盪不安的時候“水無憂居”裡,黃家秀也是坐臥不寧。
家秀喜歡在睡前衝一杯咖啡,別人是喝了咖啡會失眠,她卻是不喝咖啡就睡不著。但是今夜這“催眠劑”失靈了,她慢慢地呷著咖啡,心裡反覆想著明天的約會。
是約會吧?雖然有三個人,但是她明白柯以這麼做是為了自己,自己要不要配合一下他的步伐呢?上次很有些對不住他,這種事可一不可再,這次的機會再抓不住,他們就真的完了。
這時候她聽到公寓電梯“空冬空冬”一節節升上來,在靜夜裡有種步步緊的覺,是黃裳回來了嗎?電影圈的人瘋起來就沒有時間觀念,今天又是她唱主角,按理沒有這麼早回來。黃裳的格本來是偏於靜的一面的,可是因為做了編劇,成天同一班時髦人物打道,也變得活潑起來了。這倒讓她放心,年輕的人,本來就該多笑一些,多走動才是。
這樣想著的時候,那電梯已經在自己這一層停下了。家秀詫異,自己竟猜錯了不成,真是黃裳回來了?接著聽到崔媽大驚小怪的歡呼聲:“天哪,是,二回來了,二回來了!”家秀先是一愣,這屋裡統共住著一老一小兩位小姐,連先生都沒有,哪裡來的?但立刻就反應過來,是依凡。
依凡?!家秀一躍而起,顧不得頭髮在帳子上勾了一下,撕扯開繼續往外奔,奔到客廳的時候,依凡也已經進來了,兩個人一言不發,就擁抱在了一起。眼淚就像早已預備好了等在那裡一樣,一觸即發,直到彼此的肩頭一齊打溼了,這才依依地分開。
崔媽幫依凡脫了黑大衣,裡面是一套黑的西裝,出暗紫條紋的淺灰駝絨背心,白的襯衣領子,腳上是一雙黑皮鞋。
家秀微微意外,依凡在穿著上一向講究,而且是傾向豔麗一派、便在雪地裡也要開出花來的人,如何肯素妝至此?
看到家秀置疑的目光,依凡不等問,已經自動提供答案:“他死了。”
“誰?”家秀問,但話一出口,已經猜到是依凡的新男朋友——英國攝影師愛德遜。
果然。
“愛德遜去了新加坡做隨軍記者,被炮彈打中,屍首都找不回來。”依凡的眼淚復又出來,神情肅穆,滿月般的臉上動著窗外月光的清冷憂戚。
崔媽斟出茶來,依凡兩手抱著,身子縮成一團,好像冷得很,要自茶杯中取得安。
家秀將自己的手覆在依凡的手上,覺得不夠,又伸出手臂去攬她的肩,然而依凡只是哭泣著,思想沉浸她自己的世界裡。傷心人的眼睛望去,便是壁爐裡的火苗也是冷的。她專注地盯著那火苗,一直看到火的深處去,看到新加坡的戰火裡去,那麼多的愛恨糾纏都在火裡化煙化灰了,屍首也沒有找到,一點痕跡不留。
“他是個攝影記者,可是他甚至沒有留下一半張他的照片…所有的東西都在那炸燬的軍營裡…我本來說要同他一起去的,可他無論如何不答應,只說一個月後就回來。可是…”她說不下去。他沒有回來,連同他給予她的情愛與快樂都回不來了,就像她以前最喜歡的那幅畫——《永遠不再》!她待要在她的心裡為他築起一座碑,可是他連墓誌銘也不曾留給她,他那麼突然那麼幹淨地退出了她的生命,就好像從來也沒有進入過。可是她的心卻空了,死寂的一片,成了偌大的墳場。
家秀也沉默了。戰爭,無處不在的戰爭,像閃電樣劃破了多少人的夢,可是她卻還是裹在重緞圍錦之中,過著個人的生活,即使是1937年投在南京路上的炸彈吧,雖然響聲震動了整個上海,可是離租界遠著呢,她照舊喝咖啡彈鋼琴,琴聲隔絕了一切,仍然可以對一切假裝不知道。然而現在,一個活生生的戰爭的標本擺在了她的面前,讓她這個遺世獨立的人也終於嗅到了硝煙的氣息。
整個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鐘都有人死去,都有一個家庭、一個城市、甚至是一個朝代覆滅,在動盪的時局面前,個人的情愛顯得多麼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許白頭著,忽然“轟隆”一聲,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話,海枯石爛倒成了現實。
一切都不確定,一切都沒把握,家秀心中充滿了幻滅,剛剛重生的愛情憧憬,也在這不確定的惶惶之憂中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