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說宮變紀昀布誠心憾紀律提督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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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昀畢竟天分極高機過人,心裡一陣緊思量己回過神來,一袍角跪了下去,說道:“記得皇上御極之初,即下旨令天下收繳《大義覺錄》,同時詔告天下‘從此以寬為政’。臣以為不是這本書有違礙失實之處,恰恰是為它大真太實了,與皇上以寬為政仁施天下大旨有所不合。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即合大道,亦不可對下愚言之,何況此類天家谿內廷爭角?臣願皇上從此不言此事,臣亦從此緘口。我皇上誠孝通天,仁義遍施寰字,內外法度肅然,天下境內隆治。宗室藩籬敦睦,不宜以無謂之思致勞聖躬之神,則是天下之福,臣工之福,皇子阿哥之福!”
“你起來,這又成了奏對格局了。”乾隆笑道:“你是朕的心膂股肱麼,朕隨意說說的,就這麼鄭重其事起來。”紀昀沒有起身,叩頭又道:“皇上,君無戲言。”乾隆“嗯”了一聲,又道:“起來吧。”紀昀小心爬起身來,正要轉換題目岔開了說話,乾隆又道:“風起於青萍之末。也不是朕在這裡無病呻。聖祖何等天縱英明,晚年只作了一件事,就是《洪範》五福裡的‘終考命’!就是阿哥,八叔、九叔、十叔從上說難道是壞人?大利當前形格勢,不得已就進了鋼網鐵陣。朕跟前這些阿哥,沒有早早給他們差使,一來朕身體康強,用不到他們,二來‘差使’就是‘權’,給他們權太早,就容易結黨生事。但總歸不讓他們辦差,到頭來就會變成一群一無所能的廢物、飯桶,或者像李後主那樣的,只會風月的亡國之主——你說這事何其難也!”紀昀至此才大悟了,乾隆特特留下自己,是要諮詢這麼一件特大政務。這固然是人臣難遇的信任遭際,但也事關天家骨親情,一言之失即是萬劫不復之禍!秦二世胡亥之變,蒙恬受難;漢七國之亂,晁錯遭誅;說到上,岳飛慘死風波亭,秦檜只是參贊,真正的原由是宋高宗懼怕這位將軍回徽欽二宋…自古往這種事裡攪和的,十有八九不得善果,其中也不乏才智卓越的賢勇之士!他皺眉思量良久,從容說道:“皇上,此種大事唯是聖躬獨裁,外臣豈敢妄作言,既蒙皇上垂愛器重,臣有點駑鈍想頭直奏不隱。皇上慮得太深了——康熙朝與乾隆朝是大不相同的,不宜等量齊觀。”
“哦?朕事事法天敬祖,以聖祖之法為法,怎麼‘大不相同’?”乾隆問道。
紀昀一頓首,說道:“歷朝各代興替,稱祖皇帝的只有一位,但我朝卻有三位。太祖是肇基之祖,世祖是開創之祖,聖祖名為守成,實同開創,所以也稱為‘祖’。皇上萬年之後,只能稱‘宗’,這就是不同。”他抬頭看看,見乾隆笑容呆滯,一個微笑接著說道:“皇上不必為‘宗’字懊喪,其實史上最為出類拔萃的倒是唐太宗——大凡祖皇帝所遇,都是烽煙四起、天下放蕩之時。撲滅各路諸侯,收伏天下英雄,定太平。因為收拾金甌破碎,接的是民不聊生的爛攤子,所以容易見功。我皇上繼聖祖世宗謨烈,發太祖世祖餘緒,接的是如花似錦的大好江山。入知創業難,孰不知守成發揚更難!皇上文治漢唐之下無與倫比,武功直追世祖聖祖,英明天縱千古一帝已成定論。這就與聖祖大不相同。這是一。”
“嚯,還有二?”乾隆仍在笑,但都已不再“呆滯”
“不但有二,還有三。”紀昀定住了心,更說得暢若水:“聖祖早立太子,請阿哥協理辦差,各擁重權,當時三藩之亂,繼有準葛爾之變,且有臺灣作戰。雖為的是安邦定國,有形勢不得已之處。但阿哥久處藩邸,又有兩立兩廢太子之變異,就釀成奪嫡慘變。聖祖是仁德之主,阿哥,皆非不孝之子,都為形勢所迫,演成遺憾,今皇上立極已四十年,有金冊註名、宮藏立儲制度。阿哥出則專辦一差,入則退居東宮讀書,並不知大位傳之於誰。且皇上秋鼎盛乾綱在握,阿哥們毓華茂德,父子敦睦內宮熙和。臣以身家命擔保,斷不至有狼子野心覬覦大位的,這又是與聖祖大不相同的。
“其三,前明滅亡,原由甚多,皇子分藩而居,戶居素餐百無一能也是其一。聖祖反其道而行,各阿哥建牙開府手握重權,與太子分庭抗禮,彼有好竽我有好瑟爭勝鬥奇難分軒輊。太子失位群龍無首。聖祖晚年倦政,又有太子喪德失行之亂。阿哥們各自雄據,才有後來尺布之憂。今皇上獨攬聖裁,並無分權之舉,這又是不同之處…臣願皇上勿以在位久自疑,也不疑各位阿哥,這就是天下社稷之福了。”乾隆聽得極為專注。這番議論滔滔不絕,有些事他應不是沒想到過,由紀昀口似懸河分理詳喻,頓時心目為之一開,不撫膝慨嘆一聲,說道:“當!倘若心懷一毫私念,必定以機密心腹言語揣度朕的心。左一個條陳右一個建議要朕預作防範了!”紀昀說道:“記得初入軍機處皇上即有訓海,謀國不謀私,舉大不務細,臣豈敢忘懷呢!”乾隆若有所思頷首不語。移時,說道:“朕不是無端起疑,宮裡眼下有言蜚語,說是某某阿哥格外蒙受寵賜,某某阿哥已經金冊立名為儲君,藏在‘正大光明’匾額之後。言之鑿鑿,某口朕進謁奉先殿,某已告太廟,某和親王弘只和侍衛巴特爾奉金冊安置…有鼻子有眼繪形繪的傳言這些無稽之談。這些話傳出外臣那裡,心定私議紛紛驚駭視聽,不及早杜絕,就演出黨爭之禍,朕也是不得不關心啊!經你這麼一說,朕是求之過深了…”
“怪道的臣見皇上聖容稍見憔悴。莫說宮掖之間,就是尋常草野大戶殷實之家,老爺子聽見這類話也會不安的。”紀昀笑道:“這類純屬小人造作謠言,乃是鼠竊狗盜行徑!歷來是太監們的拿手好戲。皇上不必疑阿哥、疑宮嬪,更不必大加張揚追索。只索對太監嚴加約束,申明家法整束宮,消弭反側亂言自息。據實迫究,本來沒有的事反而更加張揚了。”乾隆輕快地站起身來,伸展雙臂甩晃了幾下,笑道:“這個朕倒是想到了的,所以接連幾天見這幾個阿哥,一是歷練差事,二是給他們一份安心。就這樣,你去辦你的差上。今既有這些話,朕也讓你安心。于中是個真道學,人是個正派的,只是處世歷事稍欠幹練。傅恆那個樣子,阿桂又遠離在外,尹繼善又歿了,你們要相幫著,裡裡外外把差使辦好。”說著便踱步出園。
紀昀今見乾隆奏對和諧功德圓滿,原本十分“安心”的,聽乾隆這幾句話,似乎于中說過自己什麼話,又似乎待自己不要對於有什麼芥蒂,模稜兩可看虛似實的,反倒有點不安起來。但此時情景實不宜再饒舌套問解釋,更不能說于中處事長短,只好陪著乾隆出園,行禮告辭。至永巷外天街口,看看太陽又看看懷錶,還差半刻不到午時,一頭惦記著要再去看望傅恆,一頭又想是在伙房吃過飯再去!又怕午後滋擾了傅恆。還惦記著文華殿《四庫全書》編纂房有幾份挑出的違礙書籍,怕吏員們不知道取走編校,重新修訂繕寫要費不少事…心裡轉著念頭猶豫不決著,聽軍機處轟然一聲稱“是!”似乎會議剛散的模樣,一個一個官員鵠步呵魚貫而出,有的手頓腳活散身子,有的頭接耳竊竊私議,有的打哈哈說笑離去。見紀昀擺著方步過來,打頭的幾個都站住了腳“請中堂安”、“紀中堂好?”
“剛見過皇上麼?”‘上回求您的字兒…”一片聲嘈雜問詢寒暄。紀昀看看,一大半不認識,只笑著點頭敷衍,因見自己的門生劉保棋也在裡頭,叫住了問道:“你不是調到九門提督衙門了麼?今兒開的什麼會?”
“回老師的話,沒什麼大事,年年都有這個例會的。”劉保祺也是個佻脫詼諧的,見問,映著眼笑道:“於中堂叫了順天府、還有我們衙門的司官以上狗頭官兒,年關要到,元宵也要到了,一是防火一是防賊一是防白蓮教。安置佈防的事嘻嘻…學生調出禮部,”老師把我忘了。葛麻子說今晚給師母做壽,我那裡沒有老師的請帖!這可真是奇哉怪也…”‘你調出去原說去了外任,哪裡送帖子去?”紀昀一笑說道,又問:“李皋陶在裡頭麼?”
“李帥——李帥今兒沒來。”劉保祺無所謂他說道“軍機處這頭知會來開會,他說要到通州有事,帶兩個親兵和他家的人就走了。我猜他老人家心裡不歡喜。”見紀昀看自己,劉保祺又道:“您想啊!李帥雖不是軍機大臣,也都在軍機上行走見駕的。於中堂召集會議,又事關京師年節關防,事先連個商量沒有,連個招呼也不打!所以李帥一聽他叫,臉都變了,一句話不說,帶上人就走了。”紀昀想想其中情事確有是理。李侍堯秉高傲跋扈,于中又剛愎得刀槍不入,一人不聽一人不信,活似廟裡關帝尊神。想著調停也無從措詞。因笑道:“侍堯也不至於那麼小氣的。我知道他奉旨有要緊差使的——上司中有什麼,你作屬員的不要摻和,這裡頭人事牽連,不好相處的。”說罷,便不再進軍機處,徑往隆宗門走去。劉保祺也隨步出宮,笑道:“我這幾年先在都察院,又到翰林院,到禮部又到步軍統領衙門,混得還是不壞。同年裡升到從四品的,我是頭一份呢!老師,我是頗有心得呀!”紀昀一邊走,偏轉臉笑道:“噢,混得有心得?說說看!”
“一是無論上司同行,見面只管說笑;二是無論上司合氣不合,誰吩咐什麼事,只管朗聲快答應著;三是點卯應差別遲到,點過卯該會朋友,該串房聊天兒、想遊玩,甚或想回家睡大覺侍候老婆,不言聲走人,連招呼都不用打!”劉保祺扳著指頭如數家珍,滿臉嘻笑:“衙門裡的差使是橡皮筋,你就兩眼一睜做到吹燈也辦不完。你任事不作,每到的早,笑著見上司,他也覺得你‘勤勉曉事’。在部屬衙門和道府縣這些外官絕不相同,那是‘要政績’,這裡是“不出錯”上司覺得你好,你就是好官。做事愈多嘛…就愈是容易‘出錯’,你黑著個臉一心勞國事忙得馬不停蹄,上司非但不領你這情,反而覺得你‘總是出錯’,誰抬舉你?各衙門長官都是一滿一漢,他們合氣,反而要費力些,因為你不但要混人,也要混事,混得都覺得你幹練隨和能辦事才成。他們擱氣,此說‘你向東’,彼說‘你向西’,這倒好,你們只管說,我想哪去哪——只敷衍得他們覺得‘不是和我過不去’就成。”紀昀自己每天忙得七葷八素,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辦差使,聽這番高論,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但又情知劉保祺外圓內方秉並不狎,說的也是實話,一笑說道:“你要碰到老劉統勳那樣的上司、或調到劉墉跟前,看你這泥鰍往哪裡滑?——我調你四庫書修纂上去,大約你也溜不出去。”
“那是那是!”劉保祺仍一臉皮笑,說道:“不過我走了這多衙門,各衙門同年朋友也常閒話,並沒碰到劉統勳、劉墉那樣兒的,秦檜趙高也不見。倒是蘇模稜、馬糊塗、王混混兒居多——像老師這樣兒勞國事堇憂民生的,如今更沒處尋去…”眼見已到西華門,外頭車轎林林總總、門口候見官員甚眾,順手灌紀昀一碗米湯,劉保祺已收了嬉笑,恭恭敬敬跟在紀昀身後,老實肅穆又帶著微笑,像個剛入學的童蒙跟老師去文廟參拜孔子。直到出門,紀昀笑道:“明才是你師母生,是葛承先哄你,要你白跑一趟的——帖子不給你了,到時候來吧——記住,帶文章不帶禮,你送禮來,我就轟出你去!”
“者者!是是…學生記住了…”劉保祺唯唯連聲肅然退立。待紀昀升轎,方才去了。
李侍堯其實並沒有去通州,和衙門裡待一句,他去了紅果園。這個地方處在西直門北側城外,前明時是西廠所在,歸內廷秉筆太監管轄,專門替皇帝作耳目的內廷衙門,名兒叫得好聽,叫‘司禮監文書處’,其實進去走一遭就知道,這裡和“文書”八不相干,倒是“陽世森羅殿”來得更貼切些,什麼剝皮亭、植草樁、烹人油鍋、釘板刀山、犁人鏵…只要十八地獄裡尋得出的名目,在這裡要什麼有什麼…無論民間官府,只要這裡的“公爺”兒們探出你有什麼“不應”之罪,也不經官動府法司過堂,大到廟堂之事紫衣朱貴人物,小到牧童販大雞子溼柴的小事,一個不對抓進來,饒你是活神仙也要脫三層皮!常常有夜行院外的,聽得裡頭慘叫號笑、啾啾如聞鬼聲,令人髮森樹…太監們一頭殺人,又偏偏信神怕報應,就在裡頭得了一座九天玄女娘娘廟魘鎮祟。明亡之後這裡成了一片榛莽蒿野之地,瓦礫廢園荒寒之地、野狐獐兔出沒其間,亦時時晝見鬼見魅的,等閒人寧可繞道兒,不敢隨意獨身穿行這塊忌諱地兒。
六年前李侍堯進京,這裡還是一片長草荊棘,密不透風的黃蒿灰菜苕帚野茅長得,人來高,甚至齊房簷崢嶸雜生,幾間破房殘垣都掩得“風吹草低”才得半蕭瑟之境,但今天來重遊故地,李侍堯幾乎已經認不出它了:這就是那片長草接天野墳連陌的紅果園?——沿草堤一片西廠殘垣已經全部拆平,厚厚的腐草層剷除得乾乾淨淨,煤碴摻五土夯得平實,正中一條石南道都用臨清磚鑲邊,善男信女們有的雙手捧香,有的三步一跪五步一叩、有的兩腮釘上紡錐合十趨步,有的獨身、有的閤家祈福。許願的、還願的、唱道情說姻緣的、看相算命的,並各賣湯餅小吃的販子們人來人往。挎香袋,口誦神號,似似誦,俱都是一臉虔敬之容,來往如蟻趨之若騖,甬道直北是玄女正殿,軌制倒也並不高大,三楹殿門碧瓦金粉,連牆面丹堊一新。廟西側垛的磚像小山一樣,石灰坑料漿熱氣騰騰,山門和廟牆都沒有修整齊整,看樣子是香客等金要大興土木修整擴建。座殿中門南是一座人來高的大鐵鼎,鼎前的香灰足有囤子來高。焦火紫焰蒸騰繚繞。進香的猶自爭先恐後把成捆成封的香往上垛,離得丈許遠就覺得炙面灼身不敢靠近。李侍堯隔門向殿中窺望,也是香菸嫋嫋纏散,因為暗,都看不清,但覺帳幔旗幡層層遮蓋。供著一尊女神像,寶相莊嚴綽約可見。倒是楹上聯語是新掛上的,黑漆木地餾金大字在陽光下耀目不可視:神光移萬載叮護蒼生福田何遺漏。
靈風追撫四方恤祐黎庶善念如應響一筆鐘王隸書十分瀟灑神,卻無橫額,無題頭亦無落款。轉臉向東看,廟祝住的小屋門前擺著一張四腳撐素面桌子,小屋小得像個土地廟,窗上還貼著張黃婊紙告示,桌上擺著紙筆,桌前還有個功德箱,顯見是為建廟斂錢的,人來人往甚是嘈雜。李侍堯回頭看看,李八十五幾個人擠在算命攤子上伸著脖子聽講卦,自踅身到小屋前,看那告示寫著:——苦海眾生,三毒孽深十惡障重,死後打入地獄受盡苦難,永無出期;在世現報、災疾重重,人不能堪。玄女娘娘本悲天憫人之慈懷,秉敬法自然之至理,於茲光大山門人天歡喜佳良辰,廣開方便之門,託夢千人指示,許以善行消當世業彌來世業。銅山西崩洛鐘東應斯靈如神。南無阿彌陀世尊!南無觀世音慈航真人!南無呂純陽真人!南無濟顛大羅漢真人!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道場之上,億萬斯靈神佑護善人信民,切告李侍堯看得“撲味”一聲幾乎笑出來: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章法,各路神仙都請來給這位娘娘錢!卻見來捐供奉的人們都是傈傈戰兢,有的遍身羅績珠光寶氣,十兩八兩的出手闊綽,有的衣裳襤樓老病貧弱,三兩個制錢也進功德箱。兩個廟祝也是一僧一道,都是十六八歲周灃同秀的少年,一個合掌一個執拂站在桌邊,凡供錢者無論貧富多寡,一律稽首敬禮。李侍堯見來禮拜供獻的多是婦女,有的攜家帶口一大家子來的,都不便問活。在旁等了一會兒,見一箇中年漢子雙手持著個黃談紙包兒,拜了又跪,了錢又叩頭,這才起身。李侍堯跟了幾步叫住了:“這位大哥,來捐香火錢的麼?”那漢子眯著眼看看李侍堯,見他穿一身八成新灰市布棉袍、千層底布靴是黑衝呢面兒,上身套著件醬江綢面大褂也是縫工細——這身行頭說貴不貴說賤不賤,倒似個應試舉人,卻又年紀偏老,因道:“我是還願來的——這位爺臺是求功名的麼?可著您的力供娘娘吧,準給你個效驗!”李侍堯笑指著神殿問道:“靈嗎?”
“靈!真真實實的靈!爺臺千萬甭輕慢了神抵啊!”那漢子道:“我是西直門外賣燒土的。我媽病眼,媳婦兒生孩子血漏不止,德生堂的胡大醫都說我女人不中用了。頭十天我來許願,好了我女人就好了我一家,願把我媽壓箱底嫁妝貢給娘娘。嘿!這就見效,這就好了!就是這兒的香灰兒聖藥,服下去半個時辰,就說肚裡受用,一天三遍兒連服三天,血漏沒了,顏回過來飯也能吃,能下地走道兒了!昨個第九天,斷了半年的水也下來了。更奇的是我媽的眼——女人一吃聖藥那她就眼疼,疼了五天又淚,緊著吃齋誦唸神號,一天好一天,昨兒天不明,在炕上直嚷嚷娘娘託夢給她,說罪孽已經消完,說她的眼也好了。我還以為她說夢話,誰知一點燈她就叫‘看見了,看見了,真的看見了!甫元慈悲無邊大靈大聖九天玄女娘娘!’今兒我先過來還願,她趕到門頭溝姥姥家,要舅舅一家趕緊過來供俸娘娘。這可不是靈異!神聖就在這裡頭,我有半句假話,叫我一門死絕!”他說得懇切至誠,眼中滿是神望著神殿哺噙說道:“媳婦病好,三個孩子就有人照料了,我娘眼好使了,能看個門,媳婦能幫我刨刨燒土拉拉什麼的,我們這一家不是又能過活了麼?這恩德呀…永世都不能忘了玄女娘孃的…”他一頭說,早已圍上一群來看熱鬧的閒漢。旁邊的香客也七嘴八舌講頌神道靈異,這個說“我老爹的氣包兒好了”那個說“我哥的痺病都說過不了年,夜個已經起身進花房侍花兒了”、“我娘…\“我姑父…”亂紛紛說得李侍堯直愣神兒,也有不少說娘娘託夢的,都是煞有介事。更有人忙著去捐錢,進殿喃喃祈禱、出來趴跪在香火堆旁攬攏那“聖藥”
…
此刻早已換了別人宣講神仙靈蹟,李侍堯回頭看跟自己的從人,裡三層外三層擠擁不動都是人,也找不見李八十五,厭著身子擠出來,卻見李八十五和小吳子幾個都在人圈外等著,和和親王府的管家王保兒正說閒話磕牙兒。王保兒一眼見他擠出來,笑著上正要行禮,李侍堯擺擺手,問道:“你怎麼也來了?”
“我們五爺身子熱得乎,”王保兒道:“五急得沒法兒,聽二十四爺家姨說這廟神靈籤兒應,著我過來求籤兒求藥。這幾我天天往這跑腿兒。方才見馬二傍子也來了,求了個籤忙忙的就去了,也不知簽上寫的什麼。”李八十五道:“這兒的籤靈應,請爺也去一支吧!”李侍堯因見王保兒手裡拿著籤票兒,取過了說道:“這是五爺的?我看看!”展開看時是一首詩:五十年來一夢清,黃粱未幾番驚。
衣裳冕旒與生俱,問君何須卜前程?
保兒道:“我問裡頭老廟祝,說是上上大吉籤。可爺病得顛倒不省人事。這是怎麼說?求爺譬講譬講指點津。”李侍堯細詳詞意,無論如何都是凶兆,但事關乾隆親弟弟生死卜問,他如何敢信口開河?因沉道:“五爺是給自己作過幾次冥事生祭的,所以有‘幾番驚’這一說。詳這詞意,是讓五爺順天知命,五爺自己就是吉人天相,不必再問前程。”他說得順理成章,王保兒心裡想知道的仍舊語焉不詳。死呀活呀的直言相問他又不敢,接回籤子只是發呆。李八十五幾個在旁極力慫恿:“請爺也一”小吳子已顛到功德箱那邊代李侍堯捐了香火資。王保兒幾個人簇擁著他進殿上香籤,哐哐搖了幾下,跳落出一,也是一上上籤,換了籤票出來看時,上頭寫道:“朱衣紫貴少年頭,從容步履侍龍樓。
待憑欄眺煙江,碧水寒楓雨正驟。
下注:訟事寧官運平婚宜遲慎遠行李侍堯原本是個“姑妄”為之隨意消遣的意思,見這籤條竟觸了心事,憑几個從人解說奉著,站著只是發呆。許久才一笑說道:“小吳子說的是,我是最愛上高樓看江的,不過這回是秋天,景緻也有淒寒了些。”說著便往外走。見王保兒要辭,叫住了道:“回去代我給五爺請安,我還打廣州給五爺帶的有冰片銀耳,你回頭到我府先給五爺取過去,看等著用。小吳子李八十五他們回頭還要找你有事商量——你回去侍候五爺吧!”王保兒連連答應著去了。李八十五湊到李侍堯耳邊小聲道:“老爺,那個肖三癩子也在這兒——在廟後頭指揮匠人們擺料桶碼木材,像是個管賬的,又像廟裡的擅越居士。”李恃堯道:“今走馬觀花。回去再說吧——你們把它廟裡那張招貼告示記牢了,看外頭如果還貼的有,悄悄揭一張帶回衙門。”輕輕一頓足,去了。
李侍堯回到衙門風不到已未時牌。偌大的衙門空空蕩蕩雀啾鳥鳴連個人影兒不見,問守門的親兵,說衙裡司官筆帖式都開會去了,不知哪裡召集會議,也不知誰叫走的。李侍堯不詫異,幾步到書辦房問管文案的馬書辦,才知道都去了軍機處,聽於中佈置防務。李侍堯本就心思不暢,窩著一肚皮無名火,聞言不大怒。
“砰”地舉拳一擊桌子,筆筒兒、硯兒、鎮紙、茶杯、手爐兒齊跳起老高:“你——你是叫…?”
“標標…標下遲本清…”那書辦冷不防這位提督突然光火雷霆大作,嚇得幾乎軟倒了。一個順勢溜到桌下跪了:“軍軍門…這不幹標下的事…”他突然疑心李侍堯“是不是犯了痰症”偷眼看時,只見李恃堯面赤筋暴,臉上麻子都漲得血紅,目光卻晶瀅有神,氣勢凜凜盯著自己,忙低下頭去。
“好,遲本清,你辦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