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向北向北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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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炎破跳了回來,一把捏起了我放在他的肩頭上“牙思忽咳力也拔拉哈。”他嘟囔著說,山羊般飛快地爬上了高聳的懸崖。渾蠻力說他說的是“你不比一羽更重”而我看到自己面前展開了一片蠻荒的原野。
雖然時值盛夏,陽光刺目,但天氣實際上很冷,地上這兒一堆那兒一堆都是積雪,墨綠的矮柳叢間雜著高高低低的石南、青綠的苔蘚和地衣。嚴寒籠罩這片曠野,滿目看去,荒灘上遍佈著黑的礫石,就像燒過的瓦礫堆,走近了才發現那些小卵石原來都大如房屋巨象。在巨石縫隙裡,有一股股的蒸汽噴出地面,它們形成經久不散的雲霧,緊貼著地面飄浮。夸父們大步向前跨越,雷炎破的肩肌在我的身下有節奏地繃緊放鬆,他的嘴裡冒出團團白氣,隨即被風吹散。
我們行進的路側有時候會突然噴出一大股沸騰的熱泉水,然後又嘶嘶叫著低落了下去。他們對這些奇景早已見慣不驚。渾蠻力告訴我有一整片湖裡的水都是沸騰的。我突然明白了過來,這兒是傳說中的冰炎地海啊。如此說來,我沮喪地想,我們的船被颶風吹到了殤州的最西邊了。
巨人集市在內陸很遠的地方,而且一路上都很難走,這是那些蠻族商人走海路的原因,但在荒涼的曠野上艱苦行軍對高大的夸父來說彷彿本不是問題。他們樂於跋涉,而且一路上用難以理解的語言大聲談,開著玩笑,然後照例又是一陣轟隆隆的大笑。他們的笑非常誇張,有時候甚至笑得不能自持,高興得從路上摔倒在溝裡,引起一陣騷動。
就連揹著我的雷炎破也絲毫不顧及他有乘客這一事實,毫不收斂,有好多次他笑得看不清路,被石頭絆倒在地,滾出去好幾步遠。我只好時不時地看準時機從他背上一躍而下,免得被這個瘋漢子壓傷。
除此之外,這些高大的夸父確實非常適宜行軍。不用奔跑,他們一步跨出去就有我們的四五步大,而且他們體力充沛,身上掛滿了盾牌、刀、劍、戰斧,諸如此類的東西。後來我知道在他們中間,沒有人不佩帶武器,就連那些女人和老人也不例外。晚上他們也不解下盔甲和武器,他們是全副武裝睡覺的。
“除非一個人突然長胖到套不下自己的盔甲,他才會解下護或者肩甲,去找鐵匠換一副。”渾蠻力這樣跟我說。我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因為他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不過在我看來,他們對頭盔彷彿極不看重,雖然它就掛在他們的帶上,在奔跑中和那些錘子斧頭什麼的碰得叮噹亂響,我卻沒看到他們有一個人戴上那些裝飾著沉重犄角和長長額鐵的東西。
我不習慣在他們的肩膀上顛簸,雖然濤裡的桅杆搖晃得更厲害。離開了大海,我好像有點無所適從。此刻離它越來越遠,讓我難以抑制地到一陣哀傷。對此這些快樂的夸父們本無法理解。
他們一共是六名夸父,全是屬於一個部族的年輕武士。
渾蠻力是個力無比充沛的年輕人,他能在任何事情中找到樂趣。灌木叢中竄出來一隻疣豬的時候,他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疣豬的尾巴拖得筆直,叫得驚天動地,來回地拐著跑。其他的人收住腳步,也不上去幫忙,只是在邊上笑得發狂。胖疣豬吐著白沫,突然拐了一個急彎,眼看就要溜掉,渾蠻力從後出一柄沉重的雙刃斧旋轉著扔了出去。
哈狼犀,那個有著純黑頭髮鬍子的巨人——我從一些微妙的動作和手勢裡看出來那是他們的首領——微笑著說:“晚上有吃的了。”他有一雙仁慈和寬厚的眼睛,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和他對視的時候,小腿肚都會輕輕地哆嗦起來。
雷炎破像是他們的副頭領,不過這個位置有時候又像是屬於一個叫做渾狐牙的夸父,渾狐牙看上去更年輕也更捷一些,經常說一些俏皮話讓周圍的人開懷大笑,渾破怒還幾乎是個孩子,而雷拔丁則是他們之中最高大強壯的一位。
哈狼犀確實是他們的首領,因為那天晚上宿營,我們在一塊巨石下坐下來烤的時候,他們把最好的後腿遞給了他,除此之外,他們吃的和穿的東西看上去本沒有區別,這點讓我尤其驚訝。白天的時候,我看見他們掛在右肩膀上的一個金屬裝飾物非常顯眼,那是一顆蜷曲的葒草葉圖案圍繞著的張口噬咬的虎牙豹頭,外圈用大的牛角或者象牙裝飾,大概是他們部落的徽記。此刻在火光的映照下,我發現他們的豹頭紋飾是用不同的金屬打製成的,比如哈狼犀的是紅金,而雷炎破用的是亮閃閃的白銀,渾蠻力和其他的巨人的裝飾則是一種說不清什麼材質的青金屬。這是我發現的僅有的區別。
假使由此可分出他們是屬於不同地位和等級的武士,那他們此刻卻都平起平坐地圍繞著篝火坐著,輕鬆地談,互相把骨頭扔來扔去。在我們羽人當中,有人不分高下地開玩笑,就會被拖出去上黥刑,但在這些野蠻的巨人間似乎百無忌,渾蠻力也可以開哈狼犀的玩笑。
我和他們說,在我們那兒一切要複雜得多。羽人對階層的劃分複雜,身份地位是由世襲的方式固定的。每個人的衣著、食物、使用器皿、居住的屋舍、行為舉止都有嚴格規定和限制。
“奇怪的小人兒。”他們這樣說“搞得那麼複雜,你們自己不會糊塗嗎?”雖然一整天我都沒有跑過路,但也不亞於在顛簸的馬背上待著。疲憊逐漸湧上我的額頭,而火的溫暖讓我昏昏睡,就在我的頭慢慢地垂到膛上的時候,突然耳邊傳來猛烈的呼嘯聲,我往邊上一滾,幾乎滾進了火堆,啃光的野豬頭骨砸在我剛才坐著的地方發出轟然巨響,裂成了四塊。
看著我驚魂未定的樣子,他們發出一陣短促的笑聲,彷彿本沒看出我要是沒躲過那一擊就會被砸死“要時刻保持警惕。”渾蠻力對我說“你要知道什麼時候能徹底放鬆什麼時候不行。”他拍了拍劍柄,向我示意周圍這片荒原上充滿威脅。
晚宴上的胡鬧終於結束了,夸父們鋪開幾張臭烘烘的皮,往上面一倒就開始鼾聲大作。我躺在雷炎破給的一張皮子上,卻開始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了。我一直想象著渾蠻力剛才指給我看的荒野上的恐懼是什麼。這幫該死的瘋武士,他們剛才還不允許我打盹,此刻卻又全都沒心沒肺地呼呼大睡,而沒有留人值夜。
夜深的時候,曠野中突然傳來一兩聲可怕的吼叫,一些奇怪的沙沙聲飛快地從我們棲身的岩石邊竄過,我躺在皮子上坐臥不寧,一聲吼叫彷彿近在咫尺,然後是一陣撲騰和打鬥的嘈雜聲,間雜著小動物的哀鳴。
我躡手躡腳地從皮子上爬起來,卻發現斜靠在巨石上的一位巨人立刻停止了鼾聲,睜開一隻眼睛看了看我,他伸出一指頭警告地點了點我,隨後又倒頭睡去。
好吧,我滿腹疑慮地躺回地上,用皮子裹緊自己的頭,努力想要在黑暗中不知道什麼大動物心滿意足的咕嚕聲中睡去。這幫子巨人的聽力靈到能聽見我爬起來的聲音,卻聽不見食巨獸的咆哮嗎。我懷疑自己直到天亮才糊糊地打了會兒盹,雷炎破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搖醒。他們把我撂到肩膀上又開始向北跋涉,對昨晚的聲響不讚一詞,彷彿本就不知道一場屠殺就發生在我們近旁。
我們復一地穿過荒野向北,碰上抓到點狐狸野豬,我們就吃,沒有打到獵物的時候,偶爾也吃一些漿果和草,要是兩者都沒有,就餓著肚子過夜。我倒是有一手抓魚的好本領,可惜在這片荒野上沒有用武之地。不論晚餐是什麼,這班巨人都興高采烈地在篝火邊打打鬧鬧,空著肚子也不能減少他們的興致。只是他們喝酒的頻率越來越低,隨著那個大牛皮袋癟下去,他們的臉也一點一點地變長了。
我們終於穿過了遍佈漂礫的地海,草地逐漸變得肥美,地面上的積雪也越來越多,最後變成了薄薄的一層。我裹著獸皮坐在夸父的肩膀上,冷得簌簌發抖,夜晚更是難捱,風彷彿鐵爪般不停在撕裂我的皮膚,那些笨頭笨腦的巨人卻恍若不覺,他們光著膀子直接睡在雪地上,簡直跟野獸毫無區別。
我們開始爬山,然後進入了森林。森林是陰暗而濃密的,那些樹都非常古老了,古銅的樹幹一地刺向幽暗的天空,陽光只能偶爾撕開叢林的覆蓋撲到地面上,在厚厚的落葉上留下一小點一小點的光斑。他們在高大的樹幹下穿行時突然變得沉默了,倒不是由於害怕遇到什麼東西的襲擊,他們只是低著頭快走,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
有時候因為凍得不行,我會要求下來自己走一會兒。眾所周知,在林地裡穿行我們羽人有天生的優勢,我們不會被過密的林木擋住,碰到難走的地方我們就索從樹上跳過去。這樣我很快就走到了巨人們的前面,但也不會超過他們太遠。
在一片極端蔥鬱茂密的林地前,我突然看到一個巨大的影子在茂密的樹林後面緩慢地移動,那個影子的高大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而它移動的方式看上去也似乎不是什麼活物。
我停在一樹杈上,等到渾蠻力過來的時候將那個東西指給他看。
“噓——”渾蠻力說。我從來沒想過他們還能發出這麼低的聲音。他們低聲商議了一會兒,實際上只是通過眼神和手勢做出了決定,就開始向後退去。往後走的時候,渾蠻力沒有忘記把我夾在他的胳肢窩下。
我們向後退了很大一段路,然後重新繞道前進。我不斷地問渾蠻力那是什麼東西,他始終語焉不詳,我從他模糊的描述中推測出他們認為那個影子是山神,或是某種近似神靈的東西。
“不要打斷它們的美夢,它們在夢中會以某種姿態緩慢移動,它們腳步踏過的地方就會長出一棵棵的樹,新的森林會就此誕生。”渾蠻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