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陰委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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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陰委羽李義山詩、“溪山十里桐陰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我愛它比西洋文學裡的父與子更有與人世的風景相忘。輿地誌裡尚有委羽山,雲是千年之前,鳳凰曾來此出,棲於梧桐,飛鳴飲水,委羽而去。如今我來寫我父母的事,即好比梧桐樹下拾翠羽。
我祖父去世,父親十八歲當家,家業當即因茶棧倒帳賠光,此後一直只靠夏收購山頭茶葉,轉賣與他家茶棧,得益可得二百銀圓,來維持一家。但他不像是個生意人。有時他還愛到地裡去種作,亦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務農人。他筆下著實文理清順,但他從沒有想到自己或是讀書人。他亦為人管事講事,而不像個鄉紳,他擊鼓領袖眾樂,彈三絃吹橫笛裂足開,但與大戶人家敗落子弟的品絲竹完全兩派。廣西民歌、讀書不像讀書人好遊不像好遊人衫袖恁長褲腳短你有那條高過人若有傾心的女子,亦要這樣笑他,笑他只是個至心在禮的人。而民歌裡那男的答唱倒也極有聲,我今只記得兩句、“不是毒蛇不攔路,不是子不娘。”像舊小說裡的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而自古江山如美人,她亦只嫁與蕩子。我父親與民國世界即是這樣的相悅。
辛亥光復,宣統退位,出來臨時大總統孫文,浙江亦巡撫與將軍沒有了,朱瑞張載陽他們成立軍政府,戲文裡看了的官人娘子一旦都被取消,倒是別有富貴榮華照眼新。我家即有個親戚俞煒,他種地抬轎出生,出去投軍,於光復杭州及南京的戰役,陞到旅長,後來轉為省議員及杭州電燈公司總辦。若把富貴比好花,則他們的是樵夫柴擔上的,還比開在上苑裡的更有山川水神。乃至胡村人在杭州上海當當工人或孃姨的,以及學堂生,他們亦皆眼界開闊,身上出落得與眾不同。小時候我跟父親到杭州,民國初年杭州的新式陸軍兵營,共舞臺女子演的髦兒戲,以及街上穿旗袍鑲水鑽的婦女,著實刺,我父親卻能與之清真無嫌猜。彼時作興袍褂外面穿呢大衣,叫衛生大衣,還有衛生衫,他亦看了都是好的。他買了兩件衛生衫,一件給母親,又一件皮袍子,名叫蘿蔔絲,給母親的是一件老羊皮襖,只覺果然暖和,總總都是物心人意的珍重。民國世界千般風光,我父親是像顏回的不違,他本人卻又一簞食、一瓢飲,這樣的儉約。
我父親好客,對人自然生起親熱,但皆止於敬,怎樣久亦不能習。市井男女,鄉紳與生意人,連愛充在行人的耕田夫,說話多有調子與板眼,婦人更會哭罵亦像唱山歌,惟有我父親出語生澀,好像還在文法之初。他亦喜蹌人家,中國民間是人家亦成風景,但他沒有冗談或清談的嗜好,穢褻的話更不出口。
鄭家美稱叔與我父親最相好,兩人是全始全終之。我父親出門,家裡沒有飯米,去和他說,總挑得穀子來,人家說有借有還,我們那時卻總還不起,可是借了又借,後來等我做官才一筆還清。美稱叔家裡有己田四十畝,外加塋田輪值,父子三人耕作,只僱一名看牛老,鄰近要算他家最殷實,他亦不放債取利,亦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來使用的銀圓多是藏久了生有烏花。他就是做人看得開,他的慷慨且是乾淨得連遊俠氣亦不沾帶。他亦不像是泥土氣很重的人,卻極有膽識,說話很直,活潑明快,天然風趣。我常見他身穿土布青襖褲,赤腳戴笠,肩背一把鋤頭在橋頭走過,實在大氣。他叫我父親秀銘哥。鄭家亦是一村,與胡村隔條溪水,兩人無事亦不多來往,先輩結即是這樣的不甜膩。
父親在家時教我早起寫字,總要筆畫平直,結體方正。還講書我聽,他卻講的正書如閒書,講的閒書如正書。他從不誇獎我,總覺我寫的字與作文不對,使我想起學問真也難伏侍,而亦不要學問來伏侍我,我對於學問,還是像愛蓮看竹,不要狎習的好。惟有父親的妙解音律我不曾傳得,他亦不教,以為把他當作正經事來學是玩物喪志,藝術神聖的話原來汙濁。父親亦等閒不,惟村人串十番時他擊鼓,又有時小舅舅來望姊姊,父親為陪他,偶或奏起管絃,亦只一曲兩曲即止,但已夠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飛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我父親待新婦侄新婦及侄女輩像待客人,他在橋頭走過逢著六、七十歲的村婦,論輩份是遠房的嫂嫂或婆婆,他總有禮的問候應答,那婆婆亦當他是規矩聽話的小輩子侄,那嫂嫂亦當他是有親頭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兒他與俞家年青的庶母說話,只覺男女相悅真有可以在戀愛之外。我父親一生沒有戀愛,他先娶宓氏,早故,繼娶吳氏,即我的母親。我父母何時都像是少年夫,小時我每見父親從外頭歸來,把錢給母親,或吃飯時看著母親,一樁家常的事,一句家常的話,他說時都有對於的平靜的歡喜與敬重,而做子的亦當下即刻曉得,這就是中國民間的夫婦之親。
我父親不飲酒,知母親做女兒時會飲,有時下午見母親做完事情,他去橋頭店裡沽半斤酒,買兩個松花皮蛋,幾塊豆腐,裝兩個盤頭下酒,在廳屋裡請母親,他自己斟半盃相陪,母親亦端坐受父親的斟酒,是時母親已五十一,父親五十了,卻依然好像是年青女子年青郎,才訂了婚男女相見,有歡喜與安詳。我方十歲,闖了進去,依傍母親膝下,母親折半塊豆腐乾給我,臉上微微笑,待我亦像賓客,我得了豆腐乾隨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父母有時亦打架。母親怪父親不曉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懷生薦去店裡學生意,又四哥夢生不肯好好的務農,趁強賭博,父親亦不管管他,卻去管外頭的閒事,且為此把家裡的東西也拿出去賠貼,兩人從樓梯口打下來,父親奪路跑了。可是母親到底亦把我父親無法。
我父親的愛管閒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樣說他才好。我鄉下每二、三十里地面總有個把鄉紳轎進轎出為人家講事,我父親卻沒有這種派頭,他為人家解決了爭端,也只過節送來一隻鴨或一斤白糖,算為謝禮,因我父親的多是貧家,且他們亦不太,因為那樁事的解決只是理該如此的。而且有時竟是管得非常不討好。我曉得的有俞傅家一份農家,為田產與鄉紳家糾紛,我父親幫那農家訴訟,縣裡敗訴,我父親倒貼訟費旅費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後凡經過兩年,官司才打贏,那農家的卻很怨懟,說早知如此,當初退讓也罷了,如今雖保持了這畝斷命田,為打官司費了工夫又傷財,如何合算!我父親聽了只默然慚愧,他的仗義變了沒有名目,且連成功失敗亦不見分曉。但旁邊人坤店主看了這樁事情,曉得和我父親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雖非素識,今卻要我拜他為義父,是年我十二歲。也是攀了這門親,後來我才能到紹興杭州讀書。而我大起來亦像父親,生平經歷過的事竟是成功失敗都不見分曉。
民國世界本來名目尚未有,成敗尚未定,但亦自有貞信。小時我跟父親到高沙地種麥,他椓坎,我敷麥子。父親來到田地裡好比是生客,畝上鄰人見了都特別招呼他,連泥塊草亦於人都成了蘭儀。我又和他到後園種菜,那菜畦與菜秧亦是這樣好法,父親身材長大條達,在我旁邊除草分菜秧,他的人與事物皆如此歷然,使我對於自己亦非常親,卻不可以是喜,不可以是悲,不可以是愛,連不可以是甚麼想頭。
有霜的早晨,父親去後園割株捲心黃芽菜,放在飯鑊裡蒸,吃時只加醬油,真鮮美。胡村有時還有早羊賣,父親在家時亦常買來吃,吃時亦只蘸蘸醬油。
還有豆腐漿豆腐花,清早拿隻大宣花碗先放好豬油醬油與蔥,去橋頭豆腐店裡一個銅元沖得一大碗。夏天還有黴千張,飯鑊蓋梢開了就已香氣好聞,最是清口開胃。我家除過年過節及待人客,平時常常只見三四碗都是醃菜乾菜,惟父親有時作出花樣,他想到吃一樣東西,都是從他的心苗上所發,可以說是他的私菜,看看子也吃,他端然有喜,其人如金玉,所以饌是金玉之饌。阿含經裡佛與阿難乞食,惟得馬麥,阿難覺得委屈,佛告阿難、“如來所食,乃天人饌。”還不及我們家的世俗真實。
我父親穿衣裳不費心機,洋傘拿出去常常會得忘記帶回來,打牌輸贏都無所謂,一樁事情失誤了他亦不驚悔。我在蕙蘭中學被開除,小叔要他去向校長求情,且對我施家規,父親即只問了問我被開除的緣故,當即不介意。他好像種種馬虎,但他其實最最是個惜物謹事的人。他對於家計更不曾輕佻。我家廳屋後來租給疊石村人馮成奎開回堂藥店,帶賣老酒,著實興旺,父親無事常去他店裡閒話,一次我聽見他與成奎說、“早晨在上聽見內人燒早飯,升籮括著米桶底軋礫礫一聲,睡著的人亦會竄醒。”我父親的豁達慷慨是古詩十九首裡的,古詩十九首多是蕩子蕩婦之作,但真有人世的貞親。是這樣貞親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蹟與夢想,卻尋常的歲月裡亦有梅花消息,尋常人家的屋簷上亦有喜鵲叫。
我父親的一生,好像正月初一這一天的草草,連沒有故事。他在世五十八年,我母親比他大一歲,但我總覺兩人沒有變老過,說金童玉女,大的是從現世有這樣的人而想出來的。父親去世,我母親晨夕啼哭,如新婦喪夫,我著實詫異,甚至以為她不應該。我父母的一生都是連沒有故事,即這樣動人魂膽,好像白蛇傳裡的雷峰塔要倒下來搖了兩搖。
我父親犯的胃潰瘍,這亦是蕩子的病。他去世前一兩年裡,在鄰家與人閒坐稍久,即垂頭昏默如入睡,但鄰婦敬茶來,他當即醒悟,應對有禮。大涅槃經裡記佛示寂前,在桫欏雙樹間藉枕而臥,雲我今背痛,但文殊一請,他即起趺坐,頓又相好光明,如來身者,終無有疾,這竟是真的。父親病危時我去招士灣醫生處換方,路過嶀浦廟,進去拜禱過,明知也無效。嵊縣溪山入畫圖,我父親即可比那溪山,不靠仙佛來護祐,倒是仙佛來依住。
可是父親生前,我即有過一次對他不樂。那年我在杭州蕙蘭中學讀書,父親從鄉下出來,與我遊西湖。二人坐在遊艇裡,一直少有話說,因為無論是說家裡的事或學校裡的事都好像不適宜,便對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水及剛才到過的嶽王墳,亦無話說。父親身穿半舊布長衫,足登布鞋,真是大氣,但又這樣謙遜,坐在我對面,使我只覺都是他的人。見著他,如同直見命,我自身亦是這樣分明的存在,十分對的東西反為好像不對似的,當下我毫無道理的生氣起來,很不滿意父親,見船肚裡有劃槳撥進來一汪水,涓涓溼父親的鞋底,父親不覺,我亦不告訴他,竟有一宗幸災樂禍之心。
昔年我回胡村,家裡尚隨處有父親的遺筆,寫在蠶匾上桔槔上的名諱及年月,屜裡翻出來的與三哥的及與我的手諭,還有紹興戲抄本,教村人串十番用的,我只覺甚麼都在,連沒有想要保存。還有母親的遺照是青芸收藏著,我亦不問她要。中國人的倫常稱為天,不可以私暱,而惟是人世的大信,使我對於自身現在作思省。
自彼時以來,又已二十餘年,民國世界的事誰家不是滄桑變異,不獨我家為然,我父母在鬱嶺墩的墳,他年行人經過或已不識,但亦這自是人間歲月。我在溫州時到過葉水心墓,斜陽坵壟,旁邊尚有宋元明清幾朝及今人的墓,上頭一漢墓最古,他們生前雖只是平民,但與良將賢相同為一代之人,死後永藏山阿,天道悠悠皆是人世無盡。
【胡門吳氏】西洋人的耶和華是父親專門家,瑪麗亞是母親專門家,中國卻父母叫爺娘,做了父親亦仍是少爺大爺老爺的爺,而娘是女子之稱。女子以字行,稱幾娘幾娘,而妯娌亦稱幾娘幾娘,嬸母稱嬸娘,又嬸母姑母祖母皆或稱娘娘,出嫁了為為母,亦仍像做女兒時的貴氣。
娘娘最貴,亦用以稱后妃稱神女,至今民間在廟裡香火供養不絕,在戲文說書及寶卷中萬古傳的有瑤池王母娘娘,九天玄女娘娘,南海觀音娘娘,和番昭君娘娘,雷峰塔白蛇娘娘等。我小時跟母親到村口大廟裡燒香,母親在神像前走過,我只覺她與那娘娘都是現世之人。胡村出去七十里,地名曹娥,有娘娘廟,我母親亦去燒香過,曹娥娘娘是未嫁過的女子。胡村蠶時還祀蠶花娘娘,戲文裡做出來還有華山聖母娘娘。
後來我在溫州,見街邊大樹下多有一個神龕,祀花粉娘娘。是三尺高的坐像,花冠垂旒,深粉紅錦袍,圍玉帶,瓔珞霞帔。她粉面雲鬢,好像新娘子做三朝,又是敬畏,又是歡喜,反為變得沒有表情,卻依然留著末嫁女子“蛾眉猶帶九秋霜”的殺氣,我每走過,總要停步看一回。這且不表,如今單表華山聖母娘娘,取她的一段母子之情。
紹興戲寶蓮燈,演華山聖母是天上玉帝的甥女,灌口二郎神的妹子,她在華山,見山下一隊兵馬經過,當頭一員白袍小將,她恰如桃花對了梨花,年青女子蠻橫好勝,無緣無故的要來鬥一鬥。她毫不容情的打敗了那白袍小將,卻亦同樣無緣無故的起了愛意,遂兩人配了夫。她產下一子名沈香。她哥哥二郎神最是個烈要體面的,惱妹子與凡人成親,把她打入孤受苦辛。
及沈香稍長,因書房裡同學誚薄他,回家問父親,他父親就告訴了他。寶蓮燈唱做到這一段,是為父對兒子說他母親的事,卻好像對朋友說自己的私情,而兒子因是親人,遂更是知己了,他說到當年華山遇聖母,有熱淚如新。那沈香,一怒去到華山,他小小孩童竟也有他娘親的法力,他不管天條,不怕玉帝與二郎神,就打開孤救出娘親。紹興戲二醜起俠義烈人,沈香便是二醜起。
西洋人的母愛真是侮辱兒女,人為地母所生。多有苦難,生是靠她的rx房而生,死亦是在她的懷抱裡得到最後的安息,被撫摩創傷,淚歎息,不能有像沈香的救母,兒子亦在娘親面前逞英雄。動物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於母亦只有母愛而無孝道,西洋人只有地母無盡無夜手執火把,天涯地角尋女兒的神話,而沒有孝子萬裡尋親記。世界上惟有中國,兒女與父母是平人。
寶蓮燈演聖母見著沈香的一段,訴說與他父親從前的事,及哥哥二郎神把她打入孤所受的苦辛,那唱詞非常好,只覺她是母親,而亦仍是年青的,且仍像做女兒時的是妹妹。她沒有悔,像唐朝小說非煙傳裡的步非煙,被拷打至死。
惟雲“生得相親,死亦無恨”但她比非煙更蠻橫。而沈香救出娘親,亦是為世人打抱不平。聖母與沈香母子相見,皆惟是這樣的英氣道人。
比起來,西洋人的母愛亦且是侮辱婦女。他們的社會生活到身心疲乏,想要振作,只能強調原始的生命的無明,生物愈低等,生命力愈熾盛,如蠶蛾的一生即只為與生殖,雖加以怎樣的聖化,到底不能有女身的清好。華山聖母即完全不像那聖母瑪麗亞。最有資格做聖母或地母的要算觀世音,但西遊記裡的觀世音菩薩倒是像姊姊。
哥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裡,寫那女子對弟妹的母愛,但中國人的姊姊不像母親,倒是母親像姊姊。姊姊多是不耐煩憊懶的弟妹纏在身邊,我小時母親即也罵我,也打我,說我、“這樣大了還要抱,小孩不自己去玩去,大人要做事呢!”我母親與我沒有像華山聖母與沈香那樣的故事,卻不過是尋常中國民間母子。我甚至不曉得我母親的名字,十幾歲時一次向母親問起,母親只笑笑不說,罵我、“小人怎麼這樣頑皮!”及後事隔多年,母親已去世,一不知因何說起,青芸笑道、“娘娘的名字我曉得”卻不肯就對我說,到底是她做孫女的有本領問得了。可是青芸告訴了我之後,我竟又忘記,好像是花菊二字。
舊時我鄉下女子惟在父母及墊師跟前叫名字,在生人前不叫,在夫家亦不叫,紹興戲遊龍戲鳳裡有這樣一段:生、敢問大姐的名字?旦、奴家是沒有名字的。生、當今朝廷亦有國號,三尺孩童亦有稱,豈有為人無名字之理?旦、名字是有,只恐軍爺要叫。生、為軍不叫就是。旦、奴家名字叫李…。土、李甚麼?李甚麼?旦、李鳳姐。生、哈哈好一個李鳳姐美名!旦、軍爺說過不叫,可又叫了。生、為軍衝口而出。旦、下次不可。
這雖然老派,其實新鮮潑辣。但胡村是男人有名字亦不傳,何況女人,我母親只是胡門吳氏。胡村人是好像皇帝后妃,只有朝代年號,名字倒反埋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