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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心房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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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師回到官寨,麥其家大宴三天。

三天下來,連官寨前廣場上都扔滿了新鮮的牛羊骨頭。家奴們把這些骨頭堆成一座小小的山頭。土司說,燒了吧。管家說,這麼大的氣味會引來飢餓的狼群。土司哈哈大笑:"麥其家不是以前了,這麼多好槍,狼群來了正好過過槍癮!"土司還對黃特派員說,"我請你多留幾天,親手打幾隻狼再回去吧。"黃特派員皺皺鼻子,沒有回答。在這之前,也沒有誰聽特派員說過要回去的話。

焦臭的燒骨頭的氣味在初的天氣裡四處瀰漫。當天黃昏,飢餓的狼群就下山來了。它們以為山下有許多食物,沒想到是火堆等著它們,骨頭裡的油,沒有留給它們品嚐,而是在火裡吱吱叫著,化作了熊熊的光芒。骨頭上還有人牙剔除不盡的,也在火中化為了灰燼。狼群憤怒了,長嗥聲在黃昏的空中淒厲地響起。骨頭在廣場右邊燃燒。廣場左側,行刑柱上拴著兩隻羊,在狼群的嗥叫聲裡哀哀地叫喚。一隻只狼在槍聲裡,倒在了兩隻羊的面前。這樣過了三天,山上再也沒有狼下來,燃燒骨頭的氣味也漸漸飄散。該是黃特派員啟程的時候了,但他隻字不提動身的事情。父親說:"我們要忙著播種,過了這幾天就不能再陪你玩了。"黃特派員說:"這地方是個好地方!"過後,他就藉口害怕那些請求封賞的喇嘛們打擾,閉門不出。政府軍士兵還把通向他住屋的那層樓面把守起來了。父親不知該拿這個人怎麼辦。他想問我哥哥,可沒人知道哥哥在什麼地方。父親不可能拿這種事問我,雖然說不定我會給他一點有用的建議。於是,他帶著怨氣請教我母親:"你當然知道你們漢人的腦殼裡會想些什麼,你說那個漢人腦殼裡到底在想什麼?"母親只是淡淡地問:"我把你怎麼了?"父親才發覺自己的話多有不得體。他搔搔腦袋,說:"那個人還不走,他到底想對我們幹什麼?"

"你以為他來幹好事?請神容易送神難!"土司就和太太商量送神的辦法,然後就依計而行。這天,父親走在前面,後面的人抬了好幾口箱子,裡面裝了八千個大洋。走到特派員住的樓梯口,站崗的士兵行了禮,一橫槍,就把梯口擋住了。父親正想給那士兵一個耳光,通司笑眯眯地從樓上下來,叫人把銀子一箱箱收過,卻不放土司去見黃特派員。

通司說:"等一會兒吧,特派員正在詩呢。"

"等一會兒,我在自己家裡見誰還要等嗎?"

"那就請土司回去,特派員一有空我就來請。"土司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連摔了三隻酒杯,還把一碗茶潑在了侍女身上。他跺著腳大叫:"看我不把這個傢伙收拾了!"有史以來,在麥其土司的官寨裡,都是人家來求見。現在,這個人作為我們家的客人,住在漂亮的客房裡,卻耍出了這樣的威風,不要說父親,連我的腦袋也給氣大了。我勇敢地站到父親面前。可他卻大叫著要人去找他的兒子,好像我不是他的兒子一樣。

下人回來報告說,大少爺在廣場上一出漫長而神聖的戲劇中扮演了一個角,上場了。父親高叫,叫演戲的和尚們去演戲,叫他回來學著做一個土司。這話一層樓一層樓傳下去,又從富寨裡面傳到了外面。經過同樣的順序,話又從廣場傳回來,說是,場上妖魔和神靈混戰正酣,再說,場上階人都穿著戲裝,戴上了面具,認不出來哪一個是我那了不起的哥哥。

麥其土司高叫:"那就叫戲停下來!"一向順從土司意旨的喇嘛立即進言:"不行啊,不能停,那會違背神的意志的啊!"

"神?"

"戲劇是神的創造,是歷史和詩歌,不能停下來的。"是的,我們經常被告知,戲劇,歷史,詩歌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都是憎侶階級的特別權力。這種權力給了他們秉承天意的覺。麥其土司也就只好把憤怒發洩到凡人身上了。他喊道:"他以為只要會打仗就可以治理好一個國家嗎?"注意,這裡出現了國家這個字眼。但這並不表示他真得以為自己統領著一個獨立的國家。這完全是因為語言的緣故。土司是一種外來語。在我們的語言中,和這個詞大致對應的詞叫"嘉爾波",是古代對國王的稱呼。所以麥其土司不會用領地這樣的詞彙,而是說"國家"。我覺得此時的父親是那樣地可憐。我攀住他的衣袖,意思當然是叫他不要過於憤怒。可他一下就把我甩開了,並且罵道:"你怎麼不去唱戲,難道你會學會治理一個國家?"母親冷冷一笑:"末見得我的兒子就不行。"說完,她就帶著我去見黃特派員。父親還在背後說,他不信我們會有比他更大的面子。很快我們就回來說黃特派員要見他了。父親吃了一驚,他看出母親的眼睛裡出了兇光。麥其土司用力抖了抖衣袖,去見特派員了;兩個士兵在樓梯口向他敬禮。麥其土司哼了一聲算是還禮。屋裡,黃初民正襟危坐,雙眼微閉,沉醉在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里去了。

不等土司開口,下人就把指頭豎在嘴前:"噓——"土司垂手站立一陣,覺得這種姿式太過於恭謹,才氣沖沖地一股坐在了地毯上。

黃特派員面對著一張白紙,麥其土司覺得那紙就在特派員的呼中輕輕抖動。黃特派員終於睜開了眼睛,竟像神靈附體一樣抓起筆在紙上狂寫一通。汗水打溼了他額角的頭髮。他擲了筆,長吁一口氣,軟在了豹皮墊子上。半響,黃特派員才有氣無力地對土司笑笑,說:"我沒有銀子送給你,就送你一副字吧。"他把那張墨跡淋漓的紙在地毯上鋪開,朗聲念道:風獵獵動高旌,玉帳分弓虜營。

已收麥其雲間戍,更奪汪波雷外城。

麥其土司不懂詩詞,更何況這詩是用他所不懂的異族文字寫的。但他還是躬一躬身子,道了謝,並立即想到要把這張字紙掛在這間客房裡,叫每一個客人都知道政府和以前的皇帝一樣是支持麥其家族的。客房裡還有一塊前清皇帝親賜的御匾,上書四個大字:"導化群番"。

現在,黃特派員就端坐在那幾個金閃閃的大字下面。爐裡印度香氣味強烈,沉悶。

麥其土司說:"叫我怎麼謝政府和特派員呢?"黃特派員就說:"我本人是什麼都不會要你的,政府也只有一點小小的要求。"說著便叫人取來一隻口袋。黃特派員不只人瘦,還生著一雙手掌很小,手指卻很長的手。就是這隻手,伸進布袋裡抓出一把灰細小的種子。父親不知道那是什麼種子。黃特派員一鬆手,那些種子就沙沙地從他指縫裡漏回到口袋裡。土司問是什麼東西。黃特派員問土司,這麼廣大的土地都種糧食能吃完嗎?說到糧食氣氛立即變得十分親切了。父親說,每年都有一批糧食在倉庫裡黴爛呢。

"我知道,你的寨子裡滿是這種味道。"我這才明白每年天裡瀰漫在官寨裡的甘甜味道,竟是糧食悄然腐爛的味道。

黃特派員又問:"你們的銀子也像糧食一樣多嗎?多到在倉庫裡慢慢爛掉也沒有人心疼?"

"銀子是不會嫌多的,銀子不會腐爛。"

"那就好辦了,我們不要你的銀子。只要你們種下這些東西,收成我們會用銀子來買。你就用剛奪下來的幾個寨子那麼寬的土地來種就夠了。"土司這才想到問:"這是什麼東西?"

"就是我經常享用的大煙,非常值錢。"麥其土司長吐一口氣,滿口答應了。

黃特派員走了。他對父親說:"我們秋天再見吧。"他把一套雕細刻的鴉片煙具贈給了土司太太。母親對此到十分不安,她問侍女卓瑪:"特派員為什麼不把這東西送給土司?"卓瑪說:"是不是他愛上你了,說到底太太也是個漢人嘛。"土司太太並不因為下人的囂張而生氣。她憂心沖沖地說:"我就是怕土司這樣想啊。"卓瑪冷冷一笑。

土司太太已經不年輕了。除了一身華服,作為一個女人,她身上已經沒有多少引人的地方。人們談起土司太太時都說,她年輕的時候非常漂亮,可是她現在已經不年輕了。聽人說,我那個姐姐也很漂亮,可我連她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好久以前,她就跟著叔叔去了拉薩。又從拉薩去了加爾各答。又從加爾各答坐在漂在海上的漂亮房子裡到英國去了。每年,我們都會得到一兩封輾轉數月而來的信件;信上的英國字誰也不認識,我們就只好看看隨信寄來的那一兩張照片。照片上,遠在異國的姐姐穿著奇異的衣服。老實說,對這個在服裝上和我們大異其趣的人,很難叫我判斷她長得是否漂亮。

我問哥哥:"姐姐長得漂亮嗎?"

"漂亮,怎麼不漂亮。"見我盯著他的不相信的眼光,他笑了,"天哪,我也不知道,人人都這樣說,我也就這樣說了。"兩兄弟為遠在異國的親人開懷大笑。

沒有人認識姐姐的來信,沒人知道她那些長長的信主要是請求家裡准許她繼續留在英國。她以為自己會被突然召回來,然後嫁給某一個土司的兒子。這個人有可能成為土司,也有可能什麼也不是。所以,她在我們讀不懂的信裡不斷辯解。每一封信都是上一封信的延長。從土司家出身的人總是把自己看得十分重要,我的遠在英國的姐姐也是一樣,好像麥其家沒有她就不能存在一樣。在麥其家,只有我不認為自己於這個世界有多麼重要。姐姐不知道她的信從來沒人讀過,我們只是把信裡的照片在她的房間裡掛起來。過一段時間,就有下人去把房間打掃一遍。所以,姐姐的房間不像是一個活人的房子,而是一個曾經活過的人的房子,像是一個亡靈活動的空間。

因為戰爭,這一年播種比以往晚了幾天。結果,等到地裡莊稼出苗時,反而躲過了一場霜凍。壞事變成了好事。也就是說,從我記事時起,事情的發展就開始越出通常的軌道了。在麥其土司轄地中心,圍繞著官寨的土地上,全部播下了鴉片種子。

播種開始時,父親,哥哥,還有我都騎在馬上,在耕作的人們中間巡行。

讓我們來看看這幅耕作圖吧。兩頭牛並排著,在一個兒童的牽引下,用額頭和肩胛的力量挽起一架沉重的木犁。木犁的頂尖有一點點珍貴的鐵,就是這閃閃發光的一點堅硬的鐵才導引著木犁深入土層,使天的黑土水一樣翻卷起來。扶犁的男人總是不斷呼喊著身前拉犁的牛的名字或是身後撒種的女人的名字。撒種的女人們的手高高揚起,飄飄灑灑的種子落進土裡,悅耳的沙沙聲就像雨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