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此情可待成追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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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那一剎的空檔,華清顧不得別的,立刻撲上去死死抱住了師傅的腿,生怕她再度出劍,一邊回頭對著華瓔急喊:"快走!"然而,衛莊和華瓔看著山門方向,卻居然一動不動。華清心下大急,順著所有人的目光看過去——暗夜裡,居然有一行火把烈烈的燃燒過來,沿著山路蜿蜒奔近,聲勢驚人。
隊伍走得很快,幾乎是一路奔來,先頭已經到了山門附近。一頂軟轎正輕輕放下地來,轎簾掀起,一個人欠身步出軟轎。那一道凌厲的指風,便是從中而來。
"鼎劍閣?"華清震驚的脫口而出,神也是一變,手卻更緊的擁住了師傅的雙足,覺師傅的身子剎那間微微顫抖。
軟轎裡走出的那人,也不見如何舉步,卻瞬間便到了天心閣階下。彷彿是方才一陣急促的趕路讓身子有些不適,微微咳嗽了起來。也不說話,只是來到臺階下,站到了那一對情侶和靜冥之間。
"大…大哥?"心下一寬,衛莊覺神志隨著血的逝慢慢模糊。他今夜本是瞞了大哥孤身潛入白雲宮,本以為盜取了青鸞花便可迅速返回——卻不料,剛剛從臨安動身返回淮北的大哥竟得知了他的動向,連夜帶人追了過來。
風澗月沒有答話,甚至沒有看兄弟一眼,腳尖只是一挑,地上的光劍倏地躍起,落入他枯竹一般的手中。
"阿芷,這些年我一味讓著你,但凡事總有個限度。"臉枯槁的男子振眉,神複雜的看著鶴氅羽衣的女冠,隱隱的有些愛憐加,卻又帶著掩不住的孤憤,"你如何待我我都不怨你——只是,你若要迫二弟他們,我卻不會答應!"華清方才急切間抱住了師傅,生怕她又要加害師妹——然而,聽到鼎劍閣閣主對師傅說的那番話,她心中一陣翻湧,覺無數複雜的悲歡情仇就湧上心頭。
靜冥師傅卻站著一動不動,眼看著鼎劍閣的弟子們湧入山門,火把照耀的碧城山上熒熒的磷火都黯淡了不少——十五年了,還是第一次看見身為中原武林霸主的鼎劍閣大舉進入白雲宮!
華清覺師傅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卻轉瞬平定如初。
靜冥手持長劍,看著臺階上相依而坐的一對人,眉間似乎有什麼動了動,然而,卻只是漠然的回答:"風閣主,你二弟勾引我門下女弟子,私自竊取重寶青鸞花意圖逃下山去——我清理門戶,理所當然。"
"呵…"有些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女冠,風澗月忽然忍不住苦笑了一聲——沒想到,阿芷居然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好,事到如今,萬難善罷甘休——靜冥宮主,冒犯!"風澗月臉肅穆,緩緩抬手——十五年了。他忍了十五年,躲了十五年,想不到,終究還是要來一個你死我活才能罷休!
"風閣主!師傅!"有些驚懼的,華清臉蒼白,有些求助似的望向一邊的二師妹。然而,華瓔的一顆心此刻全系在了衛莊身上,見他傷重昏,身外的一切本入不了她心頭半點,自然也沒有看見十五年前的悲劇即將再度上演。
"華清,你放開手。"靜冥的聲音依然緩緩響起,平定,不帶一絲起伏,"替我把凝碧劍撿起來給我。然後,回去,把師妹們都叫起來——今晚白雲宮有生死之劫。"華清抬頭,定定的看著師傅,又回頭看看鼎劍閣的閣主——十五年了…這兩個人,都變了那麼多。然而,依然如同昨般,在天心閣前拔劍相向。
"風閣主!你不能怪師傅!她、她不是有心要這樣對你…十五年前——"沒有一絲星光的夜裡,華清忽然橫了一條心,將十五年起前那個深埋在中的秘密喊了出來。
"華清!給我放手!滾一邊去!"陡然間,靜冥臉蒼白,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額角,怒道,順勢抬起足一腳想將死死攔著她的大弟子踢開。
華清當受了一記,然而卻不肯鬆開手,眼裡含著淚,對著風澗月大喊:"十五年前,師祖著她喝了洗塵緣啊!師祖著她!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滾開!"靜冥平靜如冰的臉終於變了,一把推開華清,"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華清被師傅毫不留情的一擊,順著臺階一路滾落下來,風澗月一個箭步上前,扶她起來。
"是…是麼?"彷彿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病弱的人劇烈咳嗽起來,氣息平甫。
華清的嘴角被打出了血絲,她卻倔強的抹去了,定定看著師傅:"沒有!我沒有胡說!我說得都是真話!——我本來也想,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就埋了也罷——可是,師傅!你卻要二師妹也喝洗塵緣!她不能給你陪葬。所以,我要說出來,我一定要說出來!"
"師傅,我一直很敬愛你。"眼裡有盈盈的淚光,華清轉頭,急切的拉著風澗月:"看到今晚師傅穿著以前做女弟子時候穿的衣服,忽然間就想起所有以前的事情——求你們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難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罷休麼?"風澗月只是越發烈的咳嗽起來,咳得身子都佝僂了下去。這一瞬間,華清看見他鬢角的幾絲白髮在她眼前晃動——十五年前那個英俊少年,如今居然如此的憔悴了啊…"咳咳…不行。"好容易上了氣,風澗月直起身子,的看看身側的白雲宮女弟子,然而話音卻是堅決的,"我做大哥的,怎能、怎能眼睜睜看著…這事情,咳咳,在兄弟身上重演!"他推開華清,重新提起了劍,一步步走上去,直靜冥身前,冷冷道:"所以,阿芷…今我非殺你不可。"
"大言不慚。"靜冥的手指剛剛從額角放下,臉有些蒼白恍惚。然而,她的聲音依舊事平靜冷漠的:"不過是十五年前的劍下敗走之徒。"
"十五年前是我讓你。"風澗月眉間有一絲淒涼,說起往,他便有忍不住的縷縷心酸,然而手依然堅定的握著光劍,"今,我必不會再讓。"靜冥站在原地,看著這個高而瘦峭的男子提劍一步步行來,不知為何沒有立刻拔劍,眼睛裡有隱秘的笑意:"好!今你我再分一個高下如何?勝了,你便拿了青鸞花,帶著華瓔他們走——勝者生,負者死!"沉片刻,風澗月瘦骨嶙峋的手指握著劍,忽然間開口:"不,這一次無論勝負,這一切…都該結束了。"然後,劍動,光華一片。
"師傅…可是、可是你剛喝了洗塵緣,藥力馬上就要發作了呀!"就在這個瞬間,一個聲音響起在極度緊張的空氣中,驚惶而焦急:"師傅,你不能和人比試了——得趕快回天心閣去靜坐!你剛喝了洗塵緣啊!"這句話,如針般刺入每個人的心臟——連剛把衛莊扶入鼎劍閣那邊軟轎歇息,怔怔守在他身側的華瓔,都被針刺一般的跳了起來。
她說什麼!她說什麼?——師傅、師傅喝了洗塵緣?
華瓔、華清和風澗月驀然回頭,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天心閣打開的門背後,一向膽小聽話的華光臉蒼白的抓著門扇,右手還捧著那個空了的藥瓶。
華光她方才只是躲著,聽著看著一切,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然而,看見師傅這樣慨然戰,心知在藥發作的過程中與人動手,直無異於自殺,膽小的她也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華光,閉嘴,沒有你的事。給我退下。"靜冥的臉也是微微一變,心底不知是什麼樣的波瀾泛過,卻依然厲聲對著急得幾乎哭出來五弟子道。
然而,儘管語氣平定如往,靜冥卻蹙起了眉頭,彷彿無法忍受額角腦中的劇痛,再度抬起手來,用力著太陽,臉上的神更加恍惚莫測:"好了——風閣主,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師傅。"忽然間,一個聲音清冷冷的響起來。華瓔排開眾人,一直走到天心閣臺階下。
靜冥看著這個自己最鍾愛、卻又背叛了自己和白雲宮的女弟子,不知為何眼睛裡卻沒有憤怒,反而有一種令人看不透的莫測笑意:"華瓔,你挑的好郎君!——不必再叫我師傅,白雲宮沒有你這樣的弟子了!"華瓔臉白了白,貝齒緊咬著下,許久,才幽幽嘆了口氣:"原來如此…我方才還在奇怪——我回答-不悔-後,師傅那一劍,劍勢竟是往回收的…
"師傅,你原來並沒有真正要殺我的念頭啊!
…
是不是?"
"胡說,如果不是鼎劍閣趕來阻撓,我一定清理門戶!"靜冥師傅冷冷道,然而說話間頭痛似乎加劇了,她再度抬起手抵著額頭,眉間神越發恍惚。
看著師傅這樣的神,華瓔忽然間哭出聲來:"師傅…你不要難為自己了好不好?我明白過來了!我都明白了——你配藥不是為了對付我,你是留著給自己喝的…師傅,你已經慢慢的想起以前的事了,對不對?!"
"胡說…胡說…"靜冥煩亂的壓著自己的太陽,彷彿那裡有什麼要衝破頭顱而出,"以前…以前又有什麼事情?什麼都沒有!"推開風澗月的阻攔,華瓔大膽的走到師傅面前去,緩緩跪下:"其實,弟子在聽師傅說-義山詩裡面,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好的-時,就有些疑慮了…師傅怎麼還會記得以前的詩呢?後來想想,十五年了,藥再霸道,也有退減的一天啊!"華清在一邊聽得怔住,心裡面也漸漸明白過來。一時間不由驚駭不已。
靜冥還待否認,華瓔卻跪在地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抬頭含淚看著師傅一口氣說了下去:"師傅是個聰明人,知道師姐為我所救必然懷於心,為何卻還將《玉豀生詩集》給師姐處置?——師傅、師傅並沒有真的要處置弟子的意思啊…"
"今夜師傅要弟子子夜來天心閣,我本也錯以為師傅要弟子斷絕塵緣——原來,師傅是怕自己喝了藥之後會將所有都忘記:包括本門代代單傳的秘訣,所以才要弟子過來傳承口訣…是不是?"華瓔仰頭看著師傅,看著她枯槁清秀的臉,忽然間,不知因為什麼觸,她眼裡的淚水直下來:"悟真裡面…那殘留的-風澗-兩字,宮中除了大師姐沒人會知道——既然被人鏟去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師傅自己動手抹去的。"漸漸的,靜冥不再說話,不知道是因為語,還是因為藥力的發作。
"師傅…你、你為什麼要自己動手抹去僅剩的痕跡?你怕什麼?你是怕面對十五年前你做過的事情吧?可是,那不是你真心要做的啊…"華瓔用力拉住師傅的手,覺她的手腕在微微發抖。
"華瓔…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麼聰明。"忽然間,在所有人震驚的屏息中,她聽見師傅的聲音低低的響起,那隻手不再顫抖,而是轉過來,輕輕摩撫著她的頭髮,喃喃嘆息,"女子若太聰明瞭,便要多吃很多的苦頭——有些事情不知道、不記得最好。知道麼?"
"師傅。"華瓔的淚水驀然再度滑落——這麼多年來,自從自己脫離開那個黃金牢籠的家,這世上對她最好的便只有師傅…比起那個懦弱哀婉的母親,靜冥師傅教會她、給予她的更多,讓她足夠獨立面對這個世界一切變故。
"只可惜…很快我就要不記得有過這麼好的徒弟了。"那隻摩撫著自己頭髮的手漸漸冰冷,師傅的語氣裡帶著越來越恍惚的笑意,"你說-不悔-的時候,那表情…真的很像那時候的我。你的懷冰也是好樣的,他配你,也算當的起了——"青鸞花你拿去罷…凝碧劍也拿去。
"不要再回碧城山了…你們,該有你們自己的未來。"
"師傅!"華瓔驀的抱住師傅,語氣急切而堅決,顫聲,"徒兒不會扔下你的!"
"傻丫頭…"摩撫著她頭頂的那隻手,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師傅看著她,眼神卻越來越遼遠平靜,"世事一場大夢,夢醒後無師亦無徒,無我亦無他…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啊…"
"師傅!師傅!"看見師傅搖搖墜的身形,華清和華光雙雙搶身過來,扶住了靜冥。
靜冥微微笑著看了看身邊兩個徒弟,對華清道:"我把白雲宮給你,可以麼?當然…如果你不願意,關了道觀解散師妹們也可以…"華清哽咽:"是。以後、弟子以後也會好好侍奉您的。"
"好…但是,任何人…都不許再告訴我,關於以前的事情。"靜冥的臉上,有著即將超脫一切的平靜笑意,"我什麼都不想再記得——這一次,是我自己決定的。"隨著藥力的發作,覺身子越來越不穩,華清華光抱著師傅,漸漸跪倒了地上,華瓔俯過身去拉著師傅的手,含淚看著師傅越來越遼遠的笑意。
"阿芷。"忽然間,人牆外一個聲音輕輕的喚起。
靜冥半闔的眼睛顫了一下,緩緩睜開——黯淡的天幕下,沒有一絲星光,而那個人眼睛裡的亮光卻比星辰更亮,十五年過去了,似乎從未有過改變。
十五年前在記憶水般褪去的剎那,她只希望能記住他的名字;十五年的清修後,再度擦肩而過、永隔如參商時,她卻只是看著他,將他遺忘。
澗月,澗月…其實自從兩年前慢慢開始記起往事開始,每一對我來說都是煎熬。就如姮娥服了靈藥,卻換得碧海青天夜夜心,永遠無法解脫。既然如此…如今,我就這樣看著你、將你遺忘,然後再開始真正清靜忘我的清修。
"你…也忘了吧…"她喃喃低語。
華瓔默不作聲的站起,退到一邊。風澗月緩緩俯下身來,看著陷入半昏狀態中的靜冥師傅。然而師傅卻闔起了眼睛,不再看他,臉平靜一如沉睡。
風澗月沒有再說什麼,也沒有打擾她這一刻的寧靜。
在永訣這一刻到來的時候卻只是這樣沉默的告別——華瓔看著這一對歷盡滄桑的情侶,心中忽然有難言的悒鬱和無奈——如果換了懷冰,他或許會在她還有意識的時候緊緊追問為什麼選擇忘記他,會拼了命也要抓住逝去的東西吧?
然而,是否曾經滄海的人就是這樣的從容和淡然,或者說是因為懂得了尊重彼此的選擇——或許,只是時間磨去了他們心中的勇氣和銳氣?
但是,無論如何,這一次,是他們自己出於本心的選擇,並沒有任何人可以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