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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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或許可以擁有一支電子瞄準的良獵槍,挑起了我未曾甦醒的狩獵本能,但任何危險物品在我手上,我總有充分的理由提心吊膽。她指出,我如果打算穿自己的腳,似乎大可不必使用電子瞄準器。
我倆都對法國人的嗜愛槍枝到驚訝。我們曾兩度造訪外表看來溫柔和平的法國人家,兩次都由主人引導參觀家藏武器。其中一位男士藏有5支口徑不等的來福槍,另一位則有8支,上了油、拋了光,陳列在餐廳牆壁的框架上,像一件致命的藝術品。怎麼會有人需要八支槍?他怎麼知道出去打獵時該帶那一枝?或者他全都帶著,像高爾夫球杆一般,用長袋子裝著,遇見豹子或糜鹿時揀出那支點四四口徑的,遇見兔子時則挑出最細小的?
後來我們漸漸瞭解,對於槍枝的狂熱,不過是法國全國上下熱衷工具裝備的部分表現。他們極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專家。法國人去騎自行車或打網球或滑雪,最忌諱別人以為他是新手,雖然他的確是。因此他裝備起來,作出職業高手的樣子,看起來和參加全國賽或奧運會的選手一樣。談到狩獵,裝備幾乎可以無限添置,這些裝置又因為能增添勇武強悍之氣而格外人。
我們應邀去亞維隆市場,觀賞狩獵裝備預展。各個攤位都堆得像山一樣高,像個軍火庫;子彈帶連著皮編來福槍套,綴有無數拉鍊口袋的獵裝,還有可洗的獵物袋——血跡可輕易清除,因此十分實用。有外籍僱傭兵空降剛果時穿的那種野戰靴,有刃寬九寸的嚇人獵刀,掌上型羅盤、鋁製輕巧水壺——裝酒的機會可能比裝水還多些。有環扣的寬帶,上附裝刺刀的套子,想來在子彈都已耗盡,眼前仍有獵物的情形下,這冰冷的鋼刀就要派上用場。步兵帽、野戰彩褲、救命口糧、摺疊式野炊火爐。只除了那四條腿。鼻子如雷達,必不可少的同伴:獵犬。人在對抗森林裡的不馴野獸時,可能需要的所有東西,這裡都齊備了。
獵犬這種特別商品,不能在櫃檯上易。聽說,真正有心打獵的人,若沒有見過小犬的雙親,決不會貿然買下他。不過,照我們所見的幾隻獵犬看來,要找到小犬的父親恐怕相當困難。來源不明的雜種狗,大概有三種可以辨認的類別;淡褐的大型長耳狗,身體長長的矮腳狗,以及那滿面皺紋與悲的高瘦獵犬。
每個獵人都認為他的狗天賦異稟,隨時準備告訴你這狗的英勇威武事蹟。從主人的讚美詞聽來,這些狗似乎具有超能力,經過訓練之後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而且忠貞不渝。我們大興趣,期待著在狩獵季節展開的那個週末,親眼看他們表演。也許我家小犬看了它們的榜樣,也能學著做點有用的事,別成天只曉得追蜥蜴、捉網球什麼的。
在我們附近的山谷,狩獵大事於週清晨七點剛過就開始了。槍聲從屋左屋右,以及屋後的山區傳來。槍林彈雨的聲音,讓人覺得任何移動的物體都有中彈的可能。我帶狗兒出去散步時,特地帶著所能找到的最大一條白手帕,準備在必要時當做白旗,豎起投降。為謹慎起見,我們採取了繞過屋後,通往村子的步徑。我想,領到獵槍執照的人,應該都會遠離這人來人往的小道,往林深草密的山腹中去尋獵物吧。
聽不到鳥鳴。的或有經驗的鳥,都在第一聲槍響之後,逃往比較安全的地方,例如北非或亞維依市中心去了。早年,獵人常把籠中鳥掛在樹上,引誘其他鳥靠近,然後一槍命中。現在法律不允許這麼做了,獵人得靠他的森林知識,輕手輕腳地去打獵。
我沒見到什麼森林知識豐富、躡手躡腳的人,但確實見到獵人、獵狗與槍彈,數量之多,足以打光法國南部所有的兔子與畫眉。他們並沒有往森林裡去;事實上,他們就在小道附近,三五成群地聚在空地上,說笑、菸,暖飲水瓶裡的酒,把香腸切成一片一片地吃。
至於真正的打獵——人與畫眉鳥的鬥智之戰——沒有進行的跡象。一定是清晨的那場槍戰,耗光了他們的子彈。
狗脖子上的鈴鐺他們的狗,倒急上工。在狗屋裡圈了好幾個月,突然可以行動自由,又嗅到森林的氣息,他們興奮狂,鼻子靠近地面,來回嗅聞,拼命拉扯皮帶。
每條狗都繫著項圈,上掛銅鈴擋。據說這小鈴擋有雙重作用;二來標示狗正在何處追逐獵物,獵人好先佔據有利位置,準備來個頭痛擊;二來也免得在叢林中聽到聲音籟籟悉悉,以為是兔子或野豬,開槍之後才知道打中的是自家的狗。當然,有責任的獵人決不會沒看清是什麼,就胡亂開槍——他們這樣告訴我。但我懷疑。喝了一早上的酒,叢林中如傳來沙沙之聲,難保不讓他們氣血翻騰;而發出沙沙之聲的,很可能是人。事實上,可能就是我。我想著是不是也該戴個鈴擋,免遭誤傷。
快到中午時分,鈴擋的另一妙用顯出來了;避免獵人一趟狩獵下來,因走丟了狗而大失體面。獵犬才不是我想象中忠誠的動物,他們追隨鼻子的指引亂跑,渾然不知時光飛逝。他們不懂午餐時間一到,狩獵就要中止。掛了鈴擋,並不表示一經召喚他就過來,不過至少獵人大致曉得狗在何方。
快中午了,一個個穿著彩裝的人士走向停在路邊的汽車。只有幾個人有狗追隨,其他人則吹著口哨、喊著狗名,愈來愈不耐煩。樹林內,鈴擋叮咚;樹林外,惡聲四起,反應零落。狗主人的呼喚已轉為咆哮和詛咒。幾分鐘後,獵人發動車子回家去,大都無狗相伴。
不多久,我和子進午餐時,有三隻被棄的獵犬跑來,喝我們游泳池的水。我家兩頭母犬對他們那驟悍作風和異國風味大為傾慕。我們把他們圈在院子裡,卻不知道該怎麼狗歸原主。我們向福斯坦請教。
“不用管,”他說:“放他們去。那些獵人傍晚會再來,找不到狗的話,他們會留下一隻座墊。”這一招總是收效,福斯坦說。狗在樹林裡走失,主人只須在最後見到他之處留下墊子之類,有狗屋氣味的東西。狗兒遲早會來到與他氣味相投的地方,等人來接他回去。
我們把三隻獵犬放走,它們撒腿便跑,發出興奮的叫聲。那是一種奇特的、悲哀的叫聲,不是吠,也不是號,而是嘆惋,像雙簧管奏出痛苦的悲鳴。福斯坦搖搖頭。
“他們會好幾天。”他不打獵,視獵人和獵犬為入侵者,討厭他們在他珍貴的葡萄藤邊打轉嗅聞。
葡萄季節福斯坦告訴我們,他認為上桌的葡萄已經可以採收了,只等安莉修好卡車就動手。安莉是這個家的機械手,每年九月,她就要想辦法讓那輛採收葡萄的老爺卡車多幹些兒活。老爺車高壽已30歲了——可能還不止,福斯坦記不清——車頭駕鈍、車身佝僂,兩側已無車皮、輪胎扁平無紋。多年以前就該退休了。可是買一輛新車?便困難重重。送修?何必費錢?家裡不是有現成的機械手老婆嗎?每年只派上它幾星期用場,福斯坦會小心翼翼,開著它走鄉間小道,免得遇上那些多管閒事的小警察,-嗦什麼煞車失靈啦、保險過期啦等等的荒謬規定。
安莉的手段高明,老爺車一天清晨著氣發動了。車上載滿裝葡萄用的木製淺箱,淺度恰可容串串葡萄鋪上一層。淺箱成疊,沿葡萄藤置放,福斯坦、安莉和他們的女兒各持剪刀,開始採收。
這是既耗時間又辛苦的工作。因為作為水果吃的桌上葡萄,外觀與滋味幾乎同等重要;採下的每一串都要仔細檢查,有傷痕的、起皺摺的,都要掐掉。葡萄串長得低,有時低到碰觸地面,有的又被葉子蓋住,採收的進度每小時僅幾十公尺——蹲下、剪斷、站起、查核,掐掉壞的、包裝好的。烈當頭直撲肩頸,土地也從腳下蒸騰出熱氣,沒有樹蔭、沒有風,一天10小時的工作,除中午吃飯時間外,絕不休息。以後我看到水果盤裡的葡萄,一定都會想到背痛與中暑。傍晚七點多,他們才進我屋來喝杯酒。他們疲憊不堪,渾身散發著熱氣,但心滿意足。葡萄長得很好,可用三四天工夫採收完。
我向福斯坦說,他一定很高興這樣的天氣。他把帽子往後一推,我便看到帽緣下的額頭上有一條線,清晰地將原本白皙的膚與太陽曬黑的部分分開。
“天氣太好了,”他說:“因此不會持久。”他仰頭把酒一飲而盡,思考著可能降臨的災難。接下來便是暴風雨、嚴霜、鬧蝗蟲、森林火災,或遭原子彈攻擊。總之在第二批葡萄採收之前,一定會出狀況。就算都沒有,他也會因著醫生說他膽固醇太高,需要節食而自悲自憐。是啊,這真是個大問題。重申命運近來待他不仁不義,他又得可憐自己一番。
我們的美酒家裡有一間單獨的儲酒房間,有好一陣子我都不習慣。不是華麗的酒櫥,也不是樓梯下的厭狹凹沿,而是真正的地窖,埋藏在房子底下。四面牆壁是終年涼冷的石塊,地面則是碎石鋪成,足夠存放三四百瓶酒。我喜歡把它擺滿。我們的朋友也有決心把它喝空,我於是有了藉口,經常以親善大使的姿態,走訪各地葡萄園,蒐購好酒,免得渴著了朋友。
我去過吉恭達和包姆村,也去過教皇城堡。這些名牌酒產地都不過一個村子大小,都是全心全意只種葡萄的小村。所到之處,都看到酒窖的廣告,好像相隔幾十公尺就有一座酒窖。
“請來品嚐我們的美酒!”我欣然接受邀請。在吉恭達的庫房、在包姆村的山上城堡,我都品嚐過。我發現“教皇城堡”有一種後勁足而易入口的酒,每公升30法郎,用塑膠桶裝,像車庫大拍賣一般毫不起眼。
在一個比較昂貴浮誇的酒房,我要求試飲燒酒。一支雕花玻璃小瓶拿出來,一滴酒點在我的手背上:是要我聞、還是要我?我不知道。
過了一會,我經過村莊,過目都是售酒的招牌,一路深入遍野葡萄的鄉間,直接向制酒人買酒。他們個個都親切友善,以自己的產品為榮。而且,至少對我而言,他們的推銷誘惑無可抗拒。
下午兩三點光景,我離開大路,順著狹窄的石子小徑,在葡萄藤間行駛。聽說這條路通往一家酒窖,他們製造的隆河白酒,我常常喜歡在午餐時喝。只須買一兩箱,便可填滿酒窖中上次家中舉行狂歡酒會騰出的空位。
短暫停留一下,不用10分鐘,買了酒就回家。
小徑末端是一座寬大的房子,成u字形。中間的院落裡,一棵巨大的樹木蔭涼下。一隻昏昏睡的狼狗對著我無打采地吠叫,算是盡到它作為門鈴的功能。一個穿工作服的男人從拖拉機上走過來,手裡捧著一堆油膩膩的火花。他招起前臂讓我握。我想買些白酒?好哇。他本人正忙著修理拖拉機,不過他叔叔會來招呼我。
“愛德華!你能不能來招呼一下這位先生?”木珠編成、懸在前門上的簾子掀開,愛德華叔叔走出來,在陽光下眯縫著眼。他穿著無袖汗衫、棉布工作褲,腳下是地毯拖鞋。他的圍十分可觀,足可與庭院樹木的身材相比擬,可是他的鼻子更是驚人。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鼻子——寬大多,鼻頭豔紅帶紫,紫的線條從鼻側越過臉頰。顯然,這個人鍾愛他所製造出來的每一桶酒。
獨自飲樂他微笑時,臉頰上的線條像紫的鬍鬚。
“你好。請進來品酒。”他領我穿過庭院,推開兩重門,進入一座沒有窗戶的長形房子。
“他要我在門內等著,他去開燈。從陽光刺眼的外面進來,我在屋內什麼也看不見,但我聞到一股發黴的、決不會錯的味道,是空氣自己在品嚐那發酵的葡萄汁。
愛德華叔叔開了燈,關上門,不讓熱氣滲入。只有一支燈泡,罩著扁平的錫燈罩。燈下,一張長櫃桌周圍擺了6張椅子。昏暗的屋角有階梯向下,通往地窖。沿牆搭著木架,一箱一箱的酒堆在架上,老式冰箱在碎冰槽邊,發出低微的嗡嗡聲。
愛德華叔叔在擦拭玻璃杯,-一舉向燈光察看後,才放在桌上。7支杯子整齊排列,又往它們身後擺放名種酒瓶,每安置一瓶酒,都附上讚語:“這白酒,先生是知道的,很好喝的新酒。這玫瑰紅,可不像蔚藍海岸的玫瑰紅淡而無味。13”的酒含量,恰到好處。這是淡紅酒,喝上一整瓶,可以照常下場打網球。這一瓶,恰相反,是冬天喝的。酒力10年不退。還有…”我希望要兩箱那種白酒,但他不理。他認為,先生不辭辛苦而來,豈能不多嘗幾種酒再走?來吧,愛德華叔叔說,他要與我一同品嚐各種不同年份的美酒。他在我肩膀上重重一拍,讓我坐下。
真是有趣。他告訴我哪一種酒是產自哪一片葡萄園,為什麼某些坡地產淡酒,某些卻產濃酒。每嘗一口酒,他都連帶說明可搭配什麼食物,一邊說一邊咂舌翻眼,形容其無上美味。我們在想象中吃了鰲蝦、吃了酸鮭魚,又吃了香燒雞、烤羊排蘸蒜泥醬、牛橄欖、紅燜豬撒松末。酒的滋味是一種比一種好,也一種比一種貴。我正在接受品酒專家的款待,除了坐下細品之外,別無他法。
“還有一種酒你該嚐嚐,”愛德華叔叔說了:“雖然有些人覺得不合口味。”他挑出一瓶酒,小心地倒了半杯。深紅近黑的顏。
“很有特的酒,”他說:“且慢,喝這酒需要配點東西。”他走開去,留我獨自品嚐,肚子裡的酒開始發揮作用。
“好啦,”他把一隻盤子放在我面前;兩小卷羊酪,撒著香菜、閃著橄欖油光。他又給我一把木柄小刀,看著我切開一片酪吃下去。氣味濃厚的酪,滿了我的口腔,這酒的味道,此時飲來如甘瓊漿。
愛德華叔叔幫我搬運酒箱上車。我真的買了這麼多嗎?一定是的。我們在那陰暗酒窖的歡宴上待了近兩個小時;人在這麼長的時間裡,買下多少東西都有可能。我頂著微醉的頭走了,還帶走一份邀約;下個月,來參觀葡萄收穫節。
收穫季節採收葡萄是一年的農事高xdx。我們土地上的葡萄,在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收摘。福斯坦本想再晚幾天,但他彷彿得到有關天氣的私人情報,讓他相信十月多雨。
採收水果葡萄時的三人小組,現在加上了勞爾堂兄和福斯坦的爹。老爹的任務是緩緩跟在採葡萄人的後面,拿手杖往葡萄藤裡戳探,若找到漏採的葡萄串,便大聲叫嚷。這84歲的老人聲音仍清楚宏亮,足可讓前面的人聞聲回頭。他不像別人穿著短褲背心,他穿著衣、厚棉外套,還戴著帽子,好像在過涼的十一月。看到我手持照相機出來,他摘下帽子,梳理梳理頭髮,戴回帽子,擺了個姿勢,下半身隱藏在葡萄葉後。他和其他的鄰居一樣喜歡照相。
復一葡萄在吆喝聲中慢慢都採光了。滿載的板條箱堆放在卡車後面。現在,每天傍晚馬路上都奔馳著貨車和拖拉機,把堆積如山的紫葡萄運往莫弱村的制酒合作社,在那裡秤重、測量酒濃度。
收成一切順利,並未如福斯坦預言的出差錯。為了慶賀,他邀請我們隨他一道送最後一批貨去合作社。
“今晚我們會算出總量,”他說:“你就知道明年你有多少酒可喝了。”卡車以每小時30公里的速度,朝遠處夕陽落地的地方搖擺而去。我們尾隨在後。卡車在小路上行駛,路邊到處見掉下來的、壓扁的葡萄。好多車輛排隊等候卸貨,壯的紅臉漢子們坐在拖拉機上,輪到他們時,便把車開上平臺,把條板箱推上滑坡道——這是葡萄入瓶之旅的第一段行程。
福斯坦卸完貨了,我們和他一起走進大樓,看我們的葡萄全進了一隻不鏽鋼大桶。
“注意看指針,”他說:“會顯示酒含量。”指針向上,一陣震動之後停留在12.32%上。福斯坦前咕了幾句。他原希望能達到12.5%的,如果多讓太陽曬幾天,也許就成了。不過,超過十二度已算不錯。他帶我們去找計算每批貨物重量的人,抬頭看記錄板上的一列數字,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紙來對比。
他點點頭,完全正確。
“你不愁沒酒喝了。”他比了個普羅旺斯式的喝酒姿勢,拳頭握緊,大拇指指向嘴巴。
“1200公升多一點。”聽來是大豐收,我們表示高興。
“嗯,”他說:“至少沒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