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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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們應該回到白沙瓦。”我說,盯著在玻璃杯裡面的水上浮動的冰塊。我們在那裡度過了半年的光陰,等待移民局核發簽證。我們那間滿是塵灰的房子散發出髒襪子和貓糞的氣味,但住在我們周圍的全是人——至少爸爸認得他們。他會邀請整條走廊的鄰居到家裡吃晚飯,他們中多數都是等待簽證的阿富汗人。當然,有人會帶來手鼓,也有人帶手風琴。茶泡好了,嗓子還可以的人會高歌一曲,直到太陽昇起,直到蚊子不再嗡嗡叫,直到鼓掌的手都酸了。
“你在那邊更開心,爸爸,那兒更有家的覺。”我說。
“白沙瓦對我來說是好地方,但對你來說不是。”
“你在這兒工作太辛苦了。”
“現在還好啦。”他說,他的意思是自升任加油站班經理之後。但在天氣溼的子,我總能見到他忍痛著手腕。也見過他在飯後,頭冒冷汗去拿止痛藥瓶子的模樣。
“再說,我又不是為了自己才讓我們兩個來到這裡的,你知道嗎?”我把手伸過桌子,握住他的手。我的是學生哥兒的手,乾淨柔軟;他的是勞動者的手,骯髒且長滿老繭。我想起在喀布爾時,他給我買的所有那些卡車、火車玩具,還有那些自行車。如今,美國是爸爸送給阿米爾的最後一件禮物。
我們到美國僅一個月之後,爸爸在華盛頓大道找到工作,在一個阿富汗人開的加油站當助理——他從我們到美國那天就開始找工作了。每週六天,每天輪班十二小時,爸爸給汽車加油、收銀、換油、擦洗擋風玻璃。有好幾次,我帶午飯給他吃,發現他正在貨架上找香菸,油汙斑斑的櫃檯那端,有個顧客在等著,在明亮的熒光映襯下,爸爸的臉扭曲而蒼白。每次我走進去,門上的電鈴會“叮咚叮咚”響,爸爸會抬起頭,招招手,出微笑,他的雙眼因為疲累而淚。
被聘請那天,爸爸和我到聖荷[1]sanjose,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城市。[1]去找我們的移民資格審核官杜賓斯太太。她是個很胖的黑人婦女,眼睛明亮,笑起來出兩個酒窩。有一回她跟我說她在教堂唱歌,我相信——她的聲音讓我想起熱牛和蜂。爸爸將一疊食物券放在她的櫃檯上。
“謝謝你,可是我不想要。”爸爸說“我一直有工作。在阿富汗,我有工作;在美國,我有工作。非常謝,杜賓斯太太,可是我不喜歡接受施捨。”杜賓斯太太眨眨眼,把食物券撿起來,看看我,又看看爸爸,好像我們在開她玩笑,或者像哈桑經常說的“耍她一下”
“我幹這行十五年了,從來沒人這麼做過。”她說。就是這樣,爸爸結束了在收銀臺用食物券支付的屈辱子,也消除了他最擔心的事情之一:被阿富汗人看到他用救濟金買食物。爸爸走出福利辦公室時,好像大病初癒。1983年那個夏天,我20歲,高中畢業。那天在足球場上擲帽子的人中,要數我最老了。我記得球場上滿是藍袍子,學生的家人、閃光的鏡頭,把爸爸淹沒了。我在二十碼線附近找到他,雙手袋,相機在前晃盪。我們之間隔著一群人,一會兒把他擋住,一會兒他又出現。穿藍衣服的女生尖叫著,相互擁抱,哭泣;男生和他們的父親拍掌慶賀。爸爸的鬍子變灰了,鬢邊的頭髮也減少了,還有,難道他在喀布爾更高?他穿著那身棕西裝——他只有這麼一套,穿著它參加阿富汗人的婚禮和葬禮——繫著那年他五十歲生時我送的紅領帶。接著他看到我,揮揮手,微笑。他示意我戴上方帽子,以學校的鐘樓為背景,替我拍了張照片。我朝他微笑著——在某種意義上,那子與其說是我的,毋寧說是他的。他朝我走來,伸手攬住我的脖子,親吻了我的額頭。
“我很驕傲,阿米爾。”他說。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閃亮,那樣的眼光望著的是我,讓我很高興。
那晚,他帶我到海沃德[1]hayward,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城市,近弗裡蒙特。[1]的阿富汗餐廳,點了太多的食物。他跟店主說,他的兒子秋天就要上大學了。畢業之前,我就上大學的事情跟他稍稍爭論過,告訴他我想工作,補貼家用,存些錢,也許次年才上大學。但他恨鐵不成鋼地盯了我一眼,我只好閉嘴。
晚飯後,爸爸帶我去飯店對面的酒吧。那地方光線陰暗,牆壁上散發著我素來不喜歡的啤酒酸味。男人們頭戴球帽,身穿無袖上衣,玩著撞球,綠的桌子上煙霧升騰,嫋嫋繞著熒光燈。爸爸穿著棕西裝,我穿著打褶長褲和運動外套,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我們在吧檯找到位子,坐在一個老人身邊。老人頭上有個麥克羅啤酒的商標,發出藍光,將他那張滄桑的臉照得病懨懨的。爸爸點了香菸,給我們要了啤酒。
“今晚我太高興了!”他自顧自地向每個人宣佈“今晚我帶我的兒子來喝酒。來,請給我的朋友來一杯。”他的手拍在那個老人背上。老頭抬抬帽子,出微笑,他沒有上排的牙齒。
爸爸三口就喝完了他的啤酒,又要了一杯。我強迫自己,還沒喝完四分之一,他已經幹掉三杯了。他請那個老頭一杯蘇格蘭烈酒,還請那四個打撞球的傢伙一大罐百威。人們同他握手,用力拍他的後背。他們向他敬酒,有人給他點菸。爸爸鬆了鬆領帶,給那個老人一把二五分的硬幣,指指電唱機。
“告訴他,來幾首他最拿手的。”他對我說。老人點點頭,向爸爸敬禮。不久就響起鄉村音樂,就像這樣,爸爸開始宴會了。
酒到酣處,爸爸站起來,舉起酒杯,將它摔在遍地鋸屑的地板,高聲喊叫。
“他媽的俄國佬!”酒吧裡爆發出一陣笑聲,大家高聲附和,爸爸又給每個人買啤酒。
我們離開的時候,大家都捨不得他走。喀布爾,白沙瓦,海沃德。爸爸還是爸爸,我想,微笑著。
我開著爸爸那輛土黃的舊別克世紀轎車,駛回我們家。爸爸在路上睡著了,鼾聲如氣鑽。我在他身上聞到菸草的味道,還有酒味,甜而辛辣。但我在停車的時候,他醒過來,嘶啞的嗓音說:“繼續開,到街道那邊去。”
“幹嗎,爸爸?”
“只管開過去,”他讓我停在街道的南端。他把手伸進外衣的口袋,掏給我一串鑰匙“那邊。”他指著停在我們前面的一輛轎車。那是一輛舊款的福特,又長又寬,車身很暗,在月光下我辨認不出是什麼顏。
“它得烤漆,我會讓加油站的夥計換上新的避震器,但它還能開。”我看著鑰匙,驚呆了。我看看他,看看轎車。
“你上大學需要一輛車。”他說。
我捧起他的手,緊緊握住。淚水從我眼裡湧出來,我慶幸陰影籠罩了我們的面龐。
“謝謝你,爸爸。”我們下車,坐進福特車。那是一輛“大都靈”
“海軍藍。”爸爸說。我繞著街區開,試試剎車、收音機、轉向燈。我把它停在我們那棟樓的停車場,熄了引擎。
“謝謝你,親愛的爸爸。”我說。我意猶未盡,想告訴他,他慈祥的行為讓我多麼動,我多麼他過去和現在為我所做的一切。但我知道那會讓他不好意思“謝謝。”我只是重複了一次。
他微微一笑,靠在頭枕上,他的前額幾乎碰到頂篷。我們什麼也沒說,靜靜坐在黑暗中,聽著引擎冷卻的“嘀嘀”聲,遠處傳來一陣警笛的鳴叫。然後爸爸將頭轉向我“要是哈桑今天跟我們在一起就好了。”聽到哈桑的名字,我的脖子好像被一對鐵手掐住了。我把車窗搖下,等待那雙鐵手鬆開。
畢業典禮隔,我告訴爸爸,秋天我就要去專科學校註冊了。他正在喝冷卻的紅茶,嚼著豆蔻子,他自己用來治頭痛的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