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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維娜與鄭秋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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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輪,我…我…我…"維娜說不出話。

鄭秋輪猛得像頭雄獅,維娜幾乎窒息了。她渾身燥熱,雙手顫抖著。慌亂之中,維娜脫光了,赤條條躺在一堆衣服上。她望著鄭秋輪,又愛又憐,目光幾乎是哀求的。她怕他恨,怕他怨,卻不能告訴他事情的真相。

"秋輪,秋輪,我…我愛你,我愛你,我只愛你。我不論做了什麼,都是因為愛你…"

"我是你的女人,我是你的,你…你要我吧,你來吧。"

"秋輪,請你原諒我。我是你的,你來吧,你要我吧。"維娜用力地吊著鄭秋輪的脖子,像發了瘋。鄭秋輪大汗淋漓,得像頭公牛。突然,拿衣服緊緊裹著維娜,抬起頭說:"娜兒,娜兒,我們…我們走吧,我們走吧,我們…我們…"他們繼續趕路。風越來越大了,颳得嗚嗚直叫,狼嚎一般。維娜突然淚如泉湧,發瘋一樣哭喊起來:"鄭秋輪,我愛你!"

"我愛你,我只愛你,我永遠愛你,鄭秋輪,我愛你!我愛你,嗚嗚嗚…"

"鄭秋輪,我愛你!我愛你!我是你的女人!"

"你是我的愛人,鄭秋輪,我愛你,鄭秋輪…鄭秋輪…"維娜幾乎失去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哭喊,聲音都沙啞了。她這麼哭喊著,好像鄭秋輪正被狂風席捲而去,再也不會回來。鄭秋輪也嗚嗚哭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剛聽到他的哭聲,維娜被震傻了。那是男人的哭聲啊,聽著叫人肝膽俱裂。

維娜收住淚水,抱著鄭秋輪的頭,拍著摸著,像位小母親。"不哭了,秋輪,我們都不哭了。"鄭秋輪點點頭:"娜兒,我們都好好的吧,不哭了,不哭了,我們不哭了。"終於到了湖陽碼頭,乘輪渡過去,就是湖陽城了。運氣真好,輪渡正停在北邊。他們上了輪渡,卻不見一個人。鄭秋輪喊:"可以開船嗎?"沒人答應。又叫了幾聲,忽聽得有人嚷道:"喊你個死?再吵老子睡覺,把你掀到湖裡去做凍魚!"沒辦法了,只得等有汽車過的時候才能開船。黑咕隆咚的,不知什麼時候了。還不知要等多久,站著不動又冷。兩人就下了船,不敢走遠了,就在船下的雪地裡跳著。幹跳著很難受,兩人又做遊戲。背靠著背,你將我背起來顛三下,我將你背起來顛三下。維娜一會兒就沒力氣了,就只顛一下。鄭秋輪卻將她揹著顛個不停。維娜就求饒:"別顛了,要斷了。"隱隱聽到對岸有汽車聲,維娜歡喜得跳了起來。聽得對岸司機大聲叫喊:"師傅開船!"這邊卻不見任何動靜。那邊司機喊了半天,急了,就開始罵娘。船上的人聽了一會兒,忍不住鑽出船艙,回罵幾句,仍回去睡覺。維娜和鄭秋輪空喜了一場。

直到這邊來了車,要過湖去,船上的師傅才哈欠喧天地出來,慢的開了船。

懵裡懵懂跑了一夜,不知什麼時間了。下了船,兩人直奔火車站。跑進售票廳,一看牆上的掛鐘,已五點半了。一問,他們要乘坐的那趟車,已開走二十多分鐘了。維娜和鄭秋輪對視片刻,突然大笑起來。還得在湖陽呆上一天一晚。兩人嘴上不說,其實都巴不得誤了車。

兩人緊緊摟著,在街上閒逛。街上逛得沒意思了,就去城外的湖邊。湖裡飄著浮冰。出太陽了,滿湖的浮冰五彩繽紛,壯美極了。維娜頭一次看到這麼美麗的奇觀,興奮得像個孩子。

餓了,就買些東西吃。米糕七分錢一碗,麵條八分錢一碗,油條一角錢四。那蔥花和醬油真香啊。吃過東西,維娜手上沾了醬油味,卻捨不得去洗手。走在街上,忍不住過一會就聞聞指頭,深深地一口氣,舒服極了。鄭秋輪口袋裡從來沒有餘錢的,都買了書。維娜會打算些,總有幾塊錢揣在身上。沒處洗臉,就抓著雪往臉上。維娜平生唯一一次體驗到走路也可以睡覺。她走著走著,就瞌睡了。她讓鄭秋輪摟著走,人卻半夢半醒的。

回到荊都,已是大年三十上午。兩人仍不想回家,還在街上逛著,就像兩個逃學的中學生。突然碰見戴倩,她像是嚇著了,眼睛瞪得老大,跑過來說:"你們跑到哪裡去了?小維你媽媽急得直哭哩。"原來,戴倩同幾位知青想在節期間組織活動,跑到維娜家去邀她。維娜媽媽說她還沒回去,戴倩他們覺得奇怪,說她早應該回來了。

戴倩望望鄭秋輪,再把維娜拉到一邊,輕聲說:"我剛到郵電局,給農場打了電話,看看你是不是回來了。正好是郭浩然接的,他在電話裡罵娘,說肯定是鄭秋輪把你帶到哪裡去了。他說要等開年後,老帳新帳一起算。我才要到你家去回信哩。"維娜臉都嚇白了,媽媽的心臟病很厲害,一急就會背過氣去。她馬上同鄭秋輪分手,飛快地往家裡跑。她跑進荊都大學大門,頭一次嫌校園太大了。她恨不得馬上就站在家門口,大聲地叫喊媽媽。她跑過寬寬的廣場和教學區,下階梯,上臺階,曲曲折折,得滿頭大汗,才到了家門口。

媽媽見了維娜,長長地舒了口氣,一股坐在凳子上,手不停地抹著口,說:"你爸爸眼睛都望長了。"維娜拍著媽媽的背,說:"你們急什麼?我又不是三歲小孩。我誤了火車,在湖陽又呆了一天一晚。爸爸上哪裡找我去了?姐姐下班了沒有?"媽媽說:"爸爸也是昨天才回來的,見你還沒到家,到街上打望去了。你姐姐今天還在上班,要下午六點才下班。"維娜姐姐廠裡每年大年初一就開新年誓師大會,三百六十五天不放假,一直要幹到大年三十。他們廠長有句口號,叫什麼:大幹三百六十五,氣得美帝眼鼓鼓。她姐姐很討厭那個廠長,說那廠長姓龔,本是個大老,卻老充文化人,在大會上做報告,喜歡編些狗不通的順口溜,就說是"卿作小詩一首。"他把聊唸作卿,卿唸作聊。這個詩人廠長總在大會上批評男女青工,心思沒有放在生產上,放在談戀愛上,一天到晚"聊聊我我"。

一會兒爸爸回來了,望著維娜,笑咪咪的,說:"娜兒,你急死你媽媽了。"爸爸已經很黑很瘦了,像個農民,只是仍戴著眼鏡。眼鏡的框子舊得發紅,掛腿的螺絲早沒了,用細鐵絲扎著的。怕摔壞了,就拿繩子繫著,套在後腦勺上。望著爸爸這個樣子,維娜就想哭。卻只好笑咪咪的。過年了,不準哭的。維娜不知爸爸真的是個很達觀的人,還是把苦水都咽在了肚子裡了。爸爸過得夠難的了,可她總見爸爸樂呵呵的,還曲不離口。爸爸喜歡唱京戲,時興的革命歌曲也唱。

維娜覺得真有意思:媽媽說爸爸的眼睛都望長了;爸爸就說她把媽媽急死了。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和姐姐淘氣,爸爸總會說:"你們要聽話,不要惹媽媽生氣。"媽媽卻說:"看你們把爸爸急得那樣子!你們還要不要爸爸?"那時候她並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現在她明白了,這就是爸爸媽媽的愛情。

維娜總琢磨兩個詞:談愛和相愛。後輩總把戀愛說成"談愛",好像愛情是靠兩片嘴皮子談出來的。爸爸媽媽似乎不談愛,他倆只是默默地"相愛"。這個"相"字真是絕了,用得很切很切。兩代人的愛情,就是不一樣。

媽媽做飯菜,又快又好吃。維娜想要幫忙,媽媽不讓,要她坐著別動。聞著廚房裡飄出的菜香,她腸胃就呱呱叫了,忍不住跑進去抓了菜吃。她那饞樣子把媽媽樂壞了。

農場生活太苦了,糙的飯菜颳得維娜肚裡早沒油了。她總有種很強烈的慾望,想抓著很大很大一坨進嘴裡,閉著眼睛,使勁嚼上一陣,滿滿的一口,囫圇下。記得有次在食堂打飯,有道菜是海帶排骨湯。打菜的師傅邊打菜邊望望窗口外面是誰,抓勺的手不停地抖著。他的手是否抖動,多抖幾次還是少抖幾次,就看你同他關係了。知青們都不敢得罪食堂師傅,當面忍氣聲,背後就罵他們打擺子,發羊癲瘋。

維娜前面還排著好幾個人的時候,她就看見師傅每次舀上一勺菜,都將一塊大排骨舀了上來。那塊排骨有很多,幾乎就等於一坨淨了。可是,每次師傅望望窗口外面,手就一抖,那坨又掉進盆裡去了。輪到維娜打菜時,那坨又被舀了上來。師傅望望她,手仍是不停地抖著。可那坨就是不下去,很頑強地呆在勺子裡。維娜忙將碗伸了過去。師傅很不情願地將勺子往她碗裡重重一扣,啪!維娜縮著肩,從隊伍中間擠了出來,簡直有些動。她想著馬上跑到鄭秋輪那裡去,把這坨給他吃。她來打飯時,見鄭秋輪蹲在球場邊吃飯,就示意他等等。可是,維娜剛出食堂門,手不小心晃了一下,那坨掉了下去,滾進陰溝裡去了。她又氣又悔,都快哭起來了。她怪自己的碗小了,菜壘起來像山似的,那坨自然就會滾下去。她後來專門買了個大些的碗,卻再也沒有碰上那麼好的運氣了。她常常想念那坨,總是後悔自己不小心。就算是碗小了,當時要是不光顧著高興,拿飯勺將那砣壓壓,壓進飯裡面去,也不至於掉了。

媽媽飛快地就了好幾碗菜,開始吃中飯。一碗臘,一碗臘魚,一碗臘雞,一碗豬血丸子,一碗筒子骨燉蘿蔔。媽媽只顧往維娜和她爸爸碗裡夾菜,還要眼睜睜望著他們父女倆吃。嘴裡又總是念著維娜的姐姐,說芸兒每天最多隻有一餐在家裡吃,廠裡伙食也不好。

"芸兒這孩子,犟,我要帶她看看醫生,她就是不肯。她人越來越瘦了,血也不好了。"媽媽說。

維娜問:"原來不是說,他們廠裡要推薦姐姐上大學嗎?"

"她又說不想上了。問她為什麼,又問不出句話來。"媽媽嘆了聲,對爸爸說,"等過完年,你同芸兒好好談談。"爸爸嚥下嘴裡的飯,搖搖頭說:"孩子大了,還聽我的嗎?"爸爸不怎麼吃菜,吃飯卻快得驚人。他一邊扒飯,碗一邊轉著,一碗飯眨眼就光了。飯量很大,吃了五碗了還想添。爸爸望望媽媽,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媽媽抓過爸爸的碗,又滿滿盛了一碗。

望著爸爸那吃飯的樣子,媽媽忍不住哭了起來,說:"你們父女倆,太苦了。"爸爸抬起頭,嘿嘿笑著,說:"苦什麼?苦什麼?"吃完中飯,媽媽就開始忙年夜飯。媽媽這才讓維娜幫她洗洗菜。媽媽一邊做事,一邊問些農場的事。維娜盡撿些好話說,忍不住就說到了鄭秋輪。媽媽聽了,只說:"是個聰明孩子。"爸爸在外面唱歌,唱的卻是"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家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給我女兒紮起來"。

媽媽聽了,就喊道:"你唱點別的嘛,唱這個,人家會抓你辮子。"爸爸笑道:"我隨口唱的,哪想那麼多?"他接著就唱"天上佈滿星,月亮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受苦人把冤伸。"媽媽又喊:"今天是過年,你唱點喜慶的嘛。"爸爸就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哩就是好呀就是好!"年飯做好了,就等著姐姐下班回來。維娜守在爸爸媽媽身邊,圍著火塘烤火。過年了,火塘燒得格外旺,祈盼來年有個好子。

媽媽望著桌上的鬧鐘,說:"芸兒下班了,正在脫工作服哩。"過會兒,媽媽又說:"芸兒出廠裡大門了。"過會兒,媽媽又說:"芸兒這會兒正上公共車。"又過了會兒,媽媽說:"芸兒下車了。"

"芸兒該進學校大門了。"那鬧鐘就像媽媽眼裡的魔鏡,姐姐一舉一動她都看見。

媽媽望著爸爸,說:"你鬍子要刮一下,過年了。"爸爸笑笑,說:"好的。"媽媽又說:"你衣服也得換了,穿那件灰中山裝。過年要神些。"爸爸拍拍舊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笑笑說:"這件衣,又沒哪裡破。"爸爸那件灰中山裝,就是周總理照片上常見的那種顏,他總是捨不得穿。

媽媽拍拍維娜的膝蓋,說:"給你和你姐姐每人做了件新罩衣。"維娜聽了很高興,只想馬上試試。媽媽說:"等吃過年飯,洗完澡,再穿。你爸爸就喜歡看兩個寶貝女兒穿著新衣裳,漂漂亮亮的,嶄齊站在他面前亮相。"眼看著就六點半了,姐姐還沒有到家。媽媽就急了,說:"坐公共車最多二十分鐘,早該到了的。"爸爸說:"不要急,再等等,公共車,哪有那麼準時?"快七點了,媽媽說:"只怕快到了。"媽媽說著就起身去熱菜。菜早涼了。菜熱好之後,就是七點多了,仍不見姐姐的影子。

爸爸也急起來了,在屋裡來回走著。媽媽有些慌了,望著爸爸,說:"你去廠裡看看吧。"維娜說:"再等等吧。說不定爸爸前腳走,姐姐後腳就回家了。"七點半了,維芸還是沒有回來。媽媽就嚷爸爸:"叫你去看看你不去,去了,這會兒早回來了。"維娜說:"爸爸別去,我去吧。"維娜不讓爸爸去,自己搶著跑出去了。正是大家吃團年飯的時候,公共車上沒幾個人。維娜選了個靠窗的座位,好望著對面開來的公共車,看姐姐是不是在那車上。車都很空,只要姐姐在車上,她一眼就會看見。面過來了很多輛公共車,都沒有維芸。

很快就到了維芸的工廠。大門敞開著,卻必須到門衛那裡登記才可以進去。一個樣子很兇的男人,也穿著軍大衣,問:"找誰。"維娜說:"找我姐姐維芸。"門衛張大嘴巴,望了她一眼,奪過她正準備填寫的登記簿,說:"你進去吧,你姐姐在辦公樓下面。"維娜覺得好奇怪,他怎麼不要她登記了呢?

維娜也沒多想,徑直朝辦公樓方向去。進大門往左,走過一片樟樹林子,就是辦公樓。順著大門裡面筆直的馬路往裡走,才是姐姐的車間。維娜還沒出樟樹林子,就隱隱看見那邊遠遠的站著好些人,朝辦公樓方向指點。再走近些,就見辦公樓下圍著些人,林子邊站著的人好像不敢再往前面湊。維娜並沒有聽清誰說了什麼,口就突突跳了起來,預到不祥。她直往辦公樓下衝去,有人一把拽住她,說:"不準過去。"她用力掙脫了,飛撲過去。她從人縫裡鑽了進去。天哪,地上躺著的是姐姐維芸!

維芸趴在地上,手和腳朝四個方向怒張著,頭邊是一灘變黑了的血塊。

維娜癱倒在地上,往姐姐身邊爬去,卻被人拉著。她覺眼前一陣一陣的黑,就像有人用鐵鍬鏟著煤朝她劈頭蓋腦壓過來,馬上就被掩沒了。

維娜被幾位女工送回了家。家裡的門虛掩著,不見爸爸媽媽。女工們把她放在上躺著,什麼也沒說,就準備走。她們剛走到門口,像是碰上什麼人,嘰咕了幾句。她們又留下來了,坐在外面的屋子裡。她們老在外面輕聲嘀咕,就是沒有人進來同維娜說一句話。她已無力哭泣了,只是不停地淚,渾身發抖。她不知爸爸媽媽怎麼樣了,想起去找他們。卻四肢癱軟,兩眼發黑。

直到天快亮了,爸爸鬼魂一樣飄進維娜的房間,伏在女兒頭,嚎啕起來。維娜摟著爸爸的頭,哭號著。爸爸的哭喊就只有一句話:娜兒呀!娜兒呀!

原來,媽媽被活活氣死了。昨天晚上,維娜剛出門,姐姐廠裡的人和公安的人就來了。媽媽眼睛一白,倒在地上。急急忙忙往醫院送,人在半路上就去了。爸爸跪著地上,哭喊著求醫生搶救媽媽,鬧了個通宵。

維娜不明白,姐姐為什麼要殺死龔廠長。維芸用扳手砸死了龔廠長,然後從樓上跳了下來。案子不用破,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第二天,汽修廠的新年誓師大會就別開生面了,維芸的屍體被綁在門板上,立在臺中央,鬥屍。

直到兩年以後,維娜才知道姐姐真正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