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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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說來,他們實在可以聯歡一次:群賢畢至,少長鹹集。
古人復起,腐儒重生,保守與頑固齊飛,大官與學者一。酒酣耳熱之餘,大家不妨拔劍擊築,爭爭誰是正統?其實他們都遲了,真正的正統早被一匹"黑馬"盜之以去了,這匹黑馬就是大談新儒家的徐復觀!他說:"不談文化則已,一談文化便應該談統。我並且希望有些人出來斷然以道統自任。"(《儒家神之基本格及其限定與新生》)當大家正在找鏡子的時候,徐復觀已飛奔道統的寶座,趕過熊十力,推開錢賓四,哄走牟宗三,自己不沐而冠起來了!
這就是傳統派今天的現形記,也是他們病歷的最新報告。
徐復觀不駕崩,他們的好戲還有得瞧呢!
以上所討論的,只是病名和病歷,如果真要給他們看看病,我們必須探討病原,找出他們生病的原因。這些原因可分四項來說:第一個原因是"泛祖宗主義"。俗話說"窮極呼天,痛極喊娘"。無知的人們遇到困難,左衝右撞,還是解決不了,只好求助於"逆退"(regression)心理,退到穿開襠褲的時代,拿出吃的力氣,喊凡聲媽。因為在孩童時期每一叫媽,問題就有人代為解決了,所以總覺得叫媽很靈,所以總想叫媽。但叫媽是個人的事,對一個民族而言,人人叫媽成何體統?於是聰明人想出一個好辦法——叫孔夫子!這真是一大發明!因為這樣一來,天下大事就好辦了,孔子是我們"泛祖宗主義"的焦點,是我們全民族的"父親意像"(fatherimage),也是我們的彌賽亞。不幸的是,在三百年來歐風美雨的吹打下,我們的彌賽亞不但不靈,反倒誤了我們——我們想佔祖宗的便宜,結果反倒吃了大虧。
沒有疑問的,我們今天已經陷於一種文化的僵化(petri-faction)。僵化的原因之一是要想抱祖宗的大腿。我們民族是最重視祖宗意見的民族。祖宗的意見並非不能解決問題。
至少在祖宗的時代裡,在"蠻夷率服"的時代裡,那是行得通的;但是到了今天,我們已進入一個"蠻夷不服"的時代,於是問題就來了:在蠻夷剛來鬧事的時候,我們的反應經常是傳統主義(traditionalism);在他們開始橫行的時候,我們的反應經常是復古主義(revivalism);在他們所過披靡不可一世的時候,我們的反應經常是未來主義(futurism),這種變化沒有明顯的段落可以劃分,所以代表同仁也是"異代可同調"的。例如倭仁、徐桐、辜鴻銘都是普通的傳統主義者;黃仁濟、梁漱俱、錢穆都是烈的復古主義者;徐光啟、張君勵、胡秋原都是飛躍的未來主義者。不論他們屬於哪一種,他們共同的特是抱祖宗大腿,所不同的,只是使用臂力的輕重和所抱面積的多少而已。他們總相信祖宗的遺產有用處,有推陳出新的價值,對建設現代化的中國仍然需要,絕不可攔絞斷或一古腦兒丟開。
他們的通病在於不明瞭返老還童絕不能用老藥,使中國現代化也絕不能借助古法。如同你治一種病,絕不能西藥中藥全吃,專心吃西藥足夠了,中西合壁反倒糟。現代化的國家和現代化的步驟早擺在那裡,我們直接去學就行了,何必麻煩祖宗呢?本沒有孔子,可是何礙於他們的維新?韓國很少國粹,可是何礙於他們的新政?我們當年的藩屬部跑到我們前面去了。如果祖宗能救我們,早就把我們救了,不會鬧到今天這種慘相了。美國是固有文化固有聖人最少的民族,可是人家是名副其實的強國,而咱們呢?至多可說是歷史悠久的古國,四維八德十三經二十醜史雖多,可是還得靠人家援助。
這不能全怪我們不爭氣,我們該怪祖宗留給我們大多的"東方文明":那是一個重擔子,壓得我們不過氣來,延誤了我們現代化的速度。如果我們想輕身妙手的走向現代化,我們不得不在這個重擔子下面掛個問號。
可是,事實上,十多年來,守舊的大霧似乎更濃了,聖賢也有學會了、中醫也有學院了、內功也變成"科學"了、張天師也領公費了、軒轅也變成宗教了,但是我們卻看不到有哪個知識分子敢身出來說幾句"罪言",用他的筆桿杵一杵老頑固們的駝背,清一清烏煙瘴氣的局面;我們只看到那些衛道的英雄們,肅穆趨蹌,紛紛跑到孔廟去看禿頭小男孩的八俏舞,卻不會待在家裡,給《孔盂學報》寫篇"什麼叫做君子而時中?"我們"聖之時者"的祖宗若真能復活一次,看到他的"會員"們抱著他的大腿窮啃——食古不化的窮啃,他真要氣得去美國了!
第二個原因是"淺嘗即止的病"。我們同胞有一種絕症,就是"淺嘗即止"。任何好東西,到咱們嘴裡,舌尖一,還沒吃,就說不好吃了!吃了就要壞肚子了!至少是不合我們胃口的!沒有什麼營養的!
泛祖宗主義是對舊的依靠;淺嘗即止的病是對新的懷疑。
四十年前,大家都高叫科學救國,可是科學還沒進門,梁啟超就領頭大喊"科學破產"了;三十年前,大家都叫民主憲政,可是國會剛開,大家又大喊"議會政治破產"了。
事實上,真的"科學"還在門口;真的"民主憲政"還在門外頭。
可是卻有人說,洋把戲咱們吃過了,沒有什麼好吃的!
錢穆就是這些味覺有問題的代言人,他大聲喊道:中國這五十年來,開始學德民後來學英法美,後來又學德義,今天又要學蘇俄。西方的,我們都學過了,但也都碰壁了…今天以後,或許可以"途知返"了。所有學人家的路都走完了,回過頭來再認識一下自己吧!
(《中國歷史神》頁十四)真難得!這五十年來的爛賬竟這樣容易就被錢穆算清了!老實說吧,五十年來,我們壓兒就沒長期的、徹底的、有計劃的、不三心二意的"學"過任何玩意兒!我們只是敷衍、只是淺嘗、只是見異思遷,只是以為"學遍"了、"都學完了",再走就"碰壁"了。其實"壁"在哪兒、在哪邊、是什麼模樣,我們還沒看到影兒呢!
可是,當代的"史學家"卻告訴我們過去都是"途",勸我們"回過頭來再認識一下自己"。我也是歷史的人,我只知道我們的老祖宗一直在"認識"自己,在認我們是一個"四夷來朝"的華夏民族,識我們是一個"奄有四海"的中土之邦。這種認識一直保持光榮的紀錄,直到道光皇帝在連呼"不可"的嘆氣聲中批准南京條約為止,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對自己認識的錯誤,但是認識有什麼用?認識了兩千年,能鎮住西洋鬼子和東洋鬼子不來太歲頭上動土麼?
如果我們真有點認識的能力,我們首先就該認識我們本就未曾一心一意的現代化(wholehearted摸dernization)的,我們只想投機取巧,我們從來沒有學到別人的"神文明",諸如科學態度與科學神,民主政治的fairplay,富裕經濟(economyofabundance)的觀念與眼界,動力主義(dynamism),乃至見人就叫聲"嗨"(hi)的朗與真誠。我們所學到的、所肯學的,只不過是點極可憐的層面。在現代化的水準前,我們只是一個幼稚園的小學生,至多能說開始學,絕不能說"學遍"了!
一個英國探險家在某次探險中碰到一個有吃人風俗的蠻人,等到他發現這蠻人竟是一個英國大學裡出身的,他大為驚奇,他間這個蠻人道:"你難道還吃人嗎?"這個蠻人的答話可妙了,他說:"我現在用西餐叉子來吃了。"(iusumforknow)這雖然是個笑話,卻是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笑話。試看我們社會中有多少人坐著一九六一年的汽車卻裝著一六九一年幕腦袋?有多少人用著新式印刷機制造著冥紙錫箔?有多少人用著新式塑料工廠出品麻將牌?有多少人用電氣冰箱裝祭孔祭祖時的冷豬?有多少人用著麥克風弘揚聖教佛法…孔夫子的後人穿著新式西裝,著名貴菸草,坐在先師奉把官府裡寫筆字;張天師的後人也同樣在天師府中服氣煉形,或走到廣播電臺,用科學方法來導引胎息!
這些"中學為體"的臭腐,"西學力用"的神奇,哪一點比那用叉子吃人的老哥高明?哪一點不代表我們在皮的西化——匪夷所思的西化!哪一點不代表我們神經與胃口的衰敗?哪一點不代表我們是一群淺嘗即止的病人?
我們最大的悲哀在大家本不知真的洋貨是什麼,我們總以為舌尖舐到的那點是洋貨;眼睛瞟到的那點是洋貨;與聖經賢傳吻合的那點是洋貨;二子學人販賣的那點是洋貨。
風所及,真正的洋貨還沒進口就被我們"止"住了,所以一旦有人真正談點西學的時候,一些"善為氣矜"的土包子就看不過去了,就要"向政府質詢"了,就高叫這是"東方人的恥辱"了!
第三個原因是"和經濟背景脫節"。傳統派不知道我們東方這一套思想完全是農業社會的產物。農業社會是靠天吃飯,修己以順天。資源是有限的,基本的資源是幾畝地,一代一代的土生土長,誰也沒有擴展的可能,機會的擴充(abroadeningofopportunity)是做不到的,每個人生存的條件是祖傳的農作。一塊土地,爺爺給老子,老子給小子,小子恭恭敬敬涕泅橫的收下來,年輕一代生存的機會是年老一代傳下來的,所以不能不敬老,所以老年人在我們社會最神氣;可以"養於國"、可以"杖於鄉"、可以拿子亂敲人的膝蓋。因為土地資源就是那麼多,你年輕人想吃飯,就得聽話。
農業社會的經濟往往是一種"匾乏經濟"(economyofscarcity)。在匾乏經濟下,東西就是那麼多,你多要了我就沒有了,所以要"知足"、要"克己"、要"樂天知命"、要"允執厥中"、不要"以有涯隨無涯,要乖乖的,要"知禮"。
禮教是叫我們要安分,重名分,各守崗位,不要"君不君。
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要講"仁","人而不仁,如禮何!"但是,如果你不在這種模子底下烙守"非禮勿言".如果你想打破傳統秩序,如果你敢藐視老年人的獨佔系統,你就是一個不識時務的傢伙了!用上面這種觀點來解釋中國思想、解釋儒家學說,則易如庖丁解牛、則一針見血。
好景不長的是,正在我們"入而息"的時候,另一種經濟形態出現了,那就是洋鬼子的富裕經濟。按說這兩種經濟碰了頭,最好的辦法是我們"貧而無諂",人家"富而好施"。可是這樣下去,我們就永遠是個落後國家。
不想做落後國家的唯一辦法是改變經濟形態,從農業社會跨進工業社會。
但是工業社會是動的、擴展的、進取的、不知足的、不靠祖宗的、不依賴白鬍子老頭的。在工業社會里面,一切傳統的價值體系,不論是好是壞,全都是生了鏽的發條,全都不能配合新的齒輪發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