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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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小梅待不下去了,也不等魏德正回來,離開了1208。
魏德正的電話正是那個滿臉橫的宋老闆打來的。他以為魏德正跟卓小梅談得差不多了,特意打電話來詢問。魏德正有些不耐煩,說世上的事情哪有這麼容易的?同時又表示,一定想法替他談下來。
不想魏德正收了線,回到房裡,已不見了卓小梅的影子,只有文件袋仍一動不動地躺在茶几上。他還以為卓小梅上了衛生間,偏了腦袋朝那邊瞧去,衛生間的門卻是敞開著的,裡面什麼動靜也沒有。魏德正晃晃腦袋,嘀咕道:“這個卓小梅,也太倔了點。”在魏德正的經驗裡,當今這個社會,像卓小梅這種不識抬舉,放著現成的好處不要的角,已經是非常少見了。
一切彷彿都是預料之中的。
自魏德正的大名跟機關幼兒園發生聯繫的那一天起,卓小梅就憑女人特有的第六覺,預到這不是什麼好事,一份似有似無的隱憂總是縈繞心頭,揮之而不去。現在這份隱憂終於被魏德正本人挑明瞭,他盯住卓小梅和機關幼兒園,果然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將機關幼兒園拋出去,給開發商開發八角亭這個黃金碼頭掃除最大的障礙。這樣一來,需要金錢的可賺足金錢,需要政績的可撈夠政績,各取所需,實現共贏。
平心而論,魏德正也算對得起卓小梅了。過去對她和機關幼兒園的所謂關照不說,現在又送房子,又要解決卓小梅的職務問題,而對她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配合市裡做好機關幼兒園的改制工作,順順當當變賣給私人老闆。事業單位的變賣是個趨勢,你賣得賣,不賣也得賣,用領導會上會下經常教育大家的說法,是無條件的政治任務。無條件的政治任務自然不是一般任務,那是兒戲不得的,作為單位負責人,哪怕是即將下臺的負責人,哪怕沒有什麼好處給你,賣到你面前來了,你也得配合上面,把這項政治任務完成好。
何況卓小梅不是天外來客,食的是人間煙火,得吃喝拉撒,要生老病死。如果按魏德正給她設計的人生軌跡,住進160平方米的高級房子,做上堂堂正正的副局長,後半輩子衣食無憂自不必說,肯定還會活得人模人樣,既愜意,又風光。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好處,放在別人那裡,如果祖上不積點德,恐怕窮其一生的奮鬥,都不見得心想事成,撈得到手上。而對於卓小梅來說,不用勞心,也不用費勁,只要變得乖巧一點,順從一點,一切便可名正言順地歸於自己門下。從這個角度來說,機關幼兒園如果改制變賣,卓小梅是鐵板釘釘的最大受益者,不像其他職工會丟掉飯碗,只好重新擇業,或進入養保、低保甚至無保人員行例。這其實並不奇怪,任何形式的社會改革,包括改制改良甚至革命,說白了都是利益格局的大調整,必然有人要做出犧牲,有人會得到好處。維都市這輪事業單位的改制變賣也不會例外,有人歡喜就會有人憂。所幸卓小梅好運當頭,佔據著天時地利和人和,命裡註定該她受大益,如果她硬要把這即將到手的好處拱手讓出去,那她就是天下頭號大傻瓜。
在這麼大的誘惑面前,說卓小梅不動心,那是不可能的。她動過,亢奮過,甚至一遍又一遍地設想過住進大房子,當上副局長後的得意和榮耀。她差點就要給魏德正打去電話,答應他開出的並不高的條件了。然而卓小梅總覺得這麼做,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自己的良心怕是一輩子都不得安寧了。她也知道,良心什麼都不是。這是一個排斥良心的時代,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咱們國人不相信良心。反正現在難得有人還有講良心的習慣,誰若是一不小心提到“良心”二字,即使別人照顧你的情緒,不說你什麼,你自己都有些難為情。也不知是否應了那句罵人的話,良心都被狗吃了,沒良心不是咱們人的錯,咒吃了良心的狗得了。即使沒被狗吃掉,留著那良心也不管用,捧著一顆良心,既換不來財富,也兌不來榮譽。如若不信,你將良心放到天平上去稱稱,其分量絕對夠不上一隻金項鍊,一隻裝了百元鈔票的信封,或一紙蓋了大紅印鑑的任命書。沒有誰知道良心到底是什麼顏,說是紅,紅不過頂子;說是黃,黃不過金條;說是粉,粉不過美人。
奇怪的是,良心雖然沒有形狀,沒有分量,也沒有顏,卻還是不能認定它並不存在。存在不見得一定得有形有有重量,卓小梅卻時刻覺得到那無形無無重量的良心的存在。畢竟世上狗再多,良心也是吃不完的。這讓卓小梅誠惶誠恐,覺得如果按魏德正說的去行事,別說對不起園裡的職工,首先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她也不是看不清當前的大勢,知道憑自己和姐妹們的力量,想阻止機關幼兒園改制變賣的命運,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倒是沒有魏德正開出的誘人條件,她說不定還真會配合上面,搞好幼兒園的改制變賣工作,儘量讓職工們在這次改制中少受點損失,儘管這也是她極不甘願的,可至少問心無愧。現在魏德正將那麼大的好處擺到面前,如果自己伸手撈走好處,又發財又升官,卻置因改制而飯碗不保生存無著的職工們於不顧,那卓小梅肯定會良心不安,甚至瞧不起自己的。
卓小梅橫下一條心,決定一搏。也不求什麼,事實也難求得了什麼,只為自己良心的安寧,為自己還瞧得起自己。她非常清楚,胳膊是扭不過大腿的,可扭不過也得扭一回。胳膊就是用來扭的,除非你沒生著胳膊。
主意定下之後,卓小梅慢慢平靜下來。既然全市事業單位改制還沒全面鋪開,機關幼兒園並沒接到正式通知,那麼這事暫時還是不張揚出去為好,以免搞得人心惶惶。幼教工作的對象是孩子們,機關幼兒園存在一天,他們就得對孩子們負責一天,如果人心不安,工作失誤,哪位孩子出個三長兩短,那是不得了的。
卓小梅打算先跟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兩個碰碰頭,商量一下應對辦法。
就在卓小梅正要出園長辦去叫兩位時,豈料吳秘書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門口。後面還跟著一個大個子,竟是那個宋老闆。吳秘書說:“估計卓園長在園裡,為節約兩個話費,電話沒打就來了,不會影響你的工作吧?”一時不知這兩個人是來送魏德正沒給成的那個協議書,還是另有什麼來意。但來者就是客,卓小梅還是客客氣氣將兩位讓到椅子上,倒了茶,一邊笑道:“吳科和宋老闆看得起咱們機關幼兒園,才願意邁步進來。有機會向你們請示彙報,這就是最大的工作嘛,何言影響?只是吳科堂堂市委大機關裡的領導,連電話都捨不得打,也實在太節約了。有人說中國的政府是世界上行政成本最高的政府,我總是不太相信,從吳科這裡,我得到了不相信的最好理由。”吳秘書將頭往宋老闆那邊偏偏,說:“聽到沒有?卓園長說話好有水平咧。”宋老闆點頭道:“沒有水平,能將個幼兒園管理得這麼有規有矩嗎?”吳秘書附和道:“教育管理尤其是幼教管理,那是細得不能再細的工作,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有半點鬆懈,哪像搞行政管理的,權力大,責任小,只要嘴上功夫好,就可通吃。”兩人不會是特意跑來奉承自己的吧?卓小梅不急,對方遲遲沒有轉入正題,她也漫不經心地跟他們兜圈,無非多給他們杯裡續兩次水。
又說了一會兒閒話,吳秘書做出內急的樣子,說怕是茶水喝多了,問卓小梅衛生間在哪裡。卓小梅說:“吳科的通領域倒是蠻暢通的。只是最近我們做了規定,外來人員上一次衛生間,得收五錢。”出門指給他衛生間方向。
誰知吳秘書一去不復返,宋老闆故意說:“這傢伙,不是走錯地方,進了女衛生間,被老師們扭送去了派出所吧?”卓小梅說:“咱們園裡的老師還沒這麼勇武。”宋老闆就過去關了辦公室的門,從身上拿出一本存摺,放在桌上,討好地說:“卓園長,我知道你沒看中我們的房子,這也沒關係,我已把你付的購房款存到了銀行裡,你想什麼時候購房,想購什麼房,全由你自己作主。”然後轉身就往外走。
自己幾時過購房款了?忽想起在維都山莊見過的那張寫著自己大名的購房收款收據,卓小梅明白過來,忙抓過桌上的存摺追出去。只是已沒了宋老闆的影子。跑到樓下,只見宋老闆剛好走到大門外的高級小車旁,一把拉開車門,頭一低鑽了進去。接著車尾冒出一股青煙,小車往大街方向飛馳而去。
卓小梅只得站住。打開手中存摺,裡面存著四十五萬元,正好是那張收款收據裡的數字。卓小梅想,這些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被他們這麼一攪,卓小梅情緒很亂,也沒了心思再找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她不想把自己的壞心情帶給她們。
整整一天,卓小梅都覺渾身不自在,彷彿不小心將一隻蒼蠅吃進了喉嚨。直到晚上坐在客廳裡,眼睛盯著電視,嘴上跟秦博文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腦袋裡仍然梗著那本存摺。最後還是忍不住把存摺掏出來,遞到秦博文面前。
這段時間,秦博文的債主們知道他已回到維都,天天都有上門或打電話找他的。好在起訴肖長松的事進展還算順利,秦博文有了一線討回那筆錢的希望,情緒看上去還算不錯。話也多起來,說:“過去聽人說政法部門是什麼三天部門,我不太情願去找他們,最近打了幾回道,好像並不是這麼回事。”三天部門是個新名詞,卓小梅這是第一次聽說,問道:“什麼三天部門?”秦博文說:“三天部門你都不知道?這在維都可是常識了。這是老百姓對公檢法三部門的說法,說公安局膽大包天,檢察院一手遮天,法院無法無天,加在一起便是三天。”這個三天倒是歸納得非常貼切,卓小梅說:“人民群眾的創造力真是太大了,那些吃著百姓俸祿的專業作家哪創作得出這種品力作?”秦博文說:“不過我覺得這種說法也偏頗了點,法院經濟庭黃庭長他們給我的印象,卻不是這麼回事。”卓小梅說:“你的事不是剛開頭嗎?他們現在就開始三天起來,把你嚇跑了,不是斷了一次生財的好機會?”秦博文說:“暫時還不能排除這種可能,但也不能先入為主,看扁人家。”卓小梅以為秦博文也該時來運轉,碰上了好人,便不再說喪氣話,說:“也許這個世上包括名聲狼藉的法院裡,還是有些好人的,並且恰好又被你碰上了。”秦博文說:“但願如此。當然我也清楚,打贏這個官司並不難,事實依據明擺在那裡,難的是執行。好在肖長松有企業在沿海,法院出了面,他是逃不掉的,儘管請動法院過去跑一趟不容易。”卓小梅說:“法院有執行庭,他們既然會讓你贏官司,自然也會把錢給你執行到手的。”秦博文點點頭,很有信心的樣子。
還敢相信世上有好人,這實在是值得欣的,家裡的氣氛也變得溫馨起來。恰好宋老闆送的存摺又在腦袋裡晃了一下,卓小梅於是開秦博文的玩笑道:“雖然你好不容易瞎貓撞老鼠,撞上了好法官,可打官司總不是輕鬆事,好多人打一場官司,要蛻掉一層皮。我看你打這官司,無非為了追回那筆錢,你乾脆別打了,錢的問題我給你解決。”秦博文並不在意卓小梅的話,說:“我又不是三歲孩子,這麼容易哄?”卓小梅也不吱聲,把包裡的存摺拿出來,朝秦博文遞過去。秦博文狐疑地望一眼卓小梅,伸手接住存摺。
封面封底都端詳過了,秦博文才慢慢將存摺打開。一見那個四十五萬元的數字,而且“卓小梅”三字落得明白,他的眼珠子都快彈了出來。過去秦博文別說見過,就是想都沒想過家裡會有這麼一大筆錢。不過活到這個份上,世面上的事情見得多了,秦博文很快意識到這筆錢背後肯定有什麼文章,說:“是機關幼兒園的錢被你搞了公款私存吧?”卓小梅說:“公款私存那是違紀的,不好還會到裡面去待上兩年,為了公家的事,我會冒這個風險嗎?”然後說了存摺的來歷。
秦博文的眼珠子早縮回到了眼眶裡。他把存摺還給卓小梅,說:“你按魏德正和宋老闆給你設計的圈子往裡鑽,還是另有打算?”卓小梅說:“你是男子漢,我把存摺亮出來,不就是請你拿主意的麼?”這話聽著還算舒服。過去秦博文在令人羨慕的大企業裡做工程師,拿的錢比女人多得多,是這個家庭的重心,卓小梅說話都是這種口氣。後來失業離廠,做什麼成不了什麼,家裡要靠女人養活,女人成為家庭的重心,他這個男子漢不再是男子漢,也難得碰上卓小梅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說話了。原來男人多麼脆弱,女人不承認自己是男子漢也到害怕。也就為了得到女人的承認,秦博文才這麼四處奔波,想掙回作為男人的尊嚴。
卓小梅讓秦博文找到了一點尊嚴,他也就變得不再那麼窩囊,說:“小梅,我雖然大半輩子沒混出什麼名堂,卻覺得人再窮,志不能短。做人有做人的原則,不是自己的錢,再多也不動心,是自己的錢,再少也要把它要回來。”對秦博文這話,卓小梅好像並不意外,因為這四十五萬跟魏德正有關。當年魏德正追求過卓小梅,現在讓人送來這麼一筆大錢,作為卓小梅的丈夫,秦博文會有什麼想法,自然不言而喻。不過卓小梅轉而又想,假設這錢與魏德正無關,秦博文又會是個什麼態度呢?他還會這麼理直氣壯嗎?
當然這僅僅只是假設,卓小梅不好視假設為事實。她說:“大道理我懂,大道理再大,也解決不了小問題,我要問你的是怎麼處理這個存摺。”秦博文不假思索地說:“退回去。”卓小梅要的也是這個回答。只聽秦博文又說道:“知莫如夫,你這人是個什麼德行,我再清楚不過。想那魏德正,畢竟對你瞭解不深,否則他也就不會使出這種手段,企圖籠絡你了。這大概也是當年他沒能將你追到手的真正原因吧。”卓小梅說:“你扯那麼遠幹什麼?”心裡倒也受用。
秦博文繼續往下說道:“其實我知道你早就做出了決定,我拿不拿主意,你都會把錢退回去的。這是你唯一的選擇。如果是別人,留下存摺,會沾沾自喜,覺得揀了個天大的便宜。可你不行,你不願意留下存摺,失去良知,讓自己不得安寧,自責一輩子。這個存摺的背後,畢竟是機關幼兒園百來號職工的飯碗啊。”卓小梅心生,覺得不管怎麼樣,秦博文還是理解自己的,說出了自己想說而沒處可說的話。她也就更加堅定了跟魏德正抗衡一番的決心,雖然她明知抗衡不出什麼結果。知其不可而為之,為了不至於對不起園裡的職工,對不起自己。
話不投機半句多,這天晚上因為投機,兩人將一年多來沒心情也沒時間說的話都說了,竟然一點也不到厭倦。
不覺時間已晚,也該歇息了。進得臥室,剛關上門,卓小梅就被秦博文從身後擁住了。她莫名地一顫,渾身漲滿溫情。扭過身將秦博文摟緊,一起轟然倒到上。在此起彼伏的的簇擁下,兩人洶湧著,澎湃著,向一高過一的情的江心蕩去。快要抵達波峰的時候,一個巨大的頭打過來,將兩人狠狠地拋往高處,瞬間又被重重摔向波谷,完成了一次靈魂的強烈的迫擊。
也不知已有多長時間,也許是秦博文下崗以來吧,卓小梅好像再沒領受過他的這種強大,自然也體會不到自己噴發的情,她已經變得那麼冷漠,只知道工作工作,幾乎成了一箇中人。今晚算是份意外收穫,夫之間那種美妙的東西又被他們找著了。
這次久違的瘋狂,讓那份難得的信心,重新回到卓小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