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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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文低聲的叫,已想好的話忽然全亂了;眼從梅的臉上移開,向小純微笑。
小純,八個月的小胖老虎,陪著爸笑了,鼻的左右笑出好幾個坑。
文低下頭去;天真的笑,此時,比刀還厲害。
小純失去了爸的眼,往孃的部一撞,仰臉看娘。娘正面向窗出神,視線遠些好能支持住淚。小純無聊的啊啊了一陣,嘴中的粉牙出些來。往常在燈下,文每每將一片棉花貼在那團團的下巴上,往牆上照影;梅嬌喚著:小老頭,小老頭;小純啊啊著,莫名其妙的笑,有時咯咯的笑出聲來。今晚,娘只用手鬆攏著他,看著窗;綠窗簾還沒有放下來。
小純又作出三四種聲音,信意的編成短句,要喚出大人心中的愛。娘忍不住了,低下頭猛的吻了小純的短髮幾下,苦痛隨著淚滴在發上。
“不是胃病!”本想多說,可是苦痛隨著這簡短的爆發又封住了心,象船尾的水開而複合。沒擦自己的眼,她輕輕把小純的頭髮用手掌拭乾。
文覺得自己是畜類。當初,什麼樣的快樂沒應許過她?都是欺騙,欺騙!他自己痛苦;可是她的應該大著多少倍呢?他想著婚前的景象…那時候的她…不到二年…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他就不能承認過去的真實,而且也得不到什麼安。他不能完全拋棄了希望。只有希望能折減罪過,雖然在過去也常這麼著,而並沒多大用處。
“沒有小純的時候,不也常常不愛吃東西?”他笑得沒有半分力量。想起在懷上小純以前的梅,那時她的蒼白是偶爾的,象初開的杜鵑,過一會兒便紅上來。現在…“別太膽小了,不能是那個。”他把純抱過來,眼著梅;梅的臉,二年的工夫,彷彿是另一個人了;和純的光的臉蛋比起來,她確是個母親樣子了。她照鏡子的時候該怎樣難過呢?
“乖,跟爸爸,給唱唱。”可是他沒有唱,他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只是純的涼而柔滑的臉,給他的一種舒適,心中也安靜了些。
梅倒在上,臉埋在枕裡。
文顛動著小純,在屋裡轉,任憑小純揪他的耳朵,抓他的頭髮。他的眼沒離開梅:那就是梅嗎?和梅同過四年的學,連最初的相遇——在註冊室外——他還記得很清楚。那時候的梅象個翠鳥似的。現在上這一個人形,難道還是她?她想什麼呢?生命就是這麼無可捉摸的暗淡嗎?腿一軟似的,他坐在沿上。慚愧而假笑的臉貼著小純的胖腮“媽不哭,小純不哭。”小純並沒有哭,只是直躲爸的臉——晚上,鬍子茬又硬起來——掏出口中的手指在爸的臉上畫。
梅的頭微微轉起點來:“和點代粉試試,純,來!”她慢慢坐起來,無意的看了腹部一眼;要打嗝,沒打出來。
“胃不好,當然不好,”文極難堪的還往寬處想。他看罐上的說明。
“就快點吧,到吃的時候了;吃了好睡!”梅起急。
這不是往常夫間的小衝突的那種急,文看出來:這是一種不知怎好的暴躁,是一觸即發的悲急。文原諒她,這不由她;可是在原諒中他覺到一點恐怖。他忙把粉調好。
小純把頭一口嚥了。梅的心平下一點去,極輕妙而嚴重的去取第二匙。文看著她的手,還是那麼白潤,可是微微浮腫著,白潤得不自然。純辨明瞭滋味,把第二口白汁積在口中,想主意,而後照著噴牙練習那種噴法噗了一口,白汁順嘴角往下,鼻上也落了幾小顆白星。文的喉中噎了一下,連個“乖”也沒能叫出。
“寶純純!”梅在慌中鎮定,把對一切苦惱的注意都移到純的身上來,她又完全是母親了:“來,吃,吃——”自己吧嗒著嘴,又輕輕給了他一匙。
純的胖腿踢蹬起來,雖然沒哭——他向來不愛哭——可是啊啊了一串,表示決不吃這個新東西。
“算了吧,”男人急“阿——”可是沒什麼辦法。
梅嘆了口氣,不完全承認失敗,又不肯迫娃娃,把懷解開:“吃吧,沒養分!”小純象蜂回巢似的奔了頭去,萬忙中找了爸一眼。爸要鑽進地裡去。純吃得非常香甜,用手指撥著那個空閒的頭。梅不錯眼珠的看著娃娃的腮,好似沒有一點思想;甘心的,毫不遲疑的,願把自己都給了純。可是“沒養分”!她呆呆的看著那對小腮,無限的空虛。文看著的。那曾經把他狂了的,因小純而失了魅力,現在又變成純的毒物——沒有養分!他聽著咂的微聲,溫善的宣佈著大人的罪惡。他覺到自己的尊嚴逐漸的消失。小純的眼漸漸閉上了,完全信靠大人,必須含著睡去。吃淨了一邊,換過方向來,他又睜開眼,溼潤的雙彎起一些半睡中的嬌笑。文扭過頭去。梅機械的拍著小腿,純睡去了。
多麼難堪的靜寂。要再不說點什麼,文的心似乎要炸了。伏在梅的耳旁,他輕輕的說:“明天上孟老頭那裡看看去;吃劑藥看。”他還希望那是胃病,胃病在這當兒是必要的,救命的!
梅點點頭“吃湯藥,可就更不好了。”她必須為小純而慎重,她自己倒算不了什麼。
“告訴老孟,說明白了,有小孩吃。”文的希望是無窮的,彷彿對一箇中醫的信心能救濟一切。
一夜,夫都沒睡好;小純一會一醒,他餓。兩隻小手伸著時,象受了驚似的往上抬,而後閉著眼咧咧幾聲;聽到孃的哼唧又勉強睡去;一會兒又醒。梅強打神哼唧著,輕輕的拍著他,有時微嘆一聲,一種睏乏隱忍悔恨愛惜等混合成的嘆息。文大氣不出,睜著眼看著黑暗。他什麼也不敢想,可是什麼都想到了,越想越惘。一個愛的行為,引起生死疾痛種種解不開的壓迫。誰曾這麼想過呢,在兩年前?
晨並沒有欣喜,梅的眼底下發青,臉上灰白。文不敢細看她。他不斷的打哈欠,淚在面上掛著,傻子似的。他去請假,趕回來看孩子;梅好去診看。
小純是豪橫的,跟爸撕紙玩,揪爸的鼻子…不過,玩著玩著便啊啊起來,似微含焦急。爸會用新方法使他再笑得出了聲,可是心中非常難過。他時時看那個代粉罐。錢是難掙的,還能不供給小純代粉,假如他愛吃的話;但是他不吃。小純瘦起來,一天到晚哭哭咧咧,以至於…他不敢再想。馬上就看看純,是否已經瘦了些呢?純的眼似乎有點陷下,雙眼皮的溝兒深了些,可憐的更俊了!
錢!不願想它;敢不想麼?事事物物上印著它的價值!他每月拿六十塊。他不嫌少。可是住房、穿衣、吃飯、際、養小孩都仗著這六十塊;到底是緊得出不來氣,不管嫌少不嫌。為小純,他們差不多有一年了,沒作過一件衣裳,沒去看一次電影或戲。為小純,梅辭了事。梅一月須喝五塊錢的牛。但小純是一切;錢少,少花就是了,除了為小純的。誰想到會作父母呢?當結婚的時候,錢是可以隨便花的。兩個大學畢業生還怕抓不到錢麼?結婚以後,倆人都去作事,雖然薪水都不象所期望的那麼高,可是有了多花,沒了少花,還不是很自由的麼?早上出去,晚上回來,三間小屋的家庭不過象長期的旅舍。
“隨便”增高了漫的情味。愛出去吃飯,立起就走;愛自己作便合力的作。生活象燕那樣活潑,一切都被心房的跳躍給跳過去,如跳欄競走那樣。每天晚上會面是一個戀的新試驗…只有他倆那些不同而混在一處的味道是固定的,在帳子上,杯沿上,手巾上,掛著,動著。
“我們老這樣!”
“我們老這樣!”老這樣,誰怕錢少呢?夠吃喝就好。誰要儲蓄呢?兩個大學畢業生還愁沒有小事情作麼。